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九十五章 昏招
陸夢龍問：「既給了你許多金器，那金器在何處？」
還是萬曆皇帝淡定，對那些奏疏置若罔聞，一概留中不發，但很多事並非皇帝留是不發就能消弭的，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行動起來了，大理寺以刑部上報的梃擊案再審結果有漏洞、犯人口供前後不一為由，要求刑部重審，於是三法司把萬曆皇帝撇在一邊，命胡士相、勞永嘉、趙會禎、陸夢龍、傅梅、王之寀及鄒紹光七人再次審訊張差，都察院堂官張問達、大理寺堂官王士昌、刑部堂官李鋕旁聽監督——
張差答：「小人不識字，也不知是什麼街道，只知是一座大宅子，好不寬敞氣派。」
勞永嘉、趙會禎、鄒紹光三人也隨著胡士相離開，三法司會審無法進行下去，而且案涉龐保、劉成這兩位內官，若無皇帝旨意，三法司也無權拘捕皇宮內官來對質、審訊——
王士昌一臉的汗，他是力主會審的，卻沒想到直接審出「打小爺」這驚人的口供，這下子無法收拾了，怎麼辦？
王士昌屬浙黨，浙黨的人附議東林王之寀、陸大受等人的奏疏極是耐人尋味，這表明朝野關於查明梃擊案真相的呼聲高漲，身為大理寺堂官的王士昌頂不住壓力，為了撇清自己，將責任推給刑部，其中或許還有鄭國泰的授意，鄭國泰已與妹妹鄭貴妃取得聯繫，鄭貴妃斷然否認與此案有關，所以鄭國泰也要求嚴查此案好還鄭氏清白，卻不知道他們已陷在東林黨人布置的陷阱中，愈是掙扎愈是陷落，木
堂下的張差大叫：「不要用刑，不要用刑，小人全招。」很快招認自己是因本鄉人李自強、李萬倉的引薦，由龐保、劉成兩位老公領到京城，好吃好喝將養著，還給了他若干金器——
刑部郎中胡士相、員外郎勞永嘉等人提審張差數次，也動用了刑具，但張差翻來覆去只說是來京申冤誤闖入宮的，供詞中還夾雜著一些吃齋討封、吃穿俱有的瘋話，本次奉旨再審梃擊案的以浙黨官員為主，浙黨與外戚鄭氏關係最密切，當然不願讓梃擊案牽連到鄭氏，張差這樣的供詞對浙黨胡士相等人而言當然是正中下懷，於是寫成再審案卷上呈皇帝，只要大理寺複核無誤，都察院沒有異議，那麼一場轟動朝野的梃擊大案就可了結，豈料就在這當口，提牢主事王之寀卻當堂展示揭帖要翻供！
胡士相、勞永嘉等人都譏諷地笑了起來。
陸夢龍又問：「龐、劉兩位老公領你在京中，好吃好喝將養你，卻為的是什麼？」
工科給事中何士晉率先得知鄭國泰揭帖的內容，簡直喜出望外，「傾儲、主使、陰養死士」這是東林黨人想彈劾鄭氏卻又暫無實據不敢妄發的，現在鄭國泰自己跳出來辯白了，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何士晉與戶科給事中楊漣略一商議，即向皇帝上疏，抓住鄭國泰辯詞中的破綻，說刑部審案只涉及兩個內官的名字，張差口供未具、刑部勘疏未成，並未直指
萬曆皇帝對王之寀的揭帖留中不發，但揭帖的內容卻已流傳開來，官員們議論愈發激烈，在王之寀呈上揭帖后的第三日，即五月二十四日，戶部浙江司署郎中事陸大受上疏提出三個疑點，質疑張差既然招認了有太監找他，那麼該太監是誰？招認曾到京城一座大宅，那麼此宅在何處？招認有太監慫恿其闖宮，這個太監又是誰？疏中又影射鄭貴妃一黨為此案的主使者，順帶將涉案的浙黨言官以包庇的罪名推到鄭貴妃一黨，等於將朋黨之爭的性質轉換為國本之爭，使東林黨得以借擁立太子的名義以打擊對手——
陸夢龍問：「現在讓你出去，你能不能找到那處大宅子？」
張差脫口道：「打小爺。」
三法司會審張差的口供很快外泄，朝野驚駭，龐保、劉成是鄭貴妃的親信太監，張差是薊州人，龐、劉二人又正好在薊州為鄭貴妃修鐵瓦殿，嫌疑極大，現在不僅是市井小民直接談論鄭氏妄圖易儲的陰謀，朝中官員也在談論，鄭國泰、鄭養性父子承受著輿論巨大的壓力——
胡士相、勞永嘉等人表示他們奉旨查案，再審結果已經呈遞上去，皇帝尚未批複，他們不能繼續審下去，除非皇帝另有旨意要求會審，胡士相等人雖然惱恨王之寀橫起事端，卻並不能阻止王之寀把揭帖呈上去，王之寀是刑部提牢主事，只要是刑部案子
張差答：「小人怕人偷去，藏在那大宅子的地下。」
