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上神仙

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上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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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從哲道:「你披覽史籍、旁涉西學,提出的冰河說真可謂是一鳴驚人啊。」話語中似有揶揄之意。
方從哲不再多說,回席飲酒。
張原躬身道:「閣老閱卷辛苦。」
商周祚搖著頭道:「福王都已就藩,鄭氏還是不死心——你若住到鄭養性送你的房子里,那整個東林就視你為敵了,儲君已定,浙、楚、齊、宣諸黨也不敢明著支持福王。」
傳臚大典的次日就是禮部為新科進士設的瓊林宴,瓊林宴又叫恩榮宴,始於唐代的曲江宴會,宋代叫聞喜宴,洪武時瓊林宴在中書省舉行,後來中書省撤了,瓊林宴就改在禮部舉行,會試和殿試的所有考官都要參加,今年因為出了兩起重大的科舉舞弊案,周應秋和另一位禮部官員已經鋃鐺入獄,而且浙、宣諸黨的言官猶在攻擊會試總裁吳道南,吳道南不慎將沈同和取為會元,這的確是個污點,所以今日瓊林宴吳道南託病沒有來,由首輔方從哲主持宴會,宮中內侍送出宮花和小絹牌,三百多名新科進士和一百多名考官都簪花戴恩榮牌,狀元的恩榮牌要特殊一些,是銀制的——
然後書寫諸位進士的名字,碑文刻好后存放於國子監。
唐代進士要在大雁塔刻石題名,明代進士同樣要刻石立碑,公推一名楷書好的新科進士書寫碑文,眾進士推舉狀元張原執筆,張原自知書法算不得佳,推薦文震孟,文震孟便用楷書大字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張原等三百四十八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用茲告示——」
三月二十七日,館選結果公布,倪元璐和張岱名列二十四人名單,翰社十人竟有四人進了翰林院,大明第一社盟的地位確立了,對於張原來說,今日還有一件快事,科場舞弊案終於水落石出,那個已經乘船到了濟寧的松江裝裱匠被抓獲,星夜送回京中,經三司會審,禮部郎中周應秋枉法及董氏父子陷害張原一案證據確鑿,董祖常與三名董氏家僕以謀殺人定罪,董祖常是主謀造意者,斬;三名董氏家僕是從而加功者,絞;汪守泰因參与謀划,杖一百、流三千里;周應秋,絞;沈同和充軍撫順,趙鳴陽杖責並革除舉人、秀才功名,終生不得參加科舉;董其昌因年老,疾病纏身,在刑部獄中治療,未判決——
方從哲笑,贊道:「山陰張氏,一科三進士,四代兩狀元,門第之榮,前所未有啊。」笑容一收,目視張原,徐徐道:「狀元郎,萬言廷策辛苦。」
當然,在正式選官授職之前,還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試,二甲、三甲進士都可參加,爭奪二十四個進入翰林院的機會,一甲三人直接進入翰林院,除授品官,俗稱「天上神仙」,從二、三甲經館選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的稱「半路修行」,因為庶吉士無品,要在翰林院經過三年學習再授官,自英宗天順二年以後,非翰林不入內閣,也就是說只有進到翰林院才有成為內閣輔臣的可能,所以除了那些年過五旬的老進士之外,其餘進士都參加了三月二十四日的翰林院館選——
張原去拜見房師張鶴鳴,徐光啟也在座,兵部郎中張鶴鳴心情愉快,今科狀元出自他的《春秋》一房,這是房官的榮耀啊,說道:「張原,這次若非徐贊善的堅持,你只怕參加不了殿試。」
張岱殿試排名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張聯芳是三甲第兩百三十九名,張原就不用說了,狀元掄魁——
張原取出昨日花了三個時辰重錄的萬言廷策遞給王炳麟:「王師兄,將這個帶給嬰姿師妹看吧,可惜嬰姿師妹不是男兒身。」撫竹痛哭的少女身影清晰如昨——
