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五十一章 行路難
「他死了。」少女大哭起來，這麼珍貴的饅頭，丈夫竟然不吃，那肯定是要死了。
前後船的張岱、黃尊素等人紛紛走出到船頭船尾，驚問剛才是什麼聲響，出了何事？
張原對這燧發槍的威力比較滿意，金尼閣介紹說這種燧發槍點火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遠高於火繩槍的百分之五十，撞擊燧發不但大大簡化了射擊過程，而且不畏風雨，可全天候作戰，有這些優點，再加以訓練有素，那就足以在戰場上改變一個士兵和一支軍隊的命運，但據張原所知，在薩爾滸之戰中，后金八旗兵似乎完全不懼明軍的火器，暫且不論逆風、受潮、炸膛這些不利因素，有些后金士兵即使被火槍射中也沒受到什麼傷害，這讓張原有些困惑，到底是后金盔甲防護力強還是明軍的鳥銃威力實在太有限了？
張原與黃尊素、金尼閣就坐在藥鋪側對面的一家茶館喝茶，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武陵跑過來說：「少爺，真的是清墨山人，現在醒了。」
清墨山人點頭道：「正是。」卻又問那少女：「你什麼名字，董什麼，上回說過，我忘了。」
張原想試一下這種燧發槍的威力，但木箱里並無彈藥，問金尼閣，金尼閣微笑，回艙室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個牛皮革囊，囊中有十來顆比鴿卵略小的彈丸，沉甸甸的，張原掂了掂，這一顆彈丸大約有半兩重，彈丸直徑與槍管口徑差不多，金尼閣將一顆彈丸塞進槍管，用通條把彈丸捅到底，塞緊，把一片打磨好的燧石裝在擊錘鉗口上，笑道：「張公子要試發一槍嗎？」
不料那少女聽了武陵的話，忙道：「對，我丈夫就叫清墨，是從紹興府來的。」
汪大鎚一聽，雙手托著生病的男子，大步就往南去了。
張原道：「找間醫藥鋪救他一救。」
幽黑的運河水，白雪皚皚的兩岸，船向北，向北——
清墨山人不容易慚愧的，長嘆一
金尼閣稍一瞄準，就扣動扳機，彈簧帶動擊錘撞在燧石上，發火槽里的火藥被燧石濺出的火星引燃，「砰」的一聲，金尼閣身子一震，彈丸從槍管呼嘯出膛，二十丈遠的那棵老樹應聲搖顫起來，冰雪搖落，才辨出這是一株老梨樹，「咔嚓」一聲，一截斷枝掉落在河岸上，硝煙瀰漫開來——
這時武陵把饅頭買來了，用一個紙袋裝著，遞給那少女，少女也是餓得狠了，不及道謝，抓起一個饅頭就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咀嚼，隨即把那咬了一個大缺口的饅頭遞到仰躺著的男子嘴邊，含含糊糊道：「丈夫，有饅頭呢，吃一口吧，吃了饅頭就有力氣趕路了——」
張原攔過一個過路人一問，那路人往南一指：「從這裏下去，拐角處就有一家醫藥鋪。」
張原便按照金尼閣指點，捅入彈丸，把槍架在窗欄上，這燧發槍前有準星，後有照門，製作相當精良，張原躬著身子瞄準河岸一棵柳樹，他也只能打樹，第一次打槍，心裏有點緊張，而且船還在行駛，瞄了一會，猛地扣動扳機——
清墨山人已經能坐起來，見到張岱、張原兄弟，熱淚長流：「若非張公子搭救，山人已成路邊餓殍了。」讓那少女扶著他要下榻拜謝，張原趕忙止住，因問清墨山人緣何到此？
