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輩豈是蓬蒿人
禮部衙門在千步廊西側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門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莊重簡潔，早有五軍營的兩百名叉刀圍子手候在這裏，禮部右侍郎何宗彥領著一眾屬官恭迎丙辰科會試黃榜，見護送黃綢彩亭到來的提調官、監臨官等人有些倉皇狼狽，忙問何故？
張原失笑：「你擠過去有何用，你不識字。」
芳華聲音輕下來：「沒考中，景蘭小姐很不快活呢。」
……
趙鳴陽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自己可不能亂了陣腳，禮闈關乎朝廷顏面，豈會因考生一鬧就更改名次，我們靜觀其變好了，萬一要查問，我們也要死咬住絕無舞弊。」
商周祚沉著臉道：「不許多嘴多舌，回去接著睡覺。」
說話的是商府的老門子，也是一夜沒睡啊，就等著官差上門報喜呢，聽到馬蹄聲在門前停下，以為是來報喜的官差，喜滋滋就先開門了，見到徐光啟不禁一愣，老門子久居京城，對官員服色還是懂的，見來人身穿官服，胸前補子是鷺鷥圖案，這是六品官啊，趕忙叉手問：「這位大人有何貴幹？」
沈同和完全沒有高中今科會元的喜悅，而是臉色蒼白，顫抖的手拉開車窗帷幕一角，覷眼往外望，廣場上一片混亂，那些憤怒的考生正大喊著沈同和舞弊，要求嚴查，負責送榜的考官被迫退回貢院——
張岱笑道：「何須擠到近前去，這不也聽得清清楚楚。」
此時貢院大門外的人群已散，空蕩蕩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彎殘月掛在天際，星月光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寬敞，暗夜中亦可策馬小跑，到了西長安街，徐光啟並沒有向西去五城兵馬司，而是一路向北轉折來到東四牌樓，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剛下馬還沒上前敲門，那金柱大門就向里打開了，門內燈光瀉了一地，一個老頭的聲音歡天喜地道：「是報喜的嗎，我家張姑爺高中了？」
老門子見徐光啟神色凝重、語氣急迫，
汪大鎚大聲道：「少爺，我擠得過去。」兩膀一晃，五大三粗。
轎子來到大明門外時，見禮部大堂前的照壁還有很多人在看榜，還有爭吵聲，吳道南就讓跟在轎邊的書吏過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商周祚驚疑不定，答道：「去看發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武陵見少爺這行人走在最後面，他可是急著想看到發榜啊，便對張原道：「少爺，我先趕過去看榜吧。」
徐光啟聽到這一句，緊繃的心弦頓時一松，露出笑意，拱手道：「這就對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吳閣老可以放心為介子執言申辯了——在下告辭，還要趕去五城兵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門，上馬而去。
商周祚立在門前，眉頭緊皺，這徐光啟突兀而來、匆匆而去，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調換了，徐光啟應該是在追查此事，那麼介子到底是取中了還是被黜落了？
提調官搖頭道：「今科會試不太平啊，吳閣老氣得直哆嗦，唉，先不說那些了，天亮后吳閣老和劉院長几個就會到內閣奏事，到時等著看吧，有轟動京城官場的大事要發生——何大人，先張榜，先張榜，這些舉子發了狂似的，哪像讀聖賢書的，趕緊張榜。」
隨著唱榜公布的名字越來越多，廣場上人群的情緒逐漸開始焦躁起來，還沒報到自己的名啊，難道老子又要懷才不遇，所以也沒心情給別人傳遞唱榜了，鬧哄哄、亂糟糟往前擠，要搶著看榜，而那些擠在前幾排的考生和僕從又是使勁在搶先報榜，所以遠
景徽「哦」的一聲，說道：「待我去安慰姐姐。」
趙鳴陽心裏極是苦澀，這會元本應是他的啊，有氣無力道：「這是考官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啊，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中。」
順天府貢院東牌坊「明經取士」這四個魏碑體大字被廣場上的明明暗暗的燈火映照得搖搖欲墜，牌坊下停著一頂寬大的帷轎，轎里正是剛剛聽到自己高中會員的沈同和，坐在他邊上的是他堂妹夫趙鳴陽——
沈同和連連點頭。
汪大鎚又來勁了，和武陵兩個跑著去，張聯芳、張岱、文震孟等人的健仆也紛紛跟上。
「第六名嗎。」
在眾人的恭喜聲中，張聯芳仰天大笑，一腳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斷為數截，斷裂的聲音甚是清脆——
景徽道：「姐姐是說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沒考中嗎？」
徐光啟道：「速速請你家老爺出來一下，徐某有要緊事說，快去快去。」
徐光啟迎出門廳，作了一揖就執著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張原道：「人太多，你擠不過去的。」
沈同和放下車帷，盯著昏暗中默坐的趙鳴陽，聲音乾澀道：「伯雍，怎麼就考到會元了啊！」考中會元還這麼愁眉苦臉的，沈同和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歲，正好與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無邪。
有十個大嗓門的禮部書吏唱榜，從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華府衢縣舉子方應祥。」
兩姐妹見爹爹臉色嚴厲，不敢再多說，趕緊回內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邊，景徽輕聲道：「姐姐，爹爹心情不大好哦。」
腳步聲細碎，景蘭、景徽兩姐妹出來了，齊聲道：「爹爹早。」
從貢院經西長安街到千步廊的禮部衙門有四
景徽本來是盼望張原中第一名的，先前被爹爹一嚇，以為張原落第了，現在得知有第六名，自是喜出望外，又問：「祁虎子姐夫呢。」