張原長揖道:「方閣老雅量非常,實乃學生楷模。」
王炳麟把張原拉到一邊,問:「介子,你可有書信要我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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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殿中作樂,中和韶樂奏昇平之意,司禮監的宦官在階下鳴鞭,這個鳴鞭很有特色,不經長期訓練施展不出來,鞭用鱷魚皮製成,有一丈多長,那宦官執著鞭柄上下飛舞迴旋繚繞,「啪」的一聲,音長而韻,如鸞鳳齊鳴,響徹雲霄,迥異凡響——
至此,殿試后的一系列典禮結束,選官授職開始,先前看著一甲二甲三甲似乎差別不大,都是進士,一到選官授職這差別就顯示出來了,按《大明會典》,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二甲進士授給事中、御史、主事、行人這些正七品京官,三甲進士放外職為知縣、推官之類的從七品官,從七品要升到從六品,往往就要十年的官場經歷,張原以丙辰狀元直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這官場起步就大大超越儕輩——
翌日,張原又要率新科進士到北京國子監拜謁孔子廟,行釋菜禮,繁文縟節,極是隆重,禮畢,易冠服,這便叫釋褐,從此不再是平民之身,是官身了,出則輿馬,入則高坐,堂上一呼,階下百諾——
正旁聽方從哲與張原說話的其他官員和張聯芳等進士都是臉色微變,狀元郎少年氣盛,這簡直是駁方閣老的面子啊。
徐光啟忙道:「張大人出力最巨,若非房官力薦,我一閱卷官有何能為,還有劉尚書、吳閣老,都是今科狀元的伯樂啊。」說話時,注目張原,心下極是欣慰,他能堅持不容易,張原更不容易,張原以一甲第一名讓那些無恥宵小卑污言論都銷聲匿跡了——
王炳麟長嘆一聲,對於張原與她小妹嬰姿的事,他也不知該埋怨誰,張原或許不夠決絕,可其中也有小妹嬰姿情絲深系的緣故,情之一字最是難解,不是非黑即白、說一不二那麼簡明的,還有,父親王思任對張原和小妹嬰姿交往的態度也有些曖昧——
張聯芳道:「方閣老豈不聞殿試排名亦如積薪,都是後來者居上啊。」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張原等十位翰社進士到朝陽門外運河碼頭送那些落第的翰社舉子還鄉,善謔的周墨農叫道:「凄涼啊,吾輩落魄而歸,介子、宗子你們十人春風得意留在了京城,實在是不公平。」
張岱笑道:「這話莫讓跌斷腿的張老進士聽到,張老進士今年高壽六十五,老當益壯,聽你這般頹言,必當面唾你。」
張原道:「稟閣老,三百年一輪的冰河說學生是有依據的,二十三史的天文志、五行志都有關於氣候變化和災異的記錄,即近三十年來的氣候變化也足以說明問題。」
三月二十日,鴻臚寺賜狀元張原冠帶朝服一裘和十兩一錠的紋銀五錠,其他進士只有銀子沒朝服,狀元總是享有格外的恩典,除此之外,朝廷還要傳令紹興府為張原建狀元坊以示榮耀。
張原道:「不知那位老先生腿能不能好,好不了的話只有致仕還鄉了,場屋蹉跎一輩子,卻是為了致仕還鄉,人生跌宕悲喜,無過於此。」
方從哲沉吟片刻,問:「災荒將持續三十年,這實在駭人聽聞,恐怕會導致民心不安,明日內官監就將刻印新科進士廷對策,老夫有個建議,刻印時將那冰河說刪去,狀元郎以為如何?」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豈敢嘩眾取寵,實是心憂國家災患,提出冰河說是讓朝野內外、君臣士庶都對這天災有長期的警惕,並早作救備預防,而不是抱著僥倖之心,把心腹大患當作瘡癬小疾。」
文震孟笑道:「諸位莫只看著介子、宗子連捷,且看看我文震孟,八次會試落第,這回卻在禮部複試僥倖中式,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張原微笑道:「大兄放心,我豈會不知死活貪那個便宜。」
