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揭帖之秘

張原拱拱手，微笑道：「你們自顧抄寫，我在邊上看著就行。」

王之寀道：「胡郎中真相信宮中無內應，一個手持棗木棍的瘋子能闖到慈慶宮去嗎？」

胡士相語塞，這是他們二審結果中最被人詬病之處，很難解釋。

一張松木長桌，兩個書手並排而坐，那張邸報放在中間，兩邊同時抄寫，耳房低矮，又不通風，雖然是上午也頗為悶熱，張原從袖中摸出摺扇，一邊扇涼一邊看這期邸報，這邸報比八開紙略大，單面書寫，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邸報上並無五月十五梃擊案的相關內容，倒是有一篇批駁冰河說蔑視天命、諂媚君上的奏疏，署名陝西道監察御史劉廷元——

文震孟道：「抑之兄不知道嗎，大理寺丞王士昌與劉廷元、胡士相乃是浙江同鄉，複核不會有任何問題。」

又想：「若能藉此機會在大明兩京十三省範圍內掀起對冰河說的大討論固我所願也，只是現在被梃擊案搶了風頭，沒人關注劉廷元批駁我的冰河說了——浙黨劉廷元、胡士相、勞永嘉複審梃擊案已有三日，應該出結果了吧。」

五月二十二日刑部堂會，六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由刑部郎中通報了梃擊案的再審結果，隨後就要把此案審理結果交由大理寺複核，就在這時，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從袖中取出一揭帖，對刑部尚書李鋕和堂上眾官大聲道：「李尚書、諸位大人，這是下官昨日提牢時密審案犯張差的結果，張差招認在黃花山結識一不知姓名的太監，跟隨這太監到京城后，在一所不知道街道的大宅內，另一名不知道姓名的太監交給張差一棗木棍，指點道路，讓其闖進宮中，見一個打一個，又許諾打死了人能救得了張差——」

京師盛夏，酷熱難當，從三月底開始，又有近兩個月沒有下雨，京畿至河南、山東一帶，旱情仍在持續，張原從邸報獲知山東青州諸郡甚至有父子兄弟殘食，婦女流鬻江南，在淮安就有所謂的人市專門買賣山東婦女，年初又有饑民張計緒、周堯德等人乘歲荒作亂，在泰山、章丘、萊蕪等處出沒，張計緒稱紅竿大王、周堯德稱平師王，搶劫富戶，截殺官兵，近被巡撫錢士完遣兵將剿捕擒斬，餘黨潰散——

夕陽西下，玉河清淺，一群詞林官又在翰林院大門前議論紛紛，都說這刑部二審與當日巡視皇城御史劉廷元的初審毫無二致，就算案犯張差是瘋子吧，可一個瘋子能連闖皇城、宮城，若說無內應，誰信？

張原道：「我好得很，沒事，真真你和小武先回去，大鎚和來福隨我去什剎海看望鍾公公。」他先前並不知道受傷的東宮太監有鍾本華，現在知道了當然要去探望，雖然是非常時期，卻也沒什麼好避嫌的。

張原微笑道：「與我和抑之兄也都算是同鄉。」

二人密語移時，張原告辭，鍾太監命馬車相送，張原坐在馬車裡想著方才與鍾太監說的話，鍾太監也不知道王安是怎麼與外官聯繫、怎麼找到張差這麼個人的，鍾太監在京中沒有人脈啊，這梃擊案都由王安籌謀，王安與東林官員關係密切，那麼具體策劃此案的又是哪位東林健將？

王之寀斬釘截鐵道：「下官即刻上疏請求聖上傳諭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審，真相立見。」

遠遠的，張原看到穆真真、武陵、來福、汪大鎚四人從東長安街那邊走過來，張原雖然目力不佳，但看熟了的人有個大致輪廓就能辨識，當即向文震孟等人告辭，走到玉河北橋頭，先雇了一頂藤轎，穆真真已經跑了過來，問：「少爺哪裡不舒服嗎？」她知道張原是很願意步行健身的，一般不乘車轎。

正說話間，黃尊素從東公生門出來，過來與張原三人相見，黃尊素就是在刑部觀政，說起梃擊案，甚是憤慨，說他看到過那個張差，身強力壯，目光清亮，哪裡像是瘋癲之人——

主審此案的郎中胡士相厲聲道：「王主事，大明律在上，你若是橫加捏造，其罪非小。」

這日張原一走進抄報耳房，房內兩個正在抄報的書手趕緊放下手中筆，起身叉手行禮，其中一個書手將一張邸報呈上：「張修撰，有新到的邸報。」這位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沒有半點盛氣凌人之態，兩位書手都很願意看到這位張修撰。