新賬、老賬一起算，何士晉從國本之爭、三王之議、《閨範圖說》、妖書之毒，條分縷析、層層逼問，不由得人不信鄭氏與梃擊案大有關聯，鄭國泰越辯白越骯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現在張差既已供出龐保、劉成二人，按理是要這二人來對質的，但這必須萬曆皇帝准許，萬曆皇帝的態度至關重要——
就在鄭國泰上揭帖的這日，薊州知州戚延齡行文至刑部，報告張差瘋癲始末，戚延齡的報告與胡士相、劉廷元的再審結果大致相同，這是浙黨首領劉廷元為平息梃擊案作的最大努力，卻因鄭國泰沉不住氣而陷於極其被動的局面，現在就看萬曆皇帝如何表態，事情到了這一步，萬曆皇帝再想無為而治、留中不發是不可能了。
同一日，陸大受的同年、戶部主事張庭，也上疏稱「太子之勢，危於累卵，君側藏奸，上下蒙蔽」，懇請皇帝下旨讓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審此案，使東宮得安穩。
雖然上疏力主會審的只是三個東林黨官員，但這也是京中官紳士庶的普遍呼聲，上疏的東林官員們還算克制，並沒有明指鄭貴妃、鄭國舅是梃擊案的幕後主謀，只是暗示、影射而已，但市井裡坊的百姓卻是有什麼說什麼，外戚鄭氏密謀害死太子要奉福王為儲君的傳言甚囂塵上，在京城大街上隨便一走就能聽到這樣的言論，鄭國泰雖是五大都督府之一左軍都督府的左都督、
陸夢龍問：「龐、劉二人領你進京住在何處？」
好比圍棋，壓力過大就容易出昏招，氣急敗壞的鄭國泰終於出昏招了，為了自辯清白，他於五月三十日向萬曆皇帝呈上一張揭帖為自己洗刷，揭帖有雲「傾儲何謀？主使何事？陰養死士何為？狂悖亂逆非惟心不敢萌，即口亦不敢言，耳亦不忍聽矣。」又雲「滅門絕戶，萬世罵名，事無蹤影，言系鬼聒」，最後又不屑地說「清明之世，耳目最真，臣似不必嘵嘵與辯。」
司禮監掌印李恩看了揭帖後背脊生寒，梃擊案案子果然牽涉到內官了，不敢讓揭帖留在司禮監過夜，立即親自送往啟祥宮，次日一早又讓司禮監的兩個典簿去啟祥宮前候旨，看萬曆皇帝有沒有批複，兩個典簿等到巳時初，捧回來幾份批複的奏章，其中沒有王之寀的那份揭帖，李恩就知道萬歲爺又要留中不發了——
五月二十八日，梃擊案再次在刑部提牢廳開審，胡士相、勞永嘉、趙會禎、鄒紹光屬三黨，都默不作聲，既然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胡、勞二人不開口，那從五品的刑部員外郎陸夢
晚明黨爭主要集中在京城各衙門，每個衙門既有東林官員也有三黨官員，就如刑部，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駿聲、員外郎勞永嘉等人屬三黨，而刑部員外郎陸夢龍、主事傅梅、王之寀屬東林，現在東林官員王之寀提出翻供，牽扯出內官太監，明顯是要把矛頭指向鄭貴妃，也隱然威脅到三黨官員——
張差翻著眼睛想了一會，搖頭道：「這京城太大，小人哪裡找得到，除非老爺們領著小人到了那大宅子門前。」
此口供一出，滿堂一靜，人人變色，主審的胡士相立刻推案而起，對三法司堂官道：「三位大人，此案非下官能審得了的，除非皇帝另有詔旨。」拱拱手，離開提牢廳。
當日下午，王之寀的揭帖送到了內閣，方從哲、吳道南兩位輔臣看罷揭帖都是暗暗心驚，梃擊案果然不能善了啊，事關重大，方、吳二人票擬由都察院、大理寺派人與刑部官員一道重審梃擊案，傍晚時就送司禮監由皇帝聖裁——
陸夢龍不動聲色道：「以京城之大，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粗漢認不得路不足為奇，既已招出龐保、劉成二人，那自然就能找到那處大宅子。」
京中輿論激烈紛紜，負責複核梃擊案案的大理左少卿王士昌和負有監督之責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張問達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五月二十六日，王士昌以主管司法的身份上疏曰：「宸居何地？主器何人？張差何物？敢於持梃突入，如履無人之境，吁，可懼哉。」也要求將此案詳加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