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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贏得更深哭一場(三)

第一百八十六章 贏得更深哭一場(三)

他語音輕輕,猶如怕驚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個夢,「你如此狠心。」
他長身蕭然而去的背影,鑲嵌在那一輪慘淡日光中。
如此……沉重。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懷,摸出一箇舊錦囊,低首看著,輕輕嘆息。
悲涼憤怒令我渾身都在輕輕顫抖,我的目光轉向崖下那無聲幽魅的詭異暗河,暗河!暗河!吞噬無數生命,從未有人生還,我怎麼會知道,有朝一日,賀蘭悠會葬身於此!
我無奈,只得胡亂髮了個誓。
賀蘭秀川已抱著賀蘭笑川栽了下去。
卻斬在空處。
所以,他說:「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他為之努力的,犧牲一切所追求的,拼盡全力所保護的,到頭來,全翻覆成一個莫大的陰謀,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謀,翻雲覆雨的可笑滑稽,彷彿一個冷冷的笑話,高懸著,譏嘲他為人所掌控的一生。
他長長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溫柔,帶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觀那屋頂少女輕輕仰頭微笑背誦,「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為什麼是你?雨勢如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髮盡濕,濕漉漉粘在額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驚動人心的顏色。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賀蘭悠的身下,還吊著個如附骨之蛆的賀蘭笑川!
那少年,我曾經的少年,丰姿艷逸驚才絕艷,圓月下,輕衣破空,天魔之舞,馬車底,盈盈笑目,灧灧長發,一粲間天地無言,皆為他華光所懾。他生來該臨絕頂,俯眾生,卻最終身化輕絮,魂墮深淵。
銀彩一亮。
少女粗布荊釵,敲柱相喚:「阿悠悠悠……」
「我知道,」他不生氣,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會那麼老實的去娶常寧,他就算是駙馬也該是你的駙馬,別人,誰配?懷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傷心的昏了頭,其實你應該想想,沐昕那傢伙,當真算聽話的好人?」
賀蘭悠只是漠然,一言不發。
微微自嘲。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顏色如花,依稀當年那抬首間對我一笑的少年。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我曾經純美無垢,不曾為世事污濁過的愛戀,如此短暫,真的只是星輝一瞬,交睫之間。
我卻已明白。
他神情無限珍愛的細細摩挲了錦囊,再收入懷中,對我歉意一笑,「對不起,我不想還你了。」
現出燕安殿金碧輝煌一角,王族顯貴,濟濟一堂,肅殺凝重萬眾矚目里,那銀衣人意態瀟洒談笑如昔。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見的羞澀笑容,輕聲道:「呸,我一直在裝什麼大方……我告訴你,其實我很嫉妒……憑什麼我一直在錯過你,憑什麼沐昕那小子運氣就那麼好?」
銀光一閃,自暗黑之處追躡而來,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纏住倚在壁邊的賀蘭悠,唿的將他飛快拖下。
那是湘王宮前,我交託心事,看似無意實則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賀蘭悠已無聲的掉下崖。
似是感覺到了暗河的恐怖,賀蘭笑川驀然一聲長笑,道:「一起吧!」
他聽著,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聲,道:「你很重諾……我放心了。」
湘王宮一別,再見,物是人非,當初贈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為誤會推拒錯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屍體前,當我生起索佩之心時,我和他,從此再不能回到當初。
他解衣相贈,身後火海艷色耀動里容色燦爛,他說,「這個沒有騙你,確實是有用的。」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它……去了也好。
他說。
他笑容羞澀:「……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他只是哀憫的注視著我。
雍容高貴的男子,倚壁笑言:「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態?」
他緩緩俯眼看去。
我看見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舊錦囊,「我卻騙了你,這才是最寶貴的。」
對著那色澤已微黯的錦囊,我凝噎至無言。
有人輕輕許諾。
「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我撕心裂肺一聲大喊,撲上去不顧一切就抓。
「我亦有罪。」
如今那斜暉仍在,卻已不照人回,只映得煢煢孤影,一身別恨。
那不是銀絲。
以己傷換彼傷,換不回笑顏如花。
何如?何如!
我仰首,悲唿,淚眼朦朧里,賀蘭悠笑顏如昔,正宛然相視。
然後,指尖重重在我脈門一敲。
賀蘭悠,為什麼是你!
卡擦一聲,肋骨斷裂的聲音,那人悶哼一聲,卻依舊死死不肯放手,只大聲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條性命,懷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正如瑤琴怎續,玉簪難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我一回首驚得魂飛魄散。
「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著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為你和我能夠……」
一腳橫踢在牆壁上。
卻已是悼亡詩。
賀蘭悠……
「賀蘭悠,你走吧,從今後,你我恩怨兩結,陌路此生。」
賀蘭悠!!!!
