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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奈何悲慟頻來夢

第二十章 奈何悲慟頻來夢

「這個放馬踏死你祖父之人,」耳邊好象又是「黃河大俠」宮秉藩的聲音,「世侄你且記住了,他名叫夏國堅,右眼上有長長一道傷疤……」
邱福來接過紙包,打開來看了一眼,轉頭對那夥計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對凌沖笑笑:「這位官人,請跟我來。」
「右眼上有長長一道傷疤……右眼上有長長一道傷疤!」凌沖猛地從夢中驚醒,一段對話突然又在他腦海中響了起來:「伽璘真,你好大胆!」「夏將軍,你這是何意?為何傷了我的弟子?」
王保保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邊還站著一個錦衣青年,三十歲上下年紀,濃眉大眼,沒有蓄鬚。於是拱一拱手,笑道:「世傑,你倒清閑哩,有空陪她出來尋我。」
老闆邱福來
「老闆在後面督著工人做事哩,這門面上的事情,小人專管。客人將佛像交與小人便是了。」那夥計說著話,就要伸手來接紙包。
「怎的,想撇下了我么?」王保保笑著問道。「豈敢,豈敢,」凌沖轉過頭,偷偷向雪妮婭遞個眼色,「雖名海子,不過大湖而已,有甚麼好看,咱們且他處耍子去罷。」雪妮婭忙道:「大天壽萬寧寺今日有廟會哩。我是回回,不得進寺,但那寺前也有角抵、傀儡戲等諸般雜耍,煞是好看,咱們且耍子去來。」
澄清坊緊靠著南城牆,因為文明門外就是菜市和窮漢市,所以雖是早晨,街上行人卻已經絡繹不絕了。這坊內最有名的建築就是御史台,百十七號在御史台西南側,是一個不大的門臉,掛著「福來金店」的布招,上著門板,似乎還沒有開門營業。經營金銀珠寶的店鋪,多在鼓樓前街西第一巷的珠子市,在這相對貧窮的南城開金店,生意不好,開門較晚,也是可以理解的。
凌沖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是的,宮大俠曾經講過,那夏國堅在前丞相伯顏府中做過衛士,此後消失了很久,才再度出現。這樣利欲熏心的人,再投靠擴廓帖木兒,在中州軍中混個軍官當,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連著店堂是一條不長的走廊,再後面是個挺大的院子,四五間作坊,幾名工人進進出出地正在忙活。邱福來領著凌沖穿過院子,推門進了間堂屋,將門扣好,轉頭輕聲問道:「還未請教官人怎樣稱呼?」
錦衣青年急忙作揖:「豈敢,豈敢!」王保保想了想,突然說道:「世傑,你著個人往庫里尋部書去。《李衛公問對》,可聽聞過么?」
王保保才慢了一步,等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早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了。他知道兩人故意要甩了自己,也沒有辦法,苦笑一聲,無心賞玩,轉身朝街東又慢慢擠了出來。從這裏折向南方,沿著皇城再向西,大約半個多時辰,又走到羊角市來了。
邱福來向凌沖招一招手,當先彎腰鑽了進去。凌沖急忙跟入,只見邱福來又不知在哪裡一掀,複壁合攏,四周立刻暗了下來。凌衝心生警惕,暗中橫單掌護在胸前,防止有人趁黑偷襲,但隨即看見腳下一亮,現出道狹長的木梯來。
凌沖掏出張紙來,沾點臉盆里的熱水,把蓮台底部的金漆仔細擦乾淨。對著窗縫裡透進來的曙光細細一照,果然上面不知道用什麼利器刻了兩行蠅頭小楷:
那尊金佛很小,還不到一掌高,他拿在手裡掂了掂,知道是生鐵鍍金的,湊近燈光仔細研究了好一會兒,卻並找不出甚麼機關來。
那老漢答應一聲,畢恭畢敬伸雙手把金釵接了過去,又跪拜告退,轉身就往驅口市中走去。王保保兀自抱臂立在當地,思前想後,良久不動。
已近未時,艾布關照雪妮婭送送兩人,並說:「兩位官人救了你性命,是無歹意的了。你且領官人們左近走走看看,去海子邊望海樓上賞賞景緻。只休忘了早些回來。」雪妮婭大為高興,悄悄拉了一下凌沖的衣襟,搶先跑出門去。