王之寀鎮定自若道：「昨日是下官輪值提牢，我見那張差並無瘋癲跡象，便在獄中提審，張差起先仍不肯招供，只說為了告狀撞進宮中，打死他都是這麼說，下官便威嚇說實招與你飯吃，不招當餓死，張差答曰不敢說，下官乃知其中必有隱情，遂命左右吏役退下，只留兩名獄卒，張差乃招供。」

五月二十一這日上午辰時二刻，穆真真、武陵、汪大鎚送張原到了玉河北橋，看著張原進了翰林院大門，穆真真三人原路回去，傍晚時三人還要來這裏接張原，每日往返四十余里，來去都是興興頭頭——

文震孟對張原、錢士升道：「皇帝對刑部報上來的這個再審結果應該是最滿意的，一件闖東宮謀害太子的驚天大案就只處決一個瘋子和貶一個宮衛指揮為民就能了結，真是波瀾不驚、和風細雨啊。」

鍾太監沒想到張原會來，又驚又喜，忙對那內官道：「王公公，這位便是今科狀元張修撰，是雜家在杭州有幸結識的友人。」又對張原道：「張修撰，這位是千歲爺的伴讀王安王公公——」

張原道：「這並非最終判決，大理寺要複核，還有都察院的監督，案情到底如何，我們拭目以待。」

就在這日下午，從午門內六科廊傳出消息，刑部完成了梃擊案的再審，案情大致如下：案犯張差，薊州井兒峪人，今年三十八歲，並無妻兒老小，平日以賣柴草為生，因萬曆皇帝為鄭貴妃在薊州黃花山修鐵瓦殿，太監龐保、劉成準備燒制磚瓦販賣牟利，當地人李自強、李萬倉因送炭的緣故結識了龐保、劉成，二李在借勢強買張差的柴草不成后，將柴草燒毀，張差將此事上告，因牽涉到內官太監，當地官員不但不受理此案，反而將張差拘押起來，導致張差氣憤難伸而瘋癲發作，隨即於五月來京城申冤，五月十五日酉時手持棗木棍從東華門闖入慈慶宮，打傷守門太監李鑒后，沖入奉宸宮前穿殿，又擊傷太監鍾本華，隨即被擒獲，因此刑部建議將張差以宮殿射箭放彈投甎石傷人之罪處決，當日輪值的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革職為民——

張原長揖道：「王公公博學多才，更有赤膽忠心，在下聞名久矣。」

錢士升低聲道：「劉、胡等人明顯是迎合皇帝的心意不想深究此案，明日此案的審理結果會交由大理寺複核，大理寺應該會有異議吧。」

……

王安得到張原這樣的評價，即使是客套話那也是心下大悅啊，恭恭敬敬還禮：「狀元公過譽了，在下殘廢之人，何敢稱忠義，只是也讀了點聖賢書，知道善善惡惡而已。」寒暄數語，告辭回宮。

翰林院的儀門左側有幾間耳房，那裡是書手抄邸報之所，邸報大約五天就有一張，由六科廊的言官們根據各衙門官員的奏章輯錄編纂而成，然後交由通政司審定，再由通政司安排書手抄錄，京中各衙門當日送達，各省布政使司衙門則要通過驛遞送去，各衙門收到的邸報只有一份，所以要再雇抄報書手多抄幾份分發給主要官員閱覽，張原每日到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到抄報耳房裡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邸報，有就先看，沒有就和那兩個抄報書手閑聊幾句之後再去見堂官郭學士——

張原默默地看完這篇義正辭嚴的高論，心裏冷笑：「蔑視天命、諂媚君上，這兩頂大帽子扣下來很嚇人啊，劉廷元的奏疏應該是梃擊案發生前送上去的，是想敗壞我的清譽。」

張原這才問鍾太監傷勢如何，鍾太監道：「小臂受了點傷，並無大礙，千歲爺讓雜家在宮外養傷，暫不用入宮當值，多謝張公子挂念。」邀入茶廳小坐。

張原心道：「大明朝幅員遼闊，天災人禍難免，有小股流民作亂並不稀奇，十五年後陝西等地盜賊蜂起，那時才是焦頭爛額難以收拾，現在應該還來得及，只是這朝廷黨爭如何是個了局，這次梃擊案算是我暗中挑起的，為了穩固太子的根基，很有必要，萬曆皇帝已老，必須壓制鄭貴妃的野心，以免釀成更大的動亂，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要在朝中站穩腳跟、要能說得上話，那還得新君即位之後。」

「哄」的一聲，刑部大堂頓時如炸開了鍋，各司官員相顧駭然，牽扯到宮中太監，事情終於鬧大了。

胡士相冷笑道：「如此說張差是只對你一人招供了！」

過了火神廟，張原在鍾太監外宅門前下轎，正見右臂打著夾板吊在脖頸上的鍾太監送一個內官出來，這內官年近五十，身形瘦削，臉有病容，站定腳步，眯目望著張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