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貞
大同館的後園約有十畝，栽種木槿不下萬株，四月末五月初天氣，木槿花綻放得少，大多數還只含苞，翠葉白苞，清新悅目——
金世遺對張原道：「此女天生耳聾，不能說話，身世也可憐，但生性聰慧，學得草民的針灸術，具喜善的病她應該能治。」
啞女小貞的房間離張原館舍不遠，自住進去后，那啞女就再沒出來，就好比那房子沒住人一般。
金處士道：「未刺中心房，還能施救，當然，非高明醫者不能。」
張原道：「金處士，把那舞女救活了又如何，讓她受嚴刑審問之苦嗎？」
金世遺與張原說話時，不停用竹杖在泥地上點划著，起先張原沒在意，以為盲人習慣如此，但幾次發現那聾啞少女垂睫下視，看的正是金處士竹杖划的道道，隱約是朝鮮世宗大王百余年前創立的朝鮮文字——
金世遺道：「草民只想求天使暫勿前往王京冊封世子，拖延幾日，草民料得建州信使也會在這幾日來王京，到時設法擒拿，這就有實證了，而此事若無天使主持，我等草民就算抓到了建州信使又能如何。」
傍晚時分，魯太監手下的商人張儒紳回來了，他今日率手下二十人到平壤集市出售貨物，一面有意無意打聽朝鮮民眾對光海君的口碑，察知光海君為拉攏士人對他的支持，經常在正常科舉制度下加科取士，即所謂恩科，這樣造成了官員人數迅速膨脹，要知道
張原朝這少女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這聾啞少女趕緊折腰向張原鞠躬，這少女臀部有點故意翹著，走路也是那樣，撅臀、碎步，不知是不是一種禮儀習慣，看著也挺可愛——
張原心道：「豈能容朝鮮給努爾哈赤輸送鐵礦和鐵匠，若能抓獲建奴信使我才好施展手段。」問：「處士隱居山中，臨溪濯足，烹雞下酒，極是逍遙，為何糾纏到朝政之爭？」
努爾哈赤于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侵略大明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起先也肯定有各種布置，從皇太極到北京秘密活動就可見一斑，努爾哈赤當然知道光海君與大明朝廷的個人私怨，努爾哈赤肯定會利用這一點派人遊說光海君，朝鮮素來親明，努爾哈赤不敢妄想與朝鮮聯兵侵略大明，因為光海君也不敢犯此大不韙，但如果能讓朝鮮在建州與大明的戰爭中保持中立，那就是努爾哈赤的成功，張原知道光海君妄圖擺脫大明對朝鮮控制，與努爾哈赤有書信往來是很有可能
園中諸人的位置這金世遺似乎一清二楚，真不像是盲人。
張原與金世遺二人說話時，這名叫小貞的美麗少女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張原和金世遺的嘴巴，這也是聾啞人的慣態，這對師徒真是相依為命了，一個瞎一個啞。
張原道：「聽聞金處士精擅針灸之術，想必能救那舞女，處士何不徑去見柳大將？」
仁穆大妃就是朝鮮先代國王宣祖的王后，三年前，光海君先是以仁穆大妃之父金悌男謀反為由殺死了金悌男並將仁穆大妃之子永昌大君流放到江華島，而後又命妻兄柳東溟暗中殺死了年僅八歲的永昌大君，並把自己的生母金恭嬪追封為恭聖王后，而將仁穆大妃幽囚于慶雲宮——
金處士道：「草民身份不尷不尬，那柳東溟疑心極重，豈肯把那舞女交給我診治。」
金處士耳根聳了聳，似在聽其他人的腳步聲，然後開口道：「天使貴體甚康健，託病為何？」
金世遺道：「那舞女冒犯了天使，應由天使親自審問。」
張原微笑道：「金處士，有話請直言吧，不必試探，若言語不投，各行各路而已。」
金世遺喜道：「多謝天使。」
送走了金世遺，張原就讓館中執事給啞女小貞安排一間住處，阮大鋮知道了，顧不得天使身份，趕忙去看，半晌回來道：「這鮮女倒是清秀可人，卻是無禮。」
館園雖大，這時也已走到盡頭，大同江水
穆敬岩、甄紫丹、王宗岳等人無奈，只好隔著數丈距離跟著，那個美貌的朝鮮少女獨自走到一排木槿花畔，站在那裡悄然不動。