凌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外面街上有人敲起了梆子,隱約聽在耳中,倒好象馬蹄聲似的。馬蹄「得得」,老在腦海中迴響,他彷彿看見一位鬚髮斑白的老人突然跌倒,伏身在馬蹄下,鮮血四濺……
第二天是至正二十五年的十月四日,午飯卻是艾布在清真居里請的。他不住口地向凌沖和王保保道謝,又拐彎抹角地套問兩人的底細來歷。兩人如坐針氈,飯也沒吃好,隨便要點禿禿麻食填飽了肚子,就趕緊告辭出來。
「果是京城繁華,」凌沖贊道,「南方哪得這般熱鬧街市來?」雪妮婭笑道:「也只尋常,真箇熱鬧去處你還未曾見得哩——且隨我來。」說著一拉凌沖的衣袖,朝人堆里「茲溜」就鑽了進去。
凌沖報了姓名,邱福來繼續問道:「閣下莫非自南方來的么?」凌沖會心地笑笑,急忙回答:「南路哪裡得通?我自溯江轉道川中過來的。」邱福來點點頭:「如此,涪州姓朱的,是閣下至親了。幸會,幸會。」
他先側卧著運氣走了一遍大周天,然後意守膻中氣海,緩緩呼吸,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滁州城外——
那夥計把手縮到櫃檯下面,偷眼一瞥,笑道:「老闆真箇甚忙,我若無緣無故喚他出來,定挨一頓好罵——但若官人定要見他,這是生意上的事情,為了小店的名聲,便挨頓罵又何妨?」於是開口向後面叫道:「四叔,有位官人定要請老闆來出來看貨,勞煩您通喚一聲。」
「官人起得甚早哩,且洗把臉,漱漱口者,」夥計把熱水放在桌上,笑咪咪地說道,「廚下有剛蒸得的肉餡饅頭、芝麻經捲兒,還有熬得爛爛的羊肉粥,官人可要用些則個?」凌沖點頭,夥計歡喜地去了。
凌沖本想找機會和雪妮婭單獨談談,卻一直未得其便,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刻,卻沒料到王保保也如影隨形地跟了出來。
凌沖聽說過這個名字,當下奇道:「便是那個香……那個賊軍征高麗的破頭潘麾下裨將左李么?他一個降人,又不過四品同簽,怎說大都城裡跺跺腳九城都應?」
師父苦笑一下,站起來,拍著自己的肩膀:「前幾日可是湯和來尋過你?哈,他現下可好生的威風,做大將軍了也——你休聽人巧言蠱惑,立定腳跟,自己心中須有主意……」
邱福來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凌沖當先下去。凌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爬下了木梯。他此時卻無法料到,再度重見天日,要在整整半個月以後……
王保保一愣,隨即冷笑道:「這狗奴才,果然會鑽營哩——恁般說來,那女子被顧秉忠買將去了?」「卻未,」老漢忙道,「那女子原來身上藏了柄剪子,尋死覓活地不願跟隨,說道自有人答允了要來買她,卻不是甚麼都總管老爺,甚麼左丞相大人。顧秉忠惱了,說先將這女子留住,明日且再理會。」
事情有這樣的發展,倒讓王保保始料不及。他愣了一會兒,心裏也不知道是詫異、歡喜,還是氣惱。等回過神來,突然冷笑道:「好沒道理的女子,有恁般好前程,倒不肯去哩。她當顧秉忠是好相與的么?一個弱女子,以死相挾,旁人便不敢動她?也忒煞的無知了。」他伸手從腰裡摘下荷包來,摸出那支金釵,遞給老漢:「你且齎了這支釵子,去買那女子來……嗯,先領去你那裡罷,權當是你新養的閨女,過幾日我再去接她。」
「沖兒,明日師父便去了也,四方漫遊去,」冷謙坐了下來,「你且好生練著功夫——你可還記得自己的小名么?」
夥計佯笑道:「一個鍍金的貨,有甚麼稀罕?官人是第一遭光顧,想不曉得小店的名聲,這附近台省、樞院,多少遮奢官員,家下金器損了,俱都發到小店來修理的。休看小店門面小些,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老闆歡喜清靜,不願多張揚的意思。真箇小店甚麼寶貝物事未曾見過?」
凌沖伸個懶腰,伸手摘下掛在牆上雪白的手巾,正要往熱水裡浸,突然愣住了,他發現自己右手五指上竟然金光燦然!