景徽道：「被敲門聲吵醒了——爹爹，張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進士了嗎？」
景徽道：「張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日看書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傷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歲，不怕——」
便有人叫著「金華府的方應祥高中了。」聲音一路傳遞出去，遠在一里開外的張原等人都聽到了。
張聯芳雖然一直在說著笑話，似乎很悠閑放達，陡聽到這一聲，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沒折斷——
正榜從彩亭中取出，從左至右張貼在照壁上，榜單有兩丈多長、六尺多高，榜單上的字是吳閣老的親筆，顏體大楷，每個字都有杯口大小，字體飽滿有力，墨色烏黑髮亮，在燈光映照下很醒目。
營兵得了命令，不再對那些攔道的舉人老爺們客氣了，手持棍棒，連推帶搡，廣場上的考生哪抵擋得了這些健壯的營兵，紛紛讓道，提調官、監臨官與一眾書吏護著黃綢彩亭衝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門而去，八千考生及數萬親友僕從浩浩蕩蕩跟在後面，罵罵咧咧，怨聲載道——
……
武陵道：「大鎚，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馱著我擠過去，我來看榜。」
張聯芳大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徑自帶著兩個僕從回去了，縱酒狂歌可想而知，至於兩個侄子中沒中，那是侄子們的事，他張聯芳今生今世結束科舉苦旅了，豈能不暢快豪飲縱情聲色一番？
張原說實話道：「我不是懊惱沒中五經魁，是擔心落
奉命送正榜去禮部張貼的提調官被憤怒的考生趕回貢院，跑回至公堂向吳道南報急，吳道南勞心勞力一天一夜，這時已經精疲力竭，聽說會元沈同和遭人詬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心下煩惡，說道：「會元是老夫與劉尚書斟酌定下的，制藝無可指摘，現今正榜已寫好，禮部大印都已蓋上，難道因為考生一鬧就撤回，豈有此理！」即命提調官領一千五百號這開道，送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禮部大堂前張貼。
景蘭嘆息道：「他們怕是沒考中。」
「為什麼十五歲就不怕？」商景蘭不服氣。
汪大鎚頓時蔫頭耷腦，很多事情光憑力氣沒用啊。
「絕無不中的可能。」
徐光啟點頭道：「正是。」
夜色濃重，街坊寂靜，徐光啟的馬蹄聲逐漸遠去、消失——
阮大鋮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景徽梳洗了出來，見爹爹和張公子哥哥在廳上說話，兩個人說話聲音低低的，表情都很嚴肅，景微就奇怪了：不是中了第六名嗎，為什麼還是這麼不高興的樣子？
沈同和也知道這種事怪不了趙鳴陽，在貢院考試時他還要求趙鳴陽先給他答題呢，唉聲嘆氣道：「要是取中的名次不那麼高就好了，可現在我成了眾矢之的，那些落第者的怨氣都沖我來了。」
吳道南得到了徐光啟的回話，心中篤定，辰時初，他與副主考劉楚先帶著張原的墨卷、朱卷離開貢院，前往紫禁城內閣直房，科舉舞弊事關重大，必須與內閣首輔方從哲商議——
景徽起先翻來覆去睡不著，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又被大門外的爆竹聲吵醒了，趕緊坐起身來叫：「芳華，芳華——」
吳道南和劉楚先對視一眼，一齊搖了搖頭，真沒有想到這一科會試會有這麼多的麻煩。
徐光啟問：「此事說來話長，暫時無暇細說，明兼兄可記得介子首場首題制藝是如何破題的？」
景蘭道：「別人中不中關我們何事呢。」
邊上的黃尊素
翰社諸人大喜，紛紛向一人祝賀，這人便是孫際可，是翰社社員，連同第五名的洪承疇，翰社已有兩人榜上有名。
就在提調官等人護送黃綢彩亭去禮部之後，徐光啟也策馬出了貢院大門，他是奉吳閣老之命去五城兵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縣三等生員卓笑生，內城九門要嚴查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個頭中等、白面微須的男子出城——
唱榜時又傳遞過來了——「松江府的孫際可高中了，倒數第二名。」
書吏去而復回，稟道：「榜單上的第一名會元的名字被人用爛泥糊上了，看守榜單的軍士抓住了那個污榜者，但很多舉子攔著不讓抓人，正鬧得不可開交。」
景徽問：「哪些個他們？」
商景蘭臉一紅，還待爭辯，景徽突然「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爹爹進來了。」兩個人趕緊各自回房上床睡覺。
商周祚回到門內，看著兩個女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
商周祚道：「是那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嗎？」
張原等人跟在最後面，張岱見張原眉頭緊皺不怎麼說話，心道：「介子一路考來都是第一名，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還是沒怎麼受過場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鄉試都鎩羽而歸。」寬解道：「介子，不要在意會試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掄魁，這些考官也實在昏庸得可以了。」
隨後十余名中式者張原等人都不熟悉，都是北卷舉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傳遞過來的名字是「紹興府張聯芳高中了——」
婢女芳華從外面跑進來，喜形於色道：「張姑爺高中了，第六名。」
「好嘞。」
商景蘭不作聲，方才看爹爹那沉著臉的樣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商周祚道：「介子出場后曾默寫出來給我看，首藝破題是『聖人定好惡之准，而獨予仁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