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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使艱危試此兒

第二十二章 天使艱危試此兒

那個手提短槍,被稱作四叔的人冷笑道:「與他羅嗦甚麼,早問明白了,是殺是放,也好計較。」邱福來點點頭,從地上撿起惡鬥中掉落的那尊鍍金佛像來:「你仔細回答者,這尊佛是哪個與你的?繆銳死生如何,現在何處?」
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福還禮,轉身站到邱福來身後去了。邱福來舉起茶碗來:「請。北地難得好茶,將就用些罷。」凌沖急忙也端起碗來,點頭示謝,然後遞到唇邊,小小咂了一口。
凌沖睜開雙眼,抬頭望去,只見黑黝黝的鐵門距離自己頭頂不過寸許。滿頭冷汗,這才有機會淋漓而下。
邱福來見他不到二十合就連敗兩人,也不知道那麼年輕,這些精妙招術都是哪裡學來的,不由驚得腿也軟了,待要逃走,凌沖左掌已到胸前。他百忙中只得揮掌去迎,卻當不住凌衝力大,「噔」地倒退一步。本以為背脊要撞上板壁,卻不料軟軟的竟似是人的身體,接著脖頸上一涼,鋼刀在喉。只聽凌沖的聲音在腦後響起:「放下了劍!」
他踱開幾步,笑道:「這位兄弟,不論你是元廷的走狗,或真是徐大將軍遣來,在下奉勸一句,便走江湖你都忒嫩了,如何好來當細作?」
凌沖瞪他一眼,罵道:「放開我,咱們才好講話!」「倒是硬氣,哼,這個便是你所講的好漢么?」邱福來笑笑,又問,「好,你適才講說有一封信要捎與郭漢俊,未知信在何處?咱們見了信,或可信得你也。」
他一閉雙眼,心道:「我命休矣!」還來不及向彌勒菩薩祈禱,突然間奇迹出現,不知從哪裡伸過來一隻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幾乎同時,另一隻手一扯他背後的綁繩,竟然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去勢。
地穴不過八尺來高,長大漢子都要微微低下頭才能前進,凌沖被他擔在肩上,臀部高高翹起,不時撞上穴頂,疼得他全身骨頭架子都象要散開似的。他心中把所知道的所有惡毒言辭都罵了一個遍,暗想自己活到那麼大,雖然經歷坎坷,可還沒受過這份屈辱哪!一旦得還生天,定要加倍奉還邱福來以下這批混蛋——就算他們真是大王派來的同志,也絕不手軟!
他心中狂喜,急忙雙膝微曲,一步步蹦向出口——可是,他突然想到,外面的甬道深入地下,剛才經過,並沒有風,為甚麼火光卻在抖動呢?
凌沖面色一沉,手上加勁,嚇得邱福來大叫道:「好漢饒命則個!我等並無惡意,只是繆銳久不聞音訊,郭漢俊懸首高桿,我們怕你是韃子朝廷派來的姦細,這才,這才……」
原來那日凌沖找到了福來金店,跟隨金店老闆邱福來進入密室,下了一道階梯,只見底下是丈余見方的一間小屋,後面掛著青布帘子,好象還有幾進。邱福來合上了遮蓋地道的木板,走下來撩起帘子:「請,請。」
凌沖聽他說得有理,點點頭,反轉刀柄遞給邱福來。邱福來笑吟吟上前接過,說時遲,那時快,忽地面色改變,一翻腕子,一刀就向凌沖左肩劈下!
