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三十章 皇長孫的犀利

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三十章 皇長孫的犀利

朱由校果斷主持公道:「那你就與張先生賭。」
熊三拔分辯道:「那是西班牙人的惡行,而我等是葡萄牙派遣來華的耶穌會教士,澳門的葡萄牙人在大明治下也是安分守己,更何況傳教士向來反對殺戮,天主十誡之第五誡就是不殺人不害人,沈侍郎不要把他國的惡行栽到我等無辜者頭上。」
張原示意熊三拔不要與沈榷爭辯這些,對枕榷道:「沈大人言談殊無風度,方說是耶穌會士藉助倭人和佛郎機人意欲顛覆大明,轉眼就改口,這樣反覆無常豈是辯難應有的態度?還有,沈大人說推演授時歷的郭守敬是漢人,所以可以沿用,難道沈大人忘了郭守敬是元朝的太史令了嗎,依沈大人的高見,蒙元是夷狄,屠殺漢人不計其數,那麼做元朝的官吏當然是助紂為虐了,那麼南宋末年沒有在崖山蹈海而死卻歸順元朝的中原百姓一個個都是罪人是嗎,那麼敢問沈大人祖輩又是從哪裡來的?」
熊三拔向皇長孫稟道:「殿下,演示星盤需要在天空下才可以,要對著日月星辰。」
朱由校道:「那就到堂外空地去演示。」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辯論第二場,東宮傳旨,皇太子今日不來國子監聽辯論,將在十八日最後一場來聽取雙方總結性的陳詞,這對張原等人而言反倒自由了些,辯論時坐著、站著、踱步都行,不用動輒向皇太子下跪那麼拘束,但傳旨的東宮太監還沒離開,又有虎賁衛護送著皇長孫到來了,皇長孫朱由校愛聽張原辯論,其實朱由校聽不懂多少,只是喜歡看到張原把別人駁得啞口無言的樣子——
沈榷道:「郭守敬乃我漢人,其授時歷修訂之後當然可以沿用,回回曆亦與我中華曆法淵源極深,而西洋人則居心叵測,佛朗機人曾在呂宋屠殺我海外子民——」
現在的辯論已經成了張原和劉宗周為主辯、其他人不時插話補充的局面,張原問:「啟東先生對天文曆法有研究嗎?」
這也太誣衊人了吧,熊三拔簡直悲憤了:「日本幕府將軍去年禁絕天主聖教、殺害傳教士和教眾,兇殘如魔鬼,謠言竟說我等耶穌會士要聯合日本人來顛覆大明,這從何說起啊!」
有幾個旁聽的詞林官都笑了起來,心想沈榷被張原逼得方寸大亂了,沈榷遠不是張原的對手——
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見沈榷理屈詞窮,便上前道:「大統歷即便有差錯,但也絕不能任用西洋人來修歷。」
張原道:「既是夷狄,那為何我大明要沿用夷狄的曆法?」
這下子沈榷倒是佔住理了,張原輕蔑一笑,說道:「格物致知,乾坤朗朗,你既不敢堅持自己所見,千里迢迢來北京辯什麼,只想沽名釣譽嗎?」
這謠言起於廣東,之所以把日本人和西洋傳教士牽扯上,主要是利用民眾對倭寇的痛恨,耶穌會士與倭人有聯繫,那當然居心叵測了,只是沒想到德川家康嚴禁天主教了,這謠言也就站不住腳——
老僧蓮池看著徐光啟和張原道:「沈檀越把老衲請到北京來,實在是不智,佛法來自天竺,天主教來自西洋,沈檀越既要申明華夷之辨,就該單以儒術與天主教義辯駁,不該把老僧叫來,所以老僧只好一言不發。」
這日劉宗周辯論伊始就抨擊西洋曆法,認為曆法是中國相傳綱維統紀之最大者,而徐光啟、張原欲引西人變亂祖宗欽定、聖賢世守的大統歷,實乃名教之罪人,劉宗周措詞很嚴厲,張原引進西人火器也就罷了,變更曆法卻是他絕難接受的,曆法關乎綱紀、關乎順天承運,皇曆皇曆,不是火器那種微末小道能比的,所以必須堅決反對——
已是午時初刻,皇長孫回宮,眾官正待各自散去,一直不開口的蓮池大師突然讓侍者把徐光啟和張原叫住,張原便過去恭恭敬敬詢問蓮池大師有何吩咐?