那男子赤紅著臉，半張著嘴，只是喘氣，不能吃東西，這少女也不怎麼會照顧人，就把饅頭往他嘴裏塞，饅頭裡的菜餡掉在他嘴角邊，他還是不吃——
張岱、張原面面相覷，都在想這少女是清墨山人哪裡拐帶來的吧，不然哪有連自己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十一月十九日午後，張原一行五條
於是一行人就在濟寧等候，河道上堵塞的航船綿延十數里，怨聲載道。
張原道：「臨清是朝廷稅收重地，官府不可能不管的，我們在這裏等幾天，河道應該很快就能暢通。」
阮大鋮憂心忡忡道：「這一鬧騰不知要到何時，誤了我等考試豈不糟糕。」就商量著是不是改走陸路，繞過山東進京——
張原暗暗稱奇，這個清墨山人看似夸夸其談，但有時說的話卻又很有些道理，指了指蓬頭垢面的少女，問：「這位是令正嗎？」心想：「清墨山人在十字街開算命鋪子時好像沒見有妻室。」
張原心道：「這槍管會不會炸膛啊，據說明軍火槍經常炸膛，以致軍士害怕使用火槍。」說道：「請金司鐸為我等試演。」
武陵仔細端詳那仰躺著的男子，說道：「這很像是十字街算卦的清墨山人——少爺，你看看像不像？」
張原道：「那就好，讓他先養著，不要多說話，就說我傍晚再來看他。」留下小武和汪大鎚幫著照顧，他和黃尊素幾人先回船上去。
黃昏時分，譯了一天《伊索寓言》的張原、文震孟和金尼閣坐在艙廳休息，品茶、吃點心、觀雪景，金尼閣剛想藉此閑暇時間向張原幾人宣揚一下聖教教義，金尼閣是時刻不忘傳教啊，但好學的張原又取出燧發槍向金尼閣請教相關問題，金尼閣就介紹說這種撞擊式燧發槍是法蘭西一位名叫馬漢的
張原笑道：「諸位勿驚，我與金司鐸試驗火槍。」
濟寧是孔孟之鄉，孔子故里曲阜離此不過五十里，物產豐饒，古風猶存，萬曆四十三年冬天的濟寧也受旱災影響，因為運河不通，又因為懼怕盜賊，很多商鋪關門，街市頗顯蕭條，張原幾人從城西門進去，準備繞到北門出城，在北門口見一蓬頭垢面的少女坐在城牆根下哀哀的哭，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躺在地上，頭擱在少女大腿上，半死不活的樣子，牆根下可以曬到太陽，然而陽光慘淡，沒什麼暖意——
張岱聽說十字街的清墨山人差點倒斃濟寧街頭，傍晚時也跟著張原過來了，若是陌生人，施個葯再接濟一些路費就很可以了，但清墨山人是同鄉，自然要多關照一些——
汪大鎚道：「不用叫轎子，我來背他，我汪大鎚有的是力氣。」說著，彎腰伸手一下子就把躺在地上的男子託了起來，說了一句「很瘦啊。」又問張原：「少爺，往哪去？」
張岱喜道：「介子，再來一槍。」
……
二十九日上午，張原沒心思翻譯《推歷年瞻禮法》，和黃尊素、金尼閣三人上岸走走，打聽一下前方情況，穆真真、汪大鎚、武陵、黃三高四人跟在後面——
見張原幾個人走過，這少女抬起頭有氣無力道：「救命，救救我丈夫。」並不抱很大希望，今日上午有很多人從她身邊走過，只是看看，隨便問兩句，最終還是掉頭走了。
張原道：「好，稍等。」問金尼閣：「可以連續射擊嗎？」
張原走近幾步，問：「怎麼回事，你丈夫這是餓了還是病了？」一面吩咐武陵跑到先前經過的那家饅頭鋪子買些熱饅頭來——
少女低聲道：「董奶茶。」
金尼閣道：「
張原心道：「營造尺三百尺那就是將近一百米，看金尼閣方才裝填彈丸的速度，大約要兩、三分鐘才能完成一次射擊。」朝左岸看看，這裡是揚州城北郊，河岸空闊，別無行人，便指著不遠處一株滿枝冰雪的老樹：「就朝那棵樹開一槍。」