他不禁想起師父冷謙教授的法門來:「若被人點穴,在他內力著體的一霎,先放鬆了肌膚,則彼之內力如以劍刺棉,必不能深入,不多時定能自解也。若被人捆綁,其法卻反,在繩索綁下的一霎,先自繃緊了肌膚,待他綁畢,得機會松卸了氣力,則繩便松,易於掙脫也。」當初自己喏喏連聲,全都記在心裏,可是真等事到臨頭,怎麼卻想不起來了?如果當時按照師父的教導,故意把肌肉繃緊了,現在就不會這樣難受,也不會束手無策。
長大漢子被這麼一撞,立足不穩,一個轉身,後腦重重地磕在穴壁上,眼前一黑,頓時癱軟了下去,就此人事不醒。他肌粗骨硬,凌沖這麼一撞,也是頭頂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更要命的是,因為四肢被緊緊綁住,落下時穩不住身形,一個跟斗,直往鐵門中跌了進去。
地穴約摸十余丈長,轉過個彎,前面在兩支火炬的映照下,顯露出一扇鐵門來。凌沖還在心裏自怨自艾,那漢子早走到了鐵門前,胳臂一翻,把凌沖從肩膀上甩下來,重重地摜在地上,然後從自己腰間掏出柄一指多長的鑰匙,去開鐵門。
那漢子恰在此時拉開了鐵門,才轉過身,忽見一個黑乎乎的頭頂直向自己胸腹間撞來,不禁嚇了一大跳,本能的一側身體,凌沖這個頭錘就便撞歪了,正中那漢子的左肋。
「這個……」凌沖這才知道把金佛託付給雪妮婭的那人,不是姓繆,就是姓郭,正在思量怎樣措辭,才能把這事情前後緣由解釋明白,忽然後面門帘一挑,一個藍衫女子捧著個托盤走了出來。
那漢子喝一聲,雙手端棒向上一揚,凌衝力氣不如他大,又一時來不及放開抓子棒。只得借勢一躍,雙腳已然騰空。那少女恰在此時把隔開的長劍又盪了回來,疾削凌沖雙足。凌沖身在空中,兩腿稍稍一蜷,足尖在劍脊上輕點,身體借力已經翻了起來。
這才想起來發生過的一切。他就地骨碌了幾圈,好在這地牢並不算大,他終於靠住牆壁,一點點蹭著坐了起來。扭過臉,卻徒然發現鐵門依舊半開著,朦朧的火光從外面投射進來,映在地下,好象猙獰的妖魔一般不住抖動。
凌沖大驚,眼看逃跑的時機稍縱即逝,也來不及考慮自己手腳依然被綁,就算逃出地牢又能如何?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力氣,丹田一熱,雙膝猛曲,象支離弦的箭一般,直朝門外撞去。
只聽地穴里幾陣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想是邱福來他們已經離開了。直到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那雙大手才把凌沖放開。凌沖一個翻身,藉著鐵門上一個不到尺方的小窗口裡透進來的火光,隱約看到這間地牢約摸兩丈見方,和剛才與邱福來等人惡鬥的密室差不多大小,朦朧中,一個高大的身影貼著牆壁,悄然而立。
凌衝上前拈了香,在彌勒菩薩尊前禱告一番。邱福來親熱地稱呼他的表字:「退思兄。」把他讓到旁邊的客位上坐下,自己打橫相陪,問道:「幾時到得大都的?怎今日才來?怎的繆、郭二位一個也不見同行?」
說著話,他向那個長大漢子揮一下手,那漢子抱拳答應,上前來一把揪住凌沖的脖領。凌沖「你待怎樣」還沒喊出口,早被那漢子掄圓了,一把擔在肩上。
這是碗棗茶,才剛湊近,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真箇清心明神。凌沖把那一小口茶在舌面上一鋪,才待咽下喉去,忽然感覺不對,忙「啐」的一口,都吐在了地上。
邱福來跳將起來,大叫道:「這廝好不機警!」疾轉身,那藍衫少女不知從何處摸出把單刀來遞了給他,他接過刀,一招「盤花蓋頂」,就向凌沖頭頂劈到。
凌沖這一下可是驚得心膽俱裂,身在空中,收勢已經來不及了,尤其手腳被綁,想要擰腰、翻身也極不容易,如果自己這樣迅猛地撞上鐵門,無異於以卵擊石——雖然自己的腦袋比雞蛋要硬上那麼一兩分,可是對面也不是石頭而是鐵門,頭頂開花,血流滿地,似乎是逃不了的了……
凌沖長嘆一聲:「你可知他有個嫡親的兄弟么?」「哪個?郭漢俊的兄弟么?」邱福來道,「似乎聽他講起過,是在應天府陳師傅處學藝罷……」「你曉得某的義父,那便好了,」凌沖略放鬆些勒在邱福來脖子上的鋼刀,「郭漢俊的兄弟喚作郭漢傑,正是某的大師兄,此番進京,他還教我與兄長捎封信哩——此中誤會甚多,大家不要動手,待先剖分明白了,如何?」
