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烽錄》目錄

第三十章 凰兮凰兮守空房

第三十章 凰兮凰兮守空房

他們被安排在校場南門外,校場內則排列了各萬戶最精銳的親軍五千人,等待接受出征前的檢閱。凌沖站在隊中,帶領著部下百余名健卒,只感覺四肢僵硬,動也不敢動。忽然,身邊一名彈壓湊過頭來,輕聲問道:「兄弟,甚麼出身?」
王保保的神情一向哀傷落寞,此時益發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凌沖才抱拳還禮,只聽王保保淡淡地說道:「我這幾日便要跟隨大軍離了大都,南下討賊。雪姑娘便拜託凌兄照料了。」說著,大步向店門外走去。
因此,察罕帖木兒的意思就是「白鐵」,擴廓帖木兒的意思是「青鐵」,帖木兒作為蒙古人常用名,經常可以在《元史》等史料中看到,但並非是姓。察罕帖木兒和擴廓帖木兒都沒有姓(他們另有漢姓漢名,則與其蒙古名字完全無關)。拙作行文盡量使用其全名,而在部分漢人的對話中,嫌其名長,而習慣性地直接稱呼為「察罕」、「擴廓」,相信讀者可以理解。
第二天仍然一早起身,到大都城裡各處打聽消息。中午時分,又來到了清真居,雪妮婭走親戚還沒有回來,凌衝心里有點失望,卻又暗中鬆了口氣。這天王保保卻破天荒地沒有出現,想來大軍開拔,他有許多公事要處理,脫不開身。
吉總把悄聲告訴他,他們駐紮在南城的部隊有三萬余,城北居庸關附近還有六萬大軍,此外,大都附近順、通、龍慶、涿、檀諸州,散布五萬駐軍,都將陸續開到——這也只是中州軍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凌沖受他的語氣感染,心中也有一絲哀傷、寂寞閃現。他定了定神,掀開門帘,走進了裡屋。
凌沖沒想到雪妮婭先贈他鐲子,急忙接過來,勇氣徒增,也從懷裡掏出昨天買的銀鐲遞過去:「我……我身邊卻無甚麼,這是昨日在珠子市上購得的,你也留了做個念想。」
怯薛們護衛著皇太子進了校場,跟隨在他們後面的,是一隊裝備精良的中州軍,全都漆黑的鐵甲,鐵兜鍪壓到眉楞,與那些怯薛們不同,反而都騎著蒙古小馬,各持旗幟器械,殺氣騰騰。他們簇擁著一面「帥」字大旗,旁邊還有兩面略小些的旗,一個綉隸書「關」字,一個寫楷書「貊」字。
才出屋門,就被艾布一把揪住。凌沖嚇了一大跳。艾布低聲說道:「且隨我來,我有話問你。」
行在擴廓帖木兒左手邊,便是曾在樞密院中見過的貊高了。他是一身蒙古式樣的盔甲,頭戴笠子帽形狀的銀色兜鍪,左右兩片飛雲般護耳直垂至肩,細網狀頓項護住脖頸,盔頂扎一朵白纓,插兩支白色雉尾。身穿銀色魚鱗甲,沒有罩袍,卻系一幅雪白的大披風,騎一匹白龍駒,就算評話里的白袍將趙雲,也沒這麼俊偉瀟洒。
凌沖並沒有什麼行李,回到左李花園后,隨便整理了一下,又找到名僕役,讓他通報主人,自己三日後就要離去。那僕役滿臉堆笑:「小人這便為官人通稟。主人吩咐過了,官人來去隨意,恕他不能前來相送也。」凌衝心說,我住到這裏半個多月了,你面也不露,現在還提什麼「相送」?當下笑笑,回房安歇去了。
凌沖聽了這話,嚇一大跳,也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只好回答一聲:「保重……」王保保走到門邊,突然又轉過頭來,說道:「你是甚麼來歷,我也約摸猜著了。若非如此,你我定能成為至交也。你也保重,能否重逢,且憑天意罷。」說完,躬下腰來深深一揖,隨即揚長而去。
把鐲子揣在懷裡,彷彿揣了一個剛出爐的燙麵餅似的,熨得渾身發熱,連臉都紅了。他低著頭,不敢看人,疾步奔回左李花園,一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直到晚上上床睡覺時,也沒能鎮定下來。