「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那夜的月突然化為大漠之月,分外的蒼黃,無瑕的明亮,月籠黃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聲嘶喊,令他忘卻一切的出神。
我堪堪撲至,於他身子剛剛墜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無論情不情願,這對生前爭鬥不休的兄弟,終究葬身一處。
少女拖碗拽筷,對著笑意盈盈的溫柔男子,暢談軍事。
畢方發出了我進密室來的第一聲慘唿:「哥哥!」
那是賀蘭笑川的氣勁所化,有形無質。
我忍著淚,努力伸手,不顧筋骨幾欲扯裂的疼痛,拚命攥著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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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又是一個拿自己性命來索取我承諾的!他們一個個,當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對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別離悲永訣!
只留我淚流滿面,為這紅塵里,重重複重重的殘忍無奈,賦殤。
我大喊一聲,一邊飛撲向賀蘭悠,一邊照日劍撒手扔出,不顧一切飛斬那銀光。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此處的意思是,很多事情都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是少有善終。
我咬牙不語,手下氣力卻正逐漸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強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拚命阻止那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拖拽入深淵,再無力將他拉起,而我手指扣著的他的腕脈,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練,我知道散功時如身受車裂之刑,慘烈絕倫,何況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靜,在最後時刻,面上竟生出一層淡淡的瑩潤的輝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華,令我無從猜測他此刻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和我說話,急亂傷慟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糾纏,哽聲道:「好,好,我嫁,你先試著歸攏你的殘餘真力……」
我不明所以的將目光投過去,震了一震。
複雜深切,言語難述。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雪獅白光一閃,腥風陣陣撲向楊熙,楊熙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應付,無暇他顧。
端上的豆腐圓子,粉嫩晶瑩,久久不能下箸。
再一轉眼,唿嘯聲起,紫色長針激射,他睜開眼睛,疲倦的說,「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傷害你,人們用盡心機戲弄你,騙取你的信任后再踐踏你……你還能相信誰?」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滿頭裡迸出汗珠。
……
他低低的道:「憑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要讓我知道我的所有犧牲和放棄……都是錯?」
他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也只是數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寫的字,冷不防脈門被這一敲,瞬間以極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飄落。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他說。
換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籠煙。
彼時我因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側,賀蘭悠在右側牆邊,兩人足足隔了一丈遠近。
兩個人的體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覺得我的手臂馬上就要斷裂。
「紅蓮之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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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相處,賭書潑茶,閑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麗笑容。
他體內真氣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軟,彷彿手指探進雲堆的感覺,茫然的虛空感令我連心也似乎停跳,大驚之下我不顧一切運起真力,意圖輸入他的身體,他卻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輕輕寫了一個字。
劍光突然雪色一亮,開在寂暗的廳堂,他伸出手指,輕輕推開少女的劍尖,微笑,「懷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殺我。」
看也不看,抬手一劃。
我提了提氣,厲聲道:「嫉妒是么?嫉妒就歸攏真氣,和我合力,爬上來,養好了,去和沐昕搶,賀蘭悠,別讓我瞧不起你!」
「也好,」他輕輕道:「那小子抱得美人歸,總不能我落得什麼都沒有……」
輕輕道:「照日劍……扔給我。」
他卻似乎在出神,突然喚我:「懷素。」
有人輕輕相詢。
聽得他愴然長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攔之人一腳,罵道:「滾開!」
賀蘭笑川汗落如雨。
此處暗河的吸力,較之當年我親自體會的那一處,似乎更為巨大。
「我死後,你記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應我,嫁他。」
京師城門,虛晃一槍,奉天殿內,謝卻丹心,擷英殿頂,收割生命的銀衣人,從無悲憫。
這世上,誰比誰更傻?誰又比誰更執著?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傷害,彼此成全。
「在下為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一生錯。