凌沖冷哼道:「是我問你哩,是你問我哩?——你適才說的郭漢俊,可是在湯大將軍麾下做過百夫長的郭漢俊么?」邱福來答道:「正是此人……想那繆銳,也做過湯大將軍駕前護衛哩……」
他拔下嵌在椅背上的單刀,正欲上前去制住邱福來,忽然斜刺里一劍刺到,劍帶風聲,直點向他肩頭巨骨穴,端的凌厲之極。凌沖急忙反刀一格,定睛細看,卻原來出手的正是那藍衫少女。
裏面的屋子要稍大一些,擺著一桌兩椅,另外正中擺著一張方几,上供彌勒菩薩,並諸般香火果品。牆上貼著一副對子:「且收慈意是禪意,殺盡不平方太平。」旁邊也有布簾,通往更深的屋子。
「你們究竟是甚麼人?」凌沖環顧了一眼那空著手,可是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的三個人,厲聲問道。「你又是甚麼人?」藍衫少女氣哼哼地說道,「咱們還未曾問過你哩!」
邱福來使一手正宗的峨嵋刀法,功力也只平平,倒是這少女的劍術不但在乃父之上,而且明顯是黃河大俠宮秉藩的套路,倒讓凌沖吃了一驚。藍衫少女這樣一格,邱福來早一個打滾,躲開七尺多遠,「嗒」的一聲,那尊金佛從懷中滾落到地上。等他站起身來,急忙伸手唇邊,呼哨一聲,立刻,青布門帘「呼」地揚起,一個長大漢子挺著條抓子棒,風一般沖將出來,口中大叫:「小賊,還不納命來!」照準凌沖面門就刺。
凌沖單刀舞開,如一團光芒般包住身體,三個人四件兵器,竟然遞不進去。這三人中,以那藍衫少女的劍法最為高明,但可惜力氣較小,功力尚淺,宮家獨門的劍法精要,發揮出來還不到兩成。那老者一對判官筆是湖州「筆庄」商家的路數,功力較為純厚,而且攻防間經驗老道,頗有法度,確不可小覷了。
凌沖緊咬牙關,一聲不吭,趁那漢子正在開門,背部對著自己的機會,慢慢掙扎著直起腰來,突然間雙足用力,運氣于頂,一個頭錘,直向那長大漢子后腰撞去。
原來鐵門內的地面,比外面要低上五尺還多,凌沖沒有防備,頭下腳上直撞下去,腦袋「嗡」的一聲,也不禁失去了知覺……
凌沖大驚,只得背貼著板壁,向左側一個滑步,邱福來這一刀緊擦著他肩頭嵌入了板壁中。凌沖才自鬆了口氣,突然耳邊「咄」的一聲清斥,隨即后心一涼,有件利器悄無聲息地刺透了板壁,劃破背心衣衫,已頂住了自己后心上的心俞穴。
藍衫少女笑道:「四叔今日立了頭功哩。且出來罷!」只聽得「哼」的一聲,青布門帘一挑,一人手提三尺長的短槍,施施然踱了出來。
「這是小女。」邱福來向凌沖介紹。那少女笑吟吟地走過來,微一曲膝,算是福過了,隨即放下托盤,在桌上擺了兩碗煎茶,一漆盒各色點心。凌沖急忙欠身行禮:「有勞了。」
「大家坦誠相見,」邱福來暗中抹一把冷汗,轉過身來,面對著凌沖,「講句得罪的話,退思兄也請將刀放下了,大家一起來吃碗茶,才好講話——退思兄想也明白,適才咱們在茶里下的乃是迷藥,並非毒物,不過不想行險,待先麻翻了你才好查問罷了。」
就在畏兀兒刀客阿廝蘭大鬧清真居的時候,凌沖卻被困地牢,王保保、雪妮婭他們,除非是大羅金仙,否則肯定猜不到他現在和其後的遭遇。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凌沖迷迷糊糊地蘇醒過來,頭痛欲裂。他想要伸個懶腰,卻發覺四肢麻木,不能動彈,只當身在夢魘之中,驚愕之下,卻莫名其妙地翻了個身。
邱福來佯笑道:「退思兄此言至當,便請……便請放開在下罷。這幾日韃子朝廷緝訪南軍的細作甚緊,咱們也是……也是無奈,為成大事,不得不警惕一些。」那藍衫少女急忙走上兩步,深深一福:「凌叔叔,適才多有得罪,求您先將我爹爹放開了,大家才好講話。」
藍衫少女大驚失色,呼道:「爹爹!」凌沖把架在邱福來脖子上的單刀緊了一緊,唬得邱福來一個勁兒把頭往後仰,滿臉都是冷汗。「放下了劍!」凌沖再喝一聲,那少女只得悻悻地把長劍拋在地上。
凌衝心想這樣下去,自己別說不想求饒,就算求饒分說,對方也未必會信,不如指點他們去取了信,或許還有轉機,於是哼了一聲:「信在下處。」邱福來問:「你落腳何處?」凌沖回答:「肅清門內翰林院旁客來棧中。」邱福來點點頭:「先委屈你了,待咱們見了信,或可寬放你,面對面好生談談。若你真箇是徐大將軍遣來的啊,到那時在下與你叩頭,負荊請罪便了。」
