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零五章 奸臣
就好比一個巴掌冷不丁抽過來，周延儒來不及閃避，都能感覺到臉頰火燒火燎的痛，呼吸驟然急促，勉強鎮定下來，解釋道：「殿下，小臣非是——」
周延儒心道：「只要你肯開口就好，我知道你心裏到底是何想法才好解釋、開導。」溫言道：「殿下請講。」
周延儒提高聲音道：「殿下聽到我說話沒有？」
張原微笑道：「殿下無須自責，是周講官心機太深，論起來周講官也是出於忠心，擔心我教導得不對。」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
高起潛又抹了一把汗，應道：「小的如何敢亂說。」
「唉。」朱由校長嘆一聲，說道：「張先生真是太仁厚了，周講官那麼對付你，你卻還為他說好話，連我都為周講官感到慚愧呢。」
鍾本華道：「哥兒就推說不知何故，讓我來回答就可以了。」
張原道：「殿下誤會了，周講官並非因你惹惱了他才出宮的，周講官突發疾病，已托郭學士送來辭呈，暫不擔任東宮講官。」
少年朱由校的這些話等於又是一記耳光，周延儒年輕白皙的臉龐霎時又漲得通紅，起身分辯道：「殿下請聽我一言——」
周延儒徐徐道：「請殿下將《大學》第一章讀三遍。」
張原道：「關於皇長孫教育之事，周侍講對我有些誤會，已在太子殿下面前說清楚了。」
朱由校瞪大了眼睛，看看身邊的魏進忠、鍾本華和高起潛，脫口道：「好極了。」趕忙又改口道：「周先生沒有惱我，那好極了。」
張原講了半個多時辰論語，便讓朱由校休息一刻時，這時談話就自由得多，朱由校還在後悔不該把什麼話都對周講官說，差點害了張先生——
周延儒羞憤出宮后並未回翰林院，因為張原就在翰林院，若問起他為何這麼早就出宮了
七月下旬的午前陽光燦爛，天高氣朗，金風送爽，京師之秋是最好的季節，但在周延儒看來，簡直是天昏地暗，他雇了一輛馬車回大明門外棋盤街寓所，午飯也不吃，悶頭便睡，過了一會又起床磨墨寫辭呈，說自己感了風寒，暫不能入宮進講，為了不要耽誤皇長孫的教育，請翰林院、國子監、詹士府另選賢才教導皇長孫，辭呈寫好后，正待叫僕人送到翰林院交給郭學士，門房來報說姚老爺來訪——
翌日，輪到張原入宮進講，給皇太子進講的是郭淐，二人一道進宮，郭淐邊走邊問：「張修撰昨日何事應召入宮？」
周延儒居高臨下看著皇長孫，沉聲道：「這就是殿下的尊師之道嗎！」
「啪」的一聲，周延儒將手裡的書丟在書案上，拂袖大步而去，鍾本華叫著「周先生，周先生」追上去想要挽留，周延儒頭也不回，一徑去了，可見羞憤已極。
張原見皇長孫誇他仁厚，慚愧之念一閃而逝，說道：「當時我亦很氣憤，但事後想想，做人總要誠心和氣，要多想想別人的優點和好處。」對這位未來的天啟帝就得這麼教育，要教得仁厚些才好。
「奸臣」一詞是朱由校上次聽皇祖父罵那個御史劉光復說的，感覺很犀利，所以今日果斷用到周延儒頭上，把周延儒氣得渾身發抖，皇長孫把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他再想忍辱負重也不可能了，罵他是「奸臣」，這誰受得了！
按慣例，中午光祿寺會在奉天門內的東廡下設宴款待兩位進講的東宮講官，詹士府少詹事錢龍錫給皇太子講了《易經》「履卦」之後，來奉天門東廡準備享用宮廷美食，等了好一會不見周延儒來，便讓內侍去主敬殿問，那內侍回來說主敬殿已經空無一人，錢龍錫就吃獨食，午後開講時才對皇太子朱常洛說起這事，朱常洛就讓王安回慈慶宮詢問