「砰」的一聲響，張原身子劇震，河岸那株老柳樹也在劇顫，斷枝零落，雪沫飛舞，前船后船喝彩聲一片。
那蓬頭垢面的少女在地上掙扎著站不起來，穆真真上前將少女攙起，半拖半抱著與張原幾個一起往醫藥鋪去，到藥鋪時，那藥鋪醫生已命童子煎藥，小柴胡湯，對張原說這病人有一劑湯藥下去就會醒來——
這少女凍得小臉發青，低頭看看腦袋擱在她腿上的男子，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走著走著突然就栽倒在地，我又拖不動他，嗚嗚嗚，他渾身滾燙——」
那蓬頭垢面的少女羞澀地低下頭去。
黃尊素道：「山東災情如此嚴重，朝廷竟不賑災嗎，饑民為盜，應該以賑災先行，剿撫並重，民變很快就能平息的。」
金尼閣懂一些西方醫術，摸摸這男子額頭，又翻男子眼皮看看，更不嫌臟污跪在地上，側頭貼耳聽這男子心跳和肺部，站起身對張原、黃尊素道：「應該是感了風寒，發高熱，又飢餓，而且極度疲倦，所以昏迷了，若不施救，會有生命危險，可敝人身邊並無醫藥——」
張原立在船頭右望，心道：「這才是晚明的真實現狀嗎，在江南，前年的旱災和雪災也頗嚴重，卻沒聽說有人吃人的現象，也沒有大批饑民為盜，官府雖不作為，但江南士紳的民間救災還是比較得力的，這也應該是江南富戶多的緣故，而在江北，一遇災荒就這麼凄慘嗎！」
張原也覺得有點像，只是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頜下三綹長髯，搖著羽毛扇，半閉著眼睛掐指推算流
此後半個多月，張原每日與金尼閣譯書、與諸友聚談，有時就近賞玩沿途風景、體察民情，漫長的旅途很是充實，《伊索寓言》已全部譯完，由文震孟進行最後的修飾並謄真，張原已經開始與金尼閣合作翻譯《推歷年瞻禮法》，金尼閣是相當的累，他一個人要應付三位合譯者（黃尊素也加入進來了），而且還要見縫插針傳教，好在除了譯書之外他也大有收穫，與張原、文震孟諸人朝夕相處，他的漢學修養與日俱增，還有，上海舉人徐轉訊對天主教主很有興趣，表示到了北京要接受天主教洗禮——
清墨山人道：「慚愧，山人自負生平所學，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想要到京城去尋個發達的機會，因為祖籍是在魯郡，反正無事，就過來看看，卻遇上這大飢荒，吃樹皮，挖草根，餓死的人隨處可見，真是慘不忍睹，在泰安，有惡少不甘餓死，十百為群，白晝搶奪，把山人的盤纏全搶走了，好在山人有藝在身，算個命賣個卦也不致餓死——」
二十八日午前行至山東重鎮濟寧，前面運河水道被航船堵塞，無法通行，船工去問，回來說濟寧北面的臨清鈔關被盜賊佔領，過往河船遭劫奪不敢通行，運河南北交通截斷了，張原等人聞言大驚，臨清是鈔關重地，每年關稅在所有鈔關中名列前茅，更要緊的是運河交通被截斷，這損失非同小可啊！
張原大奇，心道：「還真是清墨山人啊。」這時也不及多問，就讓汪大鎚去找頂轎子抬清墨山人找醫藥鋪治病——
張岱忍不住笑道：「清墨山人既通曉陰陽，當知趨吉避凶，為何一頭撞進這凶地來？」
金尼閣推開篷窗，把槍架在窗沿上，說道：「這槍最遠射程約為大明營造尺三百尺——張公子要往哪裡射擊，敝人槍法不準，打小物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