長大漢子抓子棒用力翻滾,把凌沖往天花板上撞去。凌沖及時鬆手,抓子棒的刃尖「咄」地一聲,刺進木製天花板壁里。凌沖頭下腳上,單刀沿著棒柄直削下去,那漢子「啊喲」一聲,只得鬆開雙手,以免十指盡失。
說時遲,那時快,藍衫少女長劍又到。凌沖不願再多戀戰,向她頭頂虛晃一刀,轉過身,直往邱福來衝去。
身在半空,早見外面火光搖曳得更為明暗不定,突然間,「當」的一聲,鐵門已自合攏。
凌沖雖驚不亂,一邊向側面跳開,一邊連碗帶茶擲向邱福來的面門。邱福來急忙變招,躲過茶碗,那邊凌沖已經抄起了剛才坐的椅子來。邱福來又一招「關平獻印」,正好斫在椅背上,一時竟然拔不出來。凌沖趁機飛起右腿,把他踹翻在地。
撩開青布門帘,後面還有一間屋子,堆著些箱籠和兵器。長大漢子推開一個木箱,彎腰掀起一塊木板,原來底下又有一架木梯,直通向一個狹長的地穴。
凌衝心里還摸不準這幾個人到底是甚麼來歷,確是自己要見的人,只不過雙方間產生了點誤會呢,還是元廷的走狗?或者是其它勢力派來大都的姦細?他不想驟下殺手,只是尋找時機,希望先抓住一個人質,好暫時罷斗,大家分說個明白。堪堪鬥了十多個回合,他正以單刀隔開那少女的長劍和老者左手的判官筆,抓子棒和另一支判官筆已然到胸。凌沖不及閃避,只好行險,左手一探,已經捉住抓子棒刃下一尺處,順著來勢輕輕一撥,「當」的一聲,把那支判官筆盪開。
凌沖又驚又怒,破口罵道:「詭計暗襲,算的甚麼好漢!」邱福來很有趣地望了他一眼,嘆口氣,搖搖頭:「如你我這般當細作的,原本便算不得好漢。若必要充好漢,那是指地罵閻羅——真箇活膩味了哩。」
※※※
但最難纏的,還是那使抓子棒的漢子。他的功力深厚不及老者,招術精湛不及少女,全勝在膂力強勁,並且兵器長大。這間屋子不過二丈見方,他抓子棒掄開了就有一丈余,勁風呼嘯,一張桌子和剩餘的一把椅子,頃刻間就被打得稀爛。而且抓子棒這種兵器,戰陣上偶有使用,江湖中卻罕見得緊,凌沖還沒有對敵經驗,更看不明白他的路數,被迫打點精神,倒把七分力氣,都放在這個漢子身上。
他幾次暗運內力想要崩斷綁繩,卻不料這長大漢子綁人別有一功,繩索專從人不易用力的部位走,而且緊得直嵌入肉里去,饒是凌沖內功已經頗有根底,也是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使用。
凌沖看她二八年華,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竟然稱呼自己「叔叔」,不禁感覺有些好笑。可是邱福來一口一個「退思兄」,和自己平輩論交,他女兒也只好這樣叫。他想這樣挾持一個人質在手,確實不大容易「剖分明白」,於是一收單刀,左手在邱福來肩頭一搡:「多有得罪,大夥都坐下講話吧。」
凌沖一個跟斗重新翻下,右手單刀,左手抓住棒頭,雙足還沒沾地,忽然耳邊風聲驟然響起,兩支精鋼判官筆直往自己左右太陽穴刺來。他趕忙把脖子一縮,向後疾仰,判官筆在額頭前方交碰,銀光賁射,刺得他兩眼生花。凌沖暗叫「不好」,單刀一招「白猿獻桃」,翻轉上來,用盡全身氣力往那銀光上一架,「嗒」的一聲,那老者再握不住雙筆,連滑兩道光芒,也插到天花板上去了。
「甚麼繆銳,甚麼郭……郭漢俊?你莫不是說的郭漢俊?!」凌沖大吃一驚,這個郭漢俊,不是大師兄郭漢傑嫡親的兄長么?邱福來道:「好漢識得郭漢俊么?怎又不識得『鐵算盤』繆銳?這金佛不是他們與你的么?繆銳現在何處?」
凌沖不禁色變,一動也不敢動。那長大漢子「哈哈」大笑,從腰間解下拇指粗細的一條麻繩來,過來抹肩頭、攏二背,把凌沖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好象一個大粽子似的。
一個聲音解開了他心中的疑惑:「速速將門關了,防那小子逃出來——四弟,你將阿海拖將出去……」那是邱福來的聲音。
長大漢子後面,又有一個賬房打扮的老人,手提一對精鋼判官筆,也衝上來夾攻凌沖。三個人圍定了這一個,走馬燈般盤旋廝殺。邱福來沒了兵器,插不上手去,只好在一旁觀看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