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石二鳥
監臨官李嵩提異議道：「吳閣老，這不合規制啊，把這犯先帝廟諱的卷子取中，如何讓天下士子心服。」
聽得那考官宣布：「丙辰科會試第四名是嘉興錢士升——」
彌封官周應秋出冷汗了，現在只有寄望于來自松江的那個裝裱字畫的高手，技藝精湛，能拼接得天衣無縫，其他裝裱匠都分辨不出來。
張聯芳笑道：「卷子燒掉了就要求複試，好歹要再爭取一次機會。」
另一位監臨官周師旦也附和李嵩的異議，周師旦李嵩是都察院監察御史。
書吏將這份墨卷呈上，劉楚先仔細看了看卷首的字，這上面的字跡與二場、三場墨卷的文字相同，與首場二到七題的字跡也相同，就是與那份犯諱的首卷的字跡有點不同，但若說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卻絲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迹，對著燭火看，也看不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岱對張聯芳低聲道：「錢士升是去年浙江鄉試的《詩經》魁首，這次會試竟然也冠《詩》五房，厲害。」
「第一名會元是——」
那提調官掃視全場，全場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提調官大聲道：「丙辰科會元蘇州沈同和。」
貢院失火只要沒燒傷人命那就算不得什麼大事，燒毀了草卷也並不很要緊，因為草卷不用發還給那些落第考生，問題是有一份需要查驗的草卷被燒掉了，雖說還有個謄錄生為線索，但那謄錄生已經畏罪潛逃，在沒有抓獲審問之前，這份違式考卷的清白該怎麼證明？兩位主考官又該如何處置這份明顯是遭人陷害、卻又苦無證據的考卷呢？
周應秋當然不甘心，說道：「吳閣老既一力做主要錄取這份違式之卷，那以後若鬧出什麼風波，下官可不敢擔責任。」
還有，方才這場火不但燒毀了全部的草卷，還連帶著把墨卷也燒毀了一百多份，明日放榜后那一百多位領不到落卷的考生豈肯甘休，落第本就心情惡劣，這下子更有理由指責科場不公徇私舞弊了，可以想
說話間，終於見龍門打開了，但那些送榜去禮部的官員卻被擠得走不出來，有個官員開始宣布會試前五名了，張原心也提了起來，凝神傾聽，聽得那提調官高聲道：「丙辰科會試第五名是泉州洪承疇——」
拆號、唱名、寫榜，直到二十七日凌晨寅時初才結束，這時，那些等得不耐煩的考生都快把貢院大門給打破了。
徐光啟一直在考慮草卷被毀后怎麼證明此卷的清白，這時說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謂活切頭、蜂采蜜、蛇脫殼這些法子，下官以為請有經驗的紙匠、裝裱匠應該能看出這卷子的隱秘。」
因為張原的這份考卷干係重大，完全吸引了眾官的注意力，所以唱名五經魁名次時都沒有往科那麼喜氣洋洋，就連官差搶喜慶蠟燭都不起勁了。
貢院大門外，八千考生連同親友奴僕數萬人已經等了大半夜，前半夜他們看到貢院內好似失火的樣子，但大門依舊未開，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以致榜單遲遲不能送出，一直等到寅時三刻，才聽得龍門炮響，三重大門次第打開，先出來兩隊營兵，高聲喝令有人眾退避，眾人稍稍向兩側讓開，就聽鼓樂齊鳴，儀仗列出，幾名騎馬的官員護著一個黃綢扎的彩亭出大門了，彩亭里就是正榜榜單，廣場上的考生紛紛詢問：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這顯然與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幾位官吏有關，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臨時起意命人去燒毀證據，放榜前夕是貢院最放鬆的時刻，都是貢院裏面的人，偷偷丟個燭火進去燒那一堆不甚重視的草卷不是難事，至於這火為什麼早不燒，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地步，因為首題犯諱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捲髮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調換了，但又有誰會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針對中
張原的心陡地一沉，一種深切的痛楚開始蠶食他的心，他有這種感覺，他若不是前五名，那就極有可能名落孫山，不是他的制藝作得不好，就是再磨鍊三年，他也不能比這次發揮得更好，他已經儘力了，若不能取中，除了天命，那就是被人算計了，而且會元竟然是前日在北城滿井遇到的那個沈同和，那他被算計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
吳道南是確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動聲色道：「作為丙辰科禮闈總裁，老夫有權決定黜取，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開始寫正榜。」
監臨官李嵩咄咄逼人道：「若內侍鑒定無偽，而那個謄錄生一時又抓捕不到，吳閣老將如何向聖上交代？」
李嵩、周師旦幾個監臨官默然，舞弊發生在外簾，就是外簾官的責任。
「羅傑，有沒有？」
喊叫聲鋪天蓋地，聲浪似乎要把騎在馬上的提調官幾人掀翻，而且人群擁擠不散，根本走不出去，提調官與監臨官商議了幾句，便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對廣場上密集人群大聲道：「肅靜，肅靜，我把這次會試排名前五位的姓名提前向諸位宣布——」
寫好的正榜還必須蓋上禮部印，劉楚先就是禮部尚書，官印隨身帶啊，當即加蓋大印，由提調官、監臨官領八百營兵護送正榜去禮部大堂前的照壁張榜公布——
「張節，有沒有張節？」
「丙辰科會試第二名陝西來複。」
依先前填好的紅號草榜名次不變，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廣場上很快安靜下來，但是數萬人的呼吸聲也浩大深沉——
堂上眾官中的大多數人都聽說過張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陰名門、狀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紀很會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軍，把董玄宰搞得幾乎身敗名裂，這份