沈榷修正道:「既不是藉助倭人,那藉助佛郎機人無疑了。」
徐光啟默然,半晌道:「待我與龍司鐸等人商議一下,明日答覆蓮池大師,如何?」
張原又道:「請熊司鐸為殿下和諸位大人演示一下簡平儀,可以了解一些天文曆法的基礎知識,簡平儀其實就是星盤,與漢代張衡的渾天儀相比簡明一些,回回曆中就提到了這種星盤。」
沈榷氣極,左右一看,彝倫堂上皇長孫最尊貴,就向皇長孫施禮道:「翰林官張原侮辱大臣——」
劉宗周這種態度讓張原很不快,這哪裡是治學求道的精神,這是僵化偏執自以為是的學霸,一代大儒的胸襟不過如此,也就不客氣地道:「孔夫子都有『不恥下問』之語,啟東先生既不精於曆數,為何就不允許他人質疑曆法?而且大統歷的前身是元朝郭守敬推演的授時歷,由誠意伯劉伯溫略作修改進獻給太祖高皇帝作為皇明新曆,但頗有錯誤不合之處,洪武十七年,高皇帝下令在南京雞鳴山建觀象台,並重修大統歷,參考西域回回曆來補正,這就是沿用至今的大統歷,然而自萬曆以來,大統歷誤差越來越大,推測日食、月食屢出差錯,欽天監監副周子愚也上疏要求修歷——在下要請問啟東先生、沈侍郎、徐郎中,為何回回曆可以用來參證修改我大統歷,而西洋歷卻不能用來補正我大明曆法?是我太祖高歷帝氣度恢弘開拓進取,還是諸位先生故步自封拘泥僵化?」
徐如珂附和道:「投機鑽營之徒而已。」
張原道:「好,那麼沈大人否認元朝是夷狄了?」
熊三拔攜盤走出彝倫堂,皇長孫朱由校興緻勃勃跟了出來,其他官員見皇長孫都去觀看了,他們不去豈不是失禮,就一齊都跟了出來,只有老僧蓮池最淡定,枯坐念佛,並不動彈。
張原道:「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我泱泱大明豈會容不得西洋遠臣?大統歷年代久遠,節氣推算誤差愈大,必須修歷,有錯為什麼不能改?」
熊三拔講解演示了小半個時辰,這些翰林詞官原本都是聰明才智之士,只要不是像沈榷這樣頑固的,都對天文知識有了不少的了解,對此最感興趣的是皇長孫朱由校,他讓熊三拔把這副星盤送給他,他要帶到宮中去玩,熊三拔自然是求之不得,趕緊奉上。
徐如珂顯然沒有修歷的能耐,說道:「張修撰如此堅信西洋曆法勝過大統歷嗎?」
沈榷怒極:「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張原凝視沈榷,緩緩道:「皇曆定二十四節氣,指導四民生養休息,屢出差錯,這是有損皇家和朝廷尊嚴的事,豈是沈大人輕描淡寫就能忽視的,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是需要勇氣的,沈大人可有勇氣與我立個約定:若今後三年內依西洋曆法預測日月食錯誤,那我辭官回紹興;若依西洋曆法預測正確而欽天監卻誤差甚大,那麼沈大人也不用在禮部尸位素餐了,如何?」
沈榷不管什麼西班牙、葡萄牙,大聲道:「汝等耶穌會士企圖藉助佛郎機人、倭人顛覆我大明王朝,此言流傳已久。」
張原知道蓮池大師說的是實情,躬身道:「大師教訓得是,天主教的確有不對之處。」對徐光啟道:「徐贊善,請你給蓮池大師回句話吧,天主教要想在大明傳播,必須尊重大明的傳統,耶穌會士可以宣揚教義讓人信教,但不能強迫他人信教,信什麼教是各人的自由,不能把佛教當作靶子攻擊。」
先秦有名家學派,算是中國古代的邏輯學,但流於詭辯,理論體系遠不如西方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邏輯學那麼嚴密,而且名家學派到後來不受人重視,所以像沈榷這樣的傳統士人辯論起來往往漏洞百出——
一旁的沈榷也覺羞慚,這的確是他考慮不周,要辯也應該分開來辯,儒和天主教、佛和天主教,現在這樣混在一起只有互相掣肘——
沈榷等人聽不明白蓮池大師說什麼,只知道蓮池大師對張原方才的回答很滿意。
沈榷語塞,皇長孫白了沈榷一眼,又道:「你既不敢與張先生賭,又拿不出比張先生更好的改曆法子,那你們到底是想幹什麼呢?」
一邊的鍾太監扯了扯朱由校的袖子,示意朱由校莫要說話。
張原道:「若徐大人有更好的修改大統歷的方法那是再好不過了。」
皇長孫總結得犀利啊,彝倫堂上一片沉寂,沈榷諸人大為沮喪,這辯論已經完全脫出了他們的掌控,現在看來非但禁教令難以頒行,這些西洋人倒是很有可能參与修歷了!