那婆子大早晨起來,只有凌沖一個客人,服侍得分外用心周全,此時聽他問話,急忙回答:「官人想是初來哈達門左近的,竟不曉得恁么高紅圍牆,恁么多奇花異卉,好寬敞地方,是誰人家園子。這個人啊,在大都城裡,跺跺腳九城都應的人物……」
那一天發生了多少事情啊,元軍追捕大師兄郭漢傑他們,宮大俠突然出現,義父和宮大俠如何談笑風生地飲酒……而最讓他終生難忘的,是相依為命的祖父去鎮上賒酒,自己見他很久不回來,就去接他,正好看到他慘死在馬蹄之下……
隔著帘子,裏面有人答應:「甚麼大事,你自瞧著辦便罷,何必驚動老闆?」那夥計道:「這位官人定要一見,勞煩您通喚一聲,又能怎的?」
「這位便是小店的老闆。」夥計給凌沖做介紹。凌沖卻還不放心,追問一句:「是邱老闆么?大號可是上福下來?」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才把紙包遞了過去。
忽然間,兩隻手從腦後伸過來,蒙上了他的眼睛。這手纖細嬌嫩,倒象是女子的柔荑。王保保一把抓住,「哈哈」笑道:「你已到了大都了?」
雪妮婭拉著凌沖,藉著萬寧寺的廟會,甩開了王保保,終於找到個合適的機會,悄悄把那尊金佛交給了凌沖,並把自己接受委託的前後相關情事講述一遍。她這才鬆了一口氣。這件事起初似乎頗為神秘刺激,後來卻越來越是無聊,整天還要擔心金佛被父親發現,終於交了出去,了結了此事,她心裏說不出的輕鬆愉快。
凌沖住在大都城西北方的肅清門內,而哈達門也即文明門,是在大都城東南,因為門內曾建過哈達大王府,故此民間俗稱哈達門。他寅時動身,匆匆趕路,直到辰時才找到澄清坊。
那婆子瞥了凌沖一眼,笑道:「怪道聽官人不是京城口音,想是外省來的,不曉得其中的緣故。這位左大人雖然官兒不大呵,卻有偌大一筆家私……」她湊近凌沖,壓低了聲音:「隱約傳說,乃是當賊的時辰搶掠了許多高麗國的奇珍異寶,歸降朝廷后便在京城裡放債做買賣,不過五年,已是中書省第一個大財主也!」
捏捏佛頭,試著轉動蓮台,卻都一無所獲。想秘密或許就在金佛腹內,但在不確定的前提下,也不敢把它打破。琢磨了小半個時辰,依舊不得要領,凌沖有點不耐煩了:「仁兄仁兄,你留下這樣一個啞謎與我,卻教我怎生解讀?」
「官人,官人,怎又插起門來?」夥計在外面敲門叫道,「點心與您備下了也。」凌沖滿心歡喜,忙用張八行信箋把金佛仔細包好,重新揣入懷中,嘴裏答應著:「休喧嚷,這便來也。」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連說話聲也輕快了許多。
霎時間,兒時的情景一幕幕地緊接著出現在腦海中。父親如何被拉去當兵,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如何重病去世,祖父如何辛苦地撫養自己長大,一直到義父來到的那年春天……
哈達門內澄清坊南百十七號金店
閑聊一會,看看約摸辰時三刻了,那金店終於開了門,跑出個二十來歲的夥計下了門板。凌沖又坐了一會兒,看路上的行人更少一些了,才起身算過茶錢,就徑直踱進了金店。
他坐在床上,只覺得渾身冷汗涔涔。昨天在城外遭遇元朝國師伽璘真的那一幕,又再度浮來眼前。那帶領大批騎兵前來,給自己和王保保解了圍的中州軍官,不正是姓夏么?他的右眼上,不正有長長一道傷疤么?!