翰社諸人對這個賀逢聖不熟悉，繼續傾聽——
「……」
張聯芳道：「別說話，聽第四名是誰？」
彌封官周應秋暗暗心驚，冷笑道：「誰又能保證那些低賤匠工沒有被人收買。」
李嵩道：「在沒有確鑿證據前，說什麼被冤屈都只是猜測，是作不得數的。」
洪承疇正與張原他們在一起，聞言全身一顫，這喜訊來得太快、太突然，狂喜啊，張原、張岱等人趕緊向洪承疇道喜，洪承疇喜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吳道南年近七旬，鬚髮皆白，顴骨高聳，雙頰乾癟，臉上的老年斑很明顯，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神情嚴厲，他環視堂上眾官，半晌不說話——
徐光啟不答話，心裏波瀾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張師弟，會是誰對張師弟有這樣的仇恨？
吳道南很疑心這個彌封官了，說道：「該是誰的責任就該誰承擔，內、外簾官各有其責，現在不要多言，書吏開始核對朱、墨卷。」
張原和族叔張聯芳、族兄張岱，還有祁彪佳、黃尊素、文震孟、黃霆等翰社同仁二十餘人站在離貢院大門半里遠的幾株楊樹下，這裏不會那麼擁擠，他們是亥時初到的，也等了三個時辰了，因為離得遠，先前貢院失火他們反而更看得清，那暗紅的火光和冒起的青煙讓他們駭然失色，好在火勢沒有蔓延開，不久后就撲滅了，等到丑時猶未見開貢院大門，張岱道：「肯定出事了，該不會把卷子都燒掉了吧？」
提調官又宣布：「丙辰科會試第三名江夏賀逢聖——」
已經是亥時末了，正榜卻還一個字沒寫！
張岱驚笑道：「來福，來福中第二名了，第一名必是介子，哈哈。」
便有數名書吏上前，一一核對朱、墨卷編號，核對無誤后就開始拆號、唱名，按慣例從第六名拆號起，第六名就是這份飽受波折和爭議的考卷——
滿堂俱寂，遠處貢院大門外的喧囂隱隱傳來——
「沈同和舞弊！抄襲！」
「榜上有沒
兩個正七品監察御史很是堅持原則，在內閣輔臣面前毫無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這麼犀利。
提調官見勢不妙，只有命營兵號軍護著黃綢彩亭退回貢院去，這真是大明開科取士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聞。
坐在邊上的吳道南也認真對看，說道：「這卷子到底有沒有割截，我等昏花老眼是看不出來，但宮中內侍有精於裝裱者，明日一早奏請內官監派兩個內侍來鑒定，諸位可有異議？」
吳道南已經把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針對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對他這個主考官的影響也極大，這些人肯這麼花心機手段不惜違犯律法來對付一個考生，那這個考生顯然不是一般的考生，應該是與朝中高官大有干係的，浙黨的、宣黨的、齊黨的，或者是東林黨人的子弟？這次若沒有徐光啟的堅持，看似唱名、寫榜會正常進行，但當那個考生拿到被人調換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會利用其在朝中的關係大造輿論，冤氣最終會撒到他這個主考官頭上，不管其背後勢力大小，對他吳道南總非好事，他就會因為主持一場會試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與首輔方從哲不算和睦，宣黨又視他為仇敵，那他以後在內閣的日子會更不好過，這是一石二鳥的毒計啊——
眾官面面相覷，副主考劉楚先問：「吳閣老，那這份考卷怎麼處置？」指了指長桌上那份首題違式的墨卷。
張原道：「是來複，不是來福。」
堂上眾官百余雙眼睛都盯著拆封書吏的那兩隻手，看著那彌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號書吏身邊的另一位書吏看著那捲首，大聲唱名道：「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乙卯科舉子張原，年十九歲，本經春秋。」
吳道南道：「這份考卷的首題雖然無法以草捲來驗，但被人調換陷害是顯而易見的，那個逃跑的謄錄生必須要抓獲歸案，而這份墨卷依紅號草榜名次不變。」
南直隸數
周師旦道：「犯諱的卷子倒是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春秋》一房房官張鶴鳴道：「這犯諱明顯是有人故意陷害，這樁案子最終也會水落石出，豈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卻視若無睹？」
「啪啪」兩聲脆裂響，廡下兩支大紅蠟燭爆出兩朵燈花，壓抑的氣氛似有鬆動，吳道南開口了：「開始拆號、唱名、寫榜。」
至公堂上的氣氛極為壓抑，眾考官和外簾官都默不作聲，只待主考官吳道南下決定——
吳道南道：「老夫說過，各負其責，如何向皇帝稟報會試經過是老夫的事，李大人此時似乎不應過問，而且場中出了舞弊案，監臨官難道是沒有責任的嗎？」
「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的楊叔同中了沒有？」
張岱等人倒沒像張原這麼想，會試名次不是很重要，沒進前五不要緊，關鍵還是殿試，最終名次是殿試決定的，授官也是根據殿試名次來的定的，會試只要能上榜就好，讓張岱等人驚怒的是會元竟然是沈同和，文震孟、範文若等蘇州府的舉人更是憤怒，忍不住吼叫起來：
「會元是誰？」
副主考劉楚先道：「把墨卷取來給我看。」
「龐尚廉，龐尚廉——」
但讓作弊陷害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題違式的考卷竟能憑藉二、三場制藝的出色讓閱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薦到主考官案頭，又有徐光啟這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的堅持，最終矛頭指向草卷——
來福就在邊上，咧開大嘴「嗬嗬」地笑。
魏廣微斜睨著徐光啟，嘿然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同門肯出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