那少女見金世遺以杖指她，便走過來，點漆般的明眸睜得大大的，卻不說話。
盲眼凹陷的金世遺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在下今日把性命交到天使手上了，實不相瞞，在下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原名金樂直，唉，連我自己都忘了這個名字了。」
朝鮮處士金世遺給張原搭脈時臉上神情迷茫而空洞，這是瞽者慣有的神態，但在此時，好似張原得了什麼疑難雜症讓他很費神一般，廳上眾人默不作聲，都在看著這位在朝鮮國赫赫有名的金處士，王宗岳和穆敬岩更是盯著金處士及其身後少女的細微舉動，若有異動，立即出手擒拿——
張原挽著金世遺的手往回走，說道：「我只是大明使臣，要介入貴國王權之爭，對我而言後患無窮，而且金處士應該還有很多事未對我明言。」
金世遺道：「草民人微言輕，過兩日還會有人拜訪張天使，那時再長談，舞女具喜善，天使可否推薦此女——」，抬起竹杖末端朝立在木槿花邊的那美麗少女一指，「由她去為具喜善醫治？」
張原道：「那就暫留幾日吧，我讓人專門給她安排一間房子。」
阮大鋮問：「那你留下此女作甚？」
張原笑道：「那是個聾啞人，阮兄莫
張原不置可否，道：「處士先請回吧，這事我會考慮的。」
金世遺目不能見，但從張原的說話措詞和語氣就能感知張原的謹慎和老辣，這大明朝的新科狀元雖然年僅二十，可不好糊弄啊，低聲道：「去年上國遼東李巡撫曾送咨文到敝邦，要求光海君嚴令軍民不得與建州進行鐵器、火藥貿易，但光海君陽奉陰違，依舊把平安道所產的大量鐵礦石賣給建州女真，甚至派了鍛鐵工匠去建州，這是有據可查的，還有，傳言年初光海君與努爾哈赤曾有書信往來，這個暫無實證。」
那聾啞少女見張原看到了，便趕緊上前抓著金世遺的手，在其掌心裏寫了幾個字，金世遺道：「天使莫怪，草民這是交代她一些事，草民想讓小貞暫留在大同館，請天使恩准。」
張原淡淡道：「處士若把那舞女救了，柳大將定要審問她，也是讓她受苦，還牽連更廣。」
金世遺道：「舞女名具喜善，原是景陽宮服侍仁穆大妃宮人，草民並不知她流落到禮曹女樂中，這次驚了天使並非草民授意，弱女子能有此忠義，實為可貴，天使若能施以援手，感激不盡。」
金處士沉默片刻，低聲道：「草民想請求天使對昨夜那位自刺的舞女施以援手——」
張原道：「此女是針灸師，集之兄身子可有不適之處，給你扎幾針？」
張原看著眼前這個年方十六、七的朝鮮少女，細眉長睫，
張原停下腳步，沉思半晌，說道：「我也正打算在平壤休養數日，至於那舞女，怎麼說？」
金世遺道：「草民叫她小貞，不過叫名字她是聽不到的，招手即可。」
金世遺心下躊躇，他要謀划的事需要張原支持，因為張原代表著大明朝廷，這在朝鮮王權之爭的關鍵時刻能起到扭乾坤的作用，聽張原的口氣，對仁穆大妃這一方是有同情之心的，但要說服張原冒風險支持他們的撥亂反正的大計，只怕沒那麼容易，都說大明人愛財，張原出於江南富庶之地，經商之風普遍，想必也是愛財的，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能打動張原？
張原眉峰一挑，問：「那舞女還有救？」
張原道：「甚好，處士雅人也。」就去挽了金處士的手，往後園緩緩行去。
張原道：「這是貴國的內政，對於金處士，我亦愛莫能助。」
半晌，金處士放開張原的左腕，兩手像執簫一般執著他的竹杖，開口道：「不知能否與張天使單獨交談一會，或者由草民陪著天使到館園賞看木槿花，大同館的木槿花乃是平壤八景之一，草民早已嗅到那芬芳了。」
只聽金世遺又道：「光海君弒兄殺弟、幽囚母后，人倫喪盡，上國天使忍見此暴行乎！」
阮大鋮想起昨夜那舞女心口一刀，有些心悸，笑道：「我身強體健，何須扎針。」自回房中寫曲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