沈榷強辯道:「地理相同,曆法當然可以沿用,而且也是經過修訂的,但西洋與我中土遠隔數萬里,豈能引入他們的曆法。」
沈榷心裏清楚西洋歷或許更准一些,但現在不是準不準的問題,而是華夷之辨,只要是西洋的,不管好壞,一律不納,所以沈榷不會與張原立這賭約,義正辭嚴道:「我輩官職受命于皇帝,由吏部加以考核,豈能等同於市井之徒,叫囂賽賭,這是對朝廷名器的不敬。」
老僧蓮池點點頭,轉而目視張原,乾枯薄亮的臉露出笑意,合十道:「果然是天童師兄撞過的人,這樣的氣度才是有益蒼生之大人物。」說罷,扶著侍者的肩膀,出國子監去大隆福寺。
沈榷等人默不作聲。
張原放緩語氣道:「大統歷沿用授時歷,至今已逾三百年,而用以補正的回回曆更已歷經千年,年代久遠,斗轉星移,難免會出差錯,而西洋歷卻是近數十年間推演制訂的,其法更為詳備,可隨地異測,隨時異用,這從欽天監幾次預測日月之食出錯、而以西洋曆法預測則分毫不爽就是明證。」
彝倫堂外露台邊,熊三拔先垂直懸挂星盤,通過星盤上的窺望游表對準太陽,一般雪后都是晴天,今天太陽就很明朗,熊三拔向眾人演示如何推算太陽距離地球的高度,再通過一定的規則移動網環和表標,就可以計算出當下精確的時刻……
張原笑道:「沈大人昨日還堅決不信這幾位耶穌會士來自西洋數萬裡外,今日卻又以他們是數萬裡外地理不同來反對引入西洋曆法了,真是怪哉,這還有法辯嗎,完全是不可理喻了。」
熊三拔便取出一個附有銅環的圓形銅盤,銅盤正面繪刻有地平坐標網、赤道投影等刻度,並配有可旋轉的網環和表標,星盤背面繪有用於測定太陽在黃道上位置的刻度和窺望游表——
老僧蓮池又道:「老衲旁聽了這兩場辯論,這位張翰林主張包容並蓄,這很好,但老衲要問一句,既然要包容並蓄,那為何天主教士屢屢毀我佛,甚至有毀壞佛像之舉?當初泰西傳教士進入大明國境,起先是化裝成僧侶,人稱西僧,沿途的佛寺僧人對這些西僧也甚是友好,豈料這些傳教士在大明略有根基之後,即大肆闢佛,所謂闢佛補儒,這等心術似乎與他們宣揚的天主十誡不符吧?」
沈榷緩過勁來了,說道:「大統歷歷經數百年,偶有差錯,也是情理中的事,西洋歷偶然算對一兩次,也不稀奇。」
劉宗周冷冷道:「你想說什麼,是不是因為我不精於曆法就要批駁我,大統歷是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與精通曆法諸賢奉旨修訂而成,豈是你這後學小輩和西洋遠夷能質疑的!」
這話很犀利,劉宗周覺得臉頰一熱,一時難以辯駁,張原昨日利用《春秋》把華夷之辨作了微妙的改變,束縛了劉宗周等人的排外之基——
彝倫堂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侍讀學士郭淐連連搖頭,高居上座的皇長朱由校卻是大喜,這不是打賭嗎,忍不住出聲道:「好極,好極,就這麼賭。」
沈榷道:「蒙元就是夷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