天色漸亮,凌沖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不自覺地伸手入懷去摸了摸——那尊金佛還好端端地揣在懷裡呢。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喊了一聲,時候不大,夥計端了盆熱水走進來。
才到市口,早有個鬚髮皆白的老漢迎了上來,作揖跪拜:「相……相公怎恁般時辰才到?老奴好不急煞。」王保保攙扶他起來:「你急的甚麼?昨日關照你的事卻如何了?」那老漢道:「老奴一早開市便來這裏候著,那女子昨日未曾被人買去,今朝卻先後有兩撥人要來買她,競相抬價,竟高到一千余貫哩!」
「大娘,」凌沖問那賣茶的婆子,「這一片好大的花園,不曉得是甚麼人家,如此富貴?」
※※※
「另一個卻也非同尋常哩,乃是大宗正府札魯花赤亦乞列歹大人的二公子,」那老漢笑道,「兩人爭較不下,顧秉忠將出一張更大的片子來,才嚇退了這位二公子哩。」王保保問道:「甚麼大片子,能嚇退這個惡少?」老漢回答:「顧秉忠說,他買了這個女子並非自己享用,是要送去樞院,進獻與左丞相大人的……」
凌沖向外望望,看附近沒甚麼行人——日上三桿,附近人家有做工的,也都早就出門離去了——店堂里更是只有他們主客兩人,急忙從懷裡掏出那個紙包來:「有一尊鍍金的佛爺掉了金漆,勞貴號修理。你們老闆可在么?」
凌沖把手一縮,笑道:「你休小覷了,這個是稀罕物事,寶貝東西,定須貴號老闆親自來看了,說是修得,我才放心哩。」
凌沖看屋中只有他們兩人,於是低聲說道:「在下奉了徐大將軍之命,前來大都……」邱福來擺了擺手,阻止凌沖繼續講下去,他走到正中的八仙桌前,伸出食指,用指關節在桌上「嗒、嗒、嗒——嗒——」兩長兩短地叩了四下,然後在東邊牆上掛著的一幅墨菊圖後面一掀,「咔——」的輕響,牆上裂開個五尺多高的大洞,露出裏面的複壁來。
思索半晌,實在乏了。於是他把金佛貼肉藏在懷裡,抖開被子,吹滅油燈,就爬上床去安歇。
「仁兄,我尚不知你的名姓,」他在心裏默默祈禱,「請你在天之靈佑我此來大都,可圓滿完成徐大將軍的囑託。他日驅走韃子,還我大好河山,我定要訪著你的名姓,建祠堂來供奉你,千秋香煙不替!」
王凌二人拍手叫好,於是大家說說笑笑,一直向南走去,經過大都路總管府,再折而向西。才過警巡院,前面就是倒鈔庫,街上的遊人已經越來越多。再走幾步,還沒望見萬寧寺的廟門,已經是人挨人,人擠人,摩肩接踵,很難插得進腳去了。
※※※
愕然間,心中猛地火花一閃。他急忙一個箭步躥到門邊,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然後拉上房門,插上了門閂。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仰天長嘆一聲:「天可憐見,教我在這裏覓著了仇人的蹤跡。若不能手刃此獠,我凌沖枉在世間為人也!」
王保保揚揚眉毛,笑道:「是甚麼人恁般大手筆?終究哪個爭得了她?」老漢回答道:「是大都路都總管顧秉忠老爺。」王保保「哈哈」大笑:「他還需與人爭價么?大片子一將出來,哪個還敢多話?」
凌沖問道:「他極會做買賣么?」婆子回答:「卻也不是。聽聞他當初流竄高麗的時節,結識了當地數伙山匪,多年來俱有往來,常年價大車小車的高麗人蔘、塞外貂皮甚麼的,往大都城裡運哩。種種貨色,據說連高麗王的貢物里都罕見哩——他豈能不發財么?」