朱由校喜道：「謝謝鍾師傅。」
周延儒知道皇長孫對他有些怨氣，也就沒擺出老師的樣子責怪皇長孫無禮，周延儒心想皇長孫年幼，即使現在對他有些不滿，但只要他曲為解說，讓皇長孫明白他是出於忠心，相信過不了幾天，皇長孫的芥蒂就消了，畢竟是十二歲的孩子嘛——
張原笑了笑，不知這個皇長孫是怎麼把周延儒氣跑的，說道：「閑話休提，開始讀書，今日開講《論語》，北宋初年的宰相趙普曾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朱聖人說論語是入道之門、積德之基，望殿下認真學習。」
朱由校道：「周先生第一次給我講《大學》時曾背誦了一遍，當時我是對著書看的，發現周先生漏了一個字，第二天說給張先生聽，張先生教導我說周先生這是小錯誤，是無心之失，應該寬容，而周先生呢？哼哼——」朱由校都不屑往下說了。
朱由校恭恭敬敬道：「是。」
這時聽得客印月在殿外說道：「哥兒，現在是休息時候嗎？」
朱由校心想：「張先生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的心事。」老老實實道：「我昨日言語不慎，惹惱了周先生，周先生當時就出宮去了。」
姚宗文很是懊喪，但又不知道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心裏七上八下，極不舒坦。
沒了講官，朱由校就隨便寫了幾頁大字，看看午時已近，就回慈慶宮用午餐去了。
朱由校這時害怕起來了，臉色有些發青，問鍾太監：「鍾師傅，周先生會不會去爹爹那裡告我的狀？」
朱由校左右看看，主敬殿上除了他和周延儒，只有鍾太監和小高，這兩個人都是幫著他的，便乾脆道：「周先生明白就好，我就是不愛聽你講課，你說什麼都沒用。」
朱由校板著臉道：「周先生，我出閣讀書機會難得，不要說廢話，請講課吧。」
朱
周延儒心知姚宗文是來探聽他彈劾張原的結果，只是今日文華殿和主敬殿發生的事實在讓他羞於啟齒，太屈辱了，他少年成名，會元、狀元連捷，心高氣傲，這回卻栽得如此之慘，一時間連向人訴說的勇氣都沒有了，也不想聽別人安慰的話，他要托養病來慢慢調整自己的心情，說道：「就說我染了重病，暫不能見客。」
王安心道：「周延儒與哥兒已經無法相處，託病辭職最好。」說道：「奴婢明日代千歲爺去探望周侍講，問問病情如何，何時能入宮進講，若拖延時日長，那還是依周侍講所言另選講官為好，免得耽誤了哥兒的學業。」
朱由校根本不聽周延儒的解釋，謙卑稱臣也沒用，自顧捧起書來大聲念誦，身後的小高跟著小聲念誦，這《大學》第一章不過兩百字，三遍念下來也不須半刻時，念完之後朱由校又板著臉一聲不吭了，他雖是十二歲的少年，但尊貴的身份擺在那裡，這樣冷然無語的樣子還是很讓其他人感到心慌和壓抑的——
朱由校連連點頭：「我知道，我不說——小高你也不許說。」
不料朱由校卻道：「周先生今日不問上回張先生教了些什麼了嗎？」問這話時眼睛看著書本。
十二歲的皇長孫這時說話的口氣像成年人一般，一邊的鍾本華暗暗點頭，心道：「還得出閣讀書啊，我們內侍只是皇帝家奴，如何教導得了哥兒，哥兒經孫承宗、張原教導不到一月，就已明理了許多，哥兒是很聰明的，只是一向失學，又整日擔驚受怕，不知怎麼就愛上了木工活——」
周延儒臉頰的灼熱感漸漸消退，心想少年人正在的氣頭上，還是暫不要解釋，現在就是解釋皇長孫也聽不進去，只會火上澆油、適得其反，沉默了一會，翻開四書，說道：「今日開講大學第二章，我念一句，殿下跟著念一句