商周祚也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他這個妹婿心思之機敏、行事之穩重少有人能及,不過還是提醒一句:「姚宗文與鄭氏關係最是密切,你要留點神。」
張原道:「那鄭千戶要送我大時雍坊的四合院,我已婉拒。」
瓊林宴畢,張原率新科進士去鴻臚寺學習禮儀,官場上有一套禮儀的,由鴻臚寺卿親自教導,練習了一個下午,傍晚出皇城各自回住所。
方從哲卻是不露慍色,含笑道:「本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剛直不阿啊,是老夫失言了。」
張原明白王師兄的意思,有些慚愧,王老師一家人待他太好了,王老師、王師兄、王師姐對他誤了嬰姿師妹的婚姻卻無怨言,嬰姿師妹比他小兩個月,今年也十九歲了,士紳閨秀,十九歲未嫁人的很少了,去年七月的避園小溪中,他與嬰姿師妹又有了肌膚之親,嬰姿師妹是決不肯嫁他人了,他又有什麼辦法把師妹迎娶進門呢,這似乎比救國御虜還傷腦筋啊——
張聯芳低聲埋怨張原:「介子,你何必當眾拒絕方閣老的建議,廷策刪改一下又何妨。」
大明朝對科舉舞弊案並無重刑,這次周應秋若不是主謀殺人並在貢院縱火,單是割截試卷至多就是革職,絕不至於死,只是人一旦犯錯就止不住,越陷越深,終至滅頂。
聽到這話,方從哲不禁笑了起來,說道:「的確是辛苦,老眼昏花了。」問:「狀元郎的『冰河說』有足夠依據否?」
去年跟隨張原數千里來京的船工夫婦過來向張原磕頭,船工夫婦在京中待了三個多月,這次要回鄉了,正好載王炳麟、周墨農等人回去,商周祚、張原買了很多京中禮物隨船帶回去送給澹然——
張原率諸進士向皇帝的龍椅寶座四拜後起立平身,贊進謝恩表,鴻臚寺卿舉表案于殿中,贊宣表,禮畢。
鳴鞭三響后,鴻臚寺官員引張原及諸進士上殿列班,現在是按殿試名次排隊,張原、文震孟、錢士升居前三,二甲第一名是賀逢聖,翰社其他社員的殿試名次分別是,洪承疇二甲第十二名、黃尊素二甲第五十九名、阮大鋮三甲第五名,倪無璐三甲第十九名、張岱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許觀吉三甲第二百一十名、孫際可以三甲最後一名墊底,丙辰科進士第一名和最後一名都是翰社中人,實為奇巧之事——
張原眉頭微皺,他若服從閣老的權威答應刪改,自然能讓方從哲歡喜,以後仕途自有好處,但萬言廷策是他救國大計的第一步,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要被掐去,這絕不行,必須頂住壓力,說道:「萬言廷策乃是學生嘔心瀝血所作,冰河說亦非一時興到之言,學生不想刪改。」
禮部瓊林宴熱鬧非凡,簪花穿大紅袍的新科進士們滿面紅光,拜房師、拜主考官,酬酢交際,歡聲笑語,方從哲特意把張聯芳、張岱、張原叔侄三人請到一起敘話,張聯芳是浙中名士,方從哲見過張聯芳幾次,而且方從哲與張汝霖也有點交情,這時笑對張聯芳道:「葆生世兄,你這兩位侄子殿試排名可是在你之上,你有何話說?」
「張姑爺,小人夫婦這就要啟程回去了。」
船工夫婦都是會稽商氏的家人,那船娘對張原笑道:「澹然大小姐這時候說不定已經分娩了呢,生個白胖小少爺,又知姑爺中了狀元,真是雙喜臨門啊。」
張原送走鄭養性后回到院中,商周祚從西廂台階上走下來問:「介子,這鄭養性來此何事?」方才商周祚一直避在書房內,不願與鄭養性相見。
三月二十一日,張原執筆代丙辰科三百四十八名進士上表謝恩,這日要舉行朝會大典,鴻臚寺設表案于皇極門之東,錦衣衛設鹵簿法駕于殿前,本來皇帝是要到場的,但萬曆皇帝能出席傳臚大典已經非常難得了,哪能指望他再升殿——
周墨農連連搖頭道:「文榜眼是少年舉人,還熬得起,如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也來個八次落第,那這輩子算是廢了。」
張聯芳搖搖頭,不好再說什麼。
張原心道:「葆生叔你還是玩你的書畫古董去吧。」口裡道:「冰河說是那小侄殿試對策的中心要點,一刪就成滿紙無用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