凌沖把袖子一翻,輕輕按住夥計伸過來的右手,悄悄塞上張一貫文的交鈔:「兄弟,便勞煩叫你們老闆出來,打甚麼不緊?」
兩人在廟會上閑逛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分手以後,凌沖回到自己落腳的客棧,天已經快要黑了。他先在店堂里隨便吃了點酒飯,然後進入租下的單人房間,栓上房門,拉上窗戶,撥亮油燈,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招文袋中取出那尊金佛來。
這自己怎麼會忘記呢:「我的小名喚做小虎。」「好小虎也,也好也不好哩,」冷謙笑了,「可知我為了甚麼與你取學名喚作凌沖,可知我為了甚麼與你取表字喚作退思么?」
那青年急忙深深一揖,然後搖頭苦笑道:「進了大都城,倒是忒煞清閑了,有甚可忙的?」王保保笑道:「多年辛苦,難得清閑哩,倒不如各處好耍子,並與二三同好一起吃酒去。」那女子忙道:「好啊,哥你若是清閑,便領我往熱鬧處耍子去罷。」王保保道:「若要隨我去耍子,你先換了這身衣裳者。走在一處,我倒似你的仆佣哩。」那女子笑道:「我是隨了世傑出來,才換這一身衣裳者。若照在河南時穿著啊,我倒似他的婢妾哩。」
回過身來,只見果然是自己猜測中的那個女子,不過二十多歲年紀,穿米色衫襦,罩著綉金雲肩,長長的辮子垂到腰下。那女子笑道:「今日午時才到的大都,世傑說你或在羊角市哩,便叫他領了我來,可不是一尋便尋著了。」
「遮莫不是擴廓帖木兒丞相?」凌沖留上了心。「老身聽聞擴廓丞相雖進了大都,卻未置辦府邸哩,平日里都是宿在樞院里的。喏,西邊鳳池坊的北首,便是樞密院哩。況他中州來的,哪有心思整治恁般的花園?實不相瞞,官人聽了,這個乃是樞密院同簽左李大人的花園哩。」
裏面「踢哩踏啦」地響起一陣腳步聲,時候不長,門帘一挑,一個四十齣頭的矮胖子,頭戴方巾,身穿交領團福字緞褂,匆匆走了出來,問道:「便是這位官人找在下么?未知有何指教?」
自己恭恭敬敬地回答:「師父是教弟子為人要深自謙抑,方能無為而無不為。太上有雲:『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我是教你『大盈若沖』,可未曾教你『其用不窮』哩,」冷謙搖搖頭,「苟全性命于亂世足矣。我知你年輕哩,血氣方剛的,師父此言你且多念著些,現下定是聽不入耳,久后卻自會明白——噫,講到這個,其實我也還在塵下浪蕩,只有你義父是真隱逸者也!」
店堂很小,又只有那開門的夥計一個人倚著櫃檯打哈欠,見凌衝進來,急忙招呼道:「官人面生得緊,想是初次來光顧小店。不曉得要購成貨哩,還是現打哩?小店的手藝在南城是數第一的,官人看看成貨便曉得了。」
又走到窗邊,關窗下了銷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懷裡那尊金佛捧出來。佛像是鍍金的,但蓮台底下的金箔卻分明早就被人刮乾淨了,卻又粗粗地塗上了一層金漆,遇水便即剝落,早被他身上的汗水浸得斑駁陸離,露出了灰黑的底色。
距離金店不遠,有一家小小的茶館。凌衝過去要了一碗樹奶子,坐下來慢慢地品嘗,一邊把前後街道,四通八達的道路都看得熟了。相對御史台附近,這條街道要冷清許多,除了金店、茶坊,不過一家小酒館,十幾戶清貧人家而已。倒是靠西有個好大的花園,佔去了半條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