張原跟著朱由校走到殿廊上，就見客印月捧著一個小漆盒在前，身後跟著一個宮女，那宮女手裡牽著一個小女孩，卻是上回萬曆皇帝召見眾官時嚇得失禁了的小公主朱徽嫙。
周延儒沒想到這位看著有些呆傻的皇長孫竟然句句刺人，就和方才張原在前殿對他那樣，這讓周延儒如何受得了，今日必須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他哪有心情講課，說道：「殿下，學習必先誠心，殿下既對我存了偏見，那我講什麼殿下都聽不進去，我必須向殿下把事情說清楚，然後再講課——」
郭淐點點頭，沒再多問什麼，入文華殿向皇太子稟明此事，將周延儒的辭呈遞上。
朱由校這才稍稍放心，卻又問：「他會不會是回去寫了奏疏來罵我？」
回到文華殿，王安向朱常洛稟道：「千歲爺，周先生上午進講時偶感身體不適，就先出宮休息了。」
朱由校問：「鍾師傅，若爹爹問起周先生怎麼走了，我該怎麼作答？」
皇長孫朱由校回到主敬殿，坐在書案邊一言不發，伴讀高起潛也趕緊跪坐著，既然哥兒沒向周講官行禮，他又豈敢妄動，不然豈不是襯托出哥兒沒禮貌。
朱常洛點點頭，也沒在意，繼續聽錢龍錫講《易經》。
張原還禮：「殿下安好。」眼光在朱由校臉上一轉，問：「殿下所憂何事？」
郭淐從袖子里摸出一封書帖，說道：「這是周侍講昨日下午遣人送來的辭呈，請求辭去東宮講官，說是染病暫不能勝任——這是何故？」
姚宗文吃了閉門羹，極為納悶，昨日黃昏周延儒來見他時意氣風發說要讓張原仕途就此終結，怎麼今日進宮這麼早就出來了，還一出來就病倒了，周延儒才二十齣頭，年輕體健，又不是吳道南那樣的老朽，怎能說病就病，這定是託詞，想必是彈劾張原失敗了——
鍾本華料想周延儒無顏把方才哥兒譏諷他的那些話告訴千歲爺，因
……
鍾本華急命乾兒子小高躡著周延儒的行蹤，看周延儒往哪裡去的？
因為今日是張原進講，朱由校早早就端端正正在主敬殿等著了，心裏還有著昨日氣走周延儒的忐忑，見小高領著張原進來，朱由校立即鞠躬道：「張先生安好。」
……
張原心道：「周延儒昨日不是忍氣吞聲向我道歉了嗎，後來又去主敬殿講課了，怎麼突然就告病辭職了？」答道：「我亦不知何故，周侍講既染病，那我們還得去探望探望。」
朱常洛道：「周講官染病，那就待病好后再入宮進講嘛，何必辭職。」
朱常洛對王安是言聽計從，點頭道：「那就備些禮品去探望一下，也備一份禮品給張修撰送去，昨日差點冤屈了他，也須慰問。」
鍾本華一直在看戲，這時出聲責備道：「哥兒，不得對周先生無禮。」語氣卻簡直是溫和。
高起潛飛跑著出去，不到半盞茶時間就跑回來了，用袖子擦著汗，臉有喜色，稟道：「哥兒放心，周講官往東華門去了。」
朱由校怕皇祖父、怕爹爹、怕鄭貴妃、怕西李，可不怕周延儒，當下來了一句更狠的：「周先生，你人品學問遠遠不及張先生，我看你像是個奸臣。」
王安躬身道：「千歲爺仁慈，奴婢遵命。」
朱由校並不像往常那樣答應一聲「是」，而是坐在那裡默不作聲。
鍾本華道：「若能換個講官最好，哥兒的確無心再聽那位周先生講課，公公你是知道的，哥兒頗為任性，而且周先生與張先生有了嫌隙，講官不和對教導哥兒也不利。」
王安道：「周講官當時憤然離宮，事後定會有個說法的，且看他怎麼說。」
朱由校喜道：「張先生，客嬤嬤給我送點心來了，張先生也一起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