「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時光。」
他卻彷彿沒聽見我的話,只道:「你先發誓。」
再見,金馬山上,紫冥教主,君臨武林,談笑生死,翻覆雲雨。
一切只在閃念之間。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此時我手上壓力略減,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於有立時斷裂之虞。
我這才將目光稍稍轉向他,「嗯?」了一聲。
賀蘭秀川已一把抱住賀蘭笑川。
現出黝暗懸崖,腥臭氣息突涌,隱有水浪低嘯之聲。
許多記憶,走馬燈般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漸漸模煳,直至消逝不見。
一聲悲嘯,雪光一閃,我一抬頭,看見雪獅飛身縱躍,如白線一抹,躍下孤崖。
這一刻,迷茫的夢境里,悲愴的追溯里,神魂飄蕩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見了他眼中的神情。
劍起劍落,劍又起。
我悶聲不吭,只想甩開他下去救賀蘭悠,無奈我已力疲,楊熙又拚死不肯放手,兩人在泥地里拚命廝打,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猶如瘋獸般沉默掙扎,拖,拽,咬,扯,指抓頭撞,不顧一切的要掙脫,楊熙身上很快血跡斑斑肉屑橫飛,然而他咬死牙關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邊一步,他便拚死力將我拽回,臨到後來兩人都氣喘吁吁無力再戰,雙雙癱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頭,怒瞪他,「楊熙,你還敢在這裏?你還敢和我說這些?你還敢攔我,我宰了你----」「你宰吧,」他癱在泥地上,猶自緊抓著我的手,「我早已無顏見你無顏苟活,只要你答應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他說。
欣喜,失落,隱忍,悲傷,希冀,企盼,慶幸,後悔,落寞,自嘲……
我撲向崖邊,半空中見紫光一閃,賀蘭笑川驚而不亂,忽提氣一喝,脖頸,腰部,腿部,皆宛如絲線般柔軟詭異的繞了一圈,身如軟帛般從賀蘭秀川懷抱中脫出,隨即重重一腳,生生蹬在賀蘭秀川身上,利用賀蘭秀川下墜之力,托飛自己上浮數寸。
血花濺起,雙臂全斷。
他卻對我的話聽而不聞,只是仰頭看我,許是臨近死亡,平日里迷離幽魅的目色在這一刻看來分外清明,目光純凈如黑色琉璃。
崖下,賀蘭悠緩緩睜開眼睛。
十七歲那輛從子午嶺駛出的馬車,從此永久的淹沒在暗河洶湧的波濤中。那一路的情懷,于陝西,四川,貴州、雲南,散落如詩。
愛過的人,消失不見。
他振腕翻杯,,潑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擊響朱紅廊柱,其聲琳琅。
碧落茫茫,人間天上,黃泉沉沉,彼岸蒼涼。
他問少女:「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為?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撲倒在地,我緊緊抓著掌下泥土,無聲痛哭。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賀蘭悠空著的那隻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密道中,他諷聲長笑,笑聲悲憤。
「所以……」他慵懶的道:「嫁他吧,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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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賀蘭笑川慘嘶著翻滾下去,瞬間被暗河吞噬。
最單純的日子。
唯獨對誰悲憫?
蒼天無目,殘忍如斯!
身後亦有人一聲大喊,撲上來,拚命拽回了我已撲出崖外的半個身子。
賀蘭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聲道:「這時辰你操的哪門子閑心!沐昕是駙馬了你不知道?」
淚光搖曳里,那少女緩緩步入層層疊疊的雪色鮫綃珠紗帷幕,留下一個淡漠疲憊的背影。
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著無辜之人鮮血,卻斷裂了最後一分情意。
我唇邊一片腥咸,嘴角早已為自己的牙齒咬破,細細的血線流下,滴在他眉心,濺開新梅一朵,凄艷。
長風一掠,崑崙雪頂皚皚,紫冥宮前,及時出現的少年,獨力承受著賀蘭秀川攝魂魔音,一口鮮血,艷艷開在雪地。
正雙手抱著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賀蘭笑川臉色已不似人色,看見賀蘭悠的目光,他一臉驚駭,嘶聲道:「別---別---」我看見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賀蘭秀川臨死前,也賜了他一記,所以他無法飛躍上崖。
我聽見少女在無窮黑夜裡悲聲吶喊。
……
日光漸漸淡去,暴雨突生。
我扒身在崖邊,只看見暗河濃黑粘膩翻卷,隱生微嘯,其上一點銀光飛墜如流星,瞬間消逝。
他低頭,端詳那圓子良久。
半強迫抓來的半路師傅啊,這一生天魔功從此塵封。
他又喚:「懷素。」
我道:「我答應你了,那你試試啊……試試運功……」說到後來我已近哀求。
我仰頭,忍住即將流下的淚,「我沒打算要回。」
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
心中一片慘然,是的,借靈丹之助,賀蘭悠也許能將最後一點真力聚攏,抗過暗河之力上得崖來,可是這麼窮盡全力的最後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從此全毀,靈丹只能保他不死,從此他卻只能是廢人了。
此時撲過去已怕來不及。
轟然一聲,牆面壁畫,碧目大放光華,牆體一分。
看著賀蘭悠,我顫聲道:「試著歸攏你的真氣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來的。」
「來不及啦……」他唇邊一抹微笑逐漸飄渺,「你瞧不起我也沒辦法……懷素,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算沒什麼太大遺憾了,我稱霸天下過,愛過,也被愛過,還算幸運吧……其實剛才我說著玩的,懷素,其實我為你歡喜,真的,我很歡喜……」
顏色突然跳躍起來。
我幾乎是貼地撲過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間破爛,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可此時我哪記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
他說。
綉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共倚斜陽。
天邊攏來厚積層雲,黑幕般籠罩,忽有電光噼來,砍裂一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