【作者按:關於蒙古人的名字】
凌沖急忙回答:「多謝老爹成全。若兩年後西吳王大軍北上,滅了韃子,我便……」突然想到對方乃是色目,不由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了。艾布苦笑一聲:「你在大都城中這幾日,想也見著了:外鄉外路,便色目也都恨著蒙古,這天子腳下、繁華京都,卻無幾個記得你們所謂『華夷之別』哩。你們打來殺去的,我卻不管,我也不理會兩年後誰人得著天下,我只與你兩年時光哩,你須牢牢記下了!」
凌沖知道,這是擴廓帖木兒和他麾下大將關保、貊高到了,急忙放眼望去。只見旗下果有三匹駿馬,馬上三人,並轡而行。他看得仔細,白面無須的是關保,紫面長髯的是貊高,中間的,定是大元太尉、中書左丞相、錄軍國重事、同監修國史、知樞密院事、兼太子詹事,又新封河南王的擴廓帖木兒了!
門外艾布等得不耐煩了,喊了一聲:「女兒,凌先生來望你了。」雪妮婭猛然一驚,這才轉過頭來,臉上憂喜參半,低聲說道:「多日不見,聽聞你病了一場?」
第二日凌衝天不亮就離開左李花園,一路來到南城軍營,吉總把領了他和部下見面,關照即刻開拔,往校場去。臨近校場,凌沖不由想起前幾日豪傑大會上,伽璘真喋血旗杆,彭素王震驚當場的一幕,不由心中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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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妮婭接過銀鐲來,看一看,戴到自己手腕上。凌沖又長吸一口氣,說道:「這鐲子不值甚麼錢,你若願留啊,便即留下,若哪一日不願留啊,熔了他也罷。便年深日久,凌沖但教活在世上,定會歸來望你一遭。你好生保重者。」說完,把雪妮婭送的玉鐲小心揣入懷內,深深一揖,轉過身,不敢回頭看對方的反應,快步走出了裡屋。
這支隊伍進入校場,時候不大,校場中第三通鼓響畢,隱約傳來喊話的聲音,嘰哩咕嚕的象是蒙古語,大概是皇太子正在訓話。大約一碗茶的功夫,皇太子終於說完了,又輪到擴廓帖木兒講話,說的卻是漢語,凌沖距離太遠,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些甚麼。
貊高二話不說,翻身下馬,拔出腰間長刀來,對準那馬的脖子狠刺進去。白馬又是一聲嘶叫,翻身栽倒。貊高收了刀,單膝跪倒在擴廓帖木兒的馬前,大聲說道:「末將控馭不力,致使馬驚,請大王責罰!」
第四通鼓響,接著是整齊的腳步聲,大概在檢閱部隊。最後第五通鼓響過,貊高一聲大呼:「開拔!」校場外諸軍遂開始行動。在此起彼伏的號角聲中,旌旗飄拂,凌沖跟在吉總把後面,與齊著等幾名彈壓並肩向南方行去。此時日在中天,已經午時將盡了。
雪妮婭卻似乎早就知道了,並不驚訝,只是囁嚅著:「你……你幾時可得歸來……」臉上紅暈泛起,再次低下頭去。
凌沖吸一口氣,說道:「王兄適才來,是向你辭行的么?」雪妮婭回答:「正是哩,他不日便要隨軍南下……」凌沖打斷她的話:「我已知曉了……我、我這幾日也便要離開大都。」
凌沖回答道:「或三、五個月,或三、五年,我也不知……」雪妮婭呼吸之聲漸促,突然從手腕上摘下一枚玉鐲來,遞給凌沖:「且留個念想者……那日多虧你……你與王先生救了我哩,我定不能忘記的。這是我母親臨終時留與我的,你、你……」
擴廓帖木兒揮手說了一句甚麼,想是原諒了貊高。這時候,有親兵過來拖走了白馬的屍體,並牽了一匹青聰馬來,貊高重新上馬。只聽關保笑著打趣道:「未出征而馬驚,大是不吉,貊知院且留守北地,不須去了罷。」貊高冷冷地回答道:「不吉已去,我今換了馬也。」
約摸巳時剛過,大軍俱都開到,校場內外,十余萬人馬鴉雀無聲。凌沖正在心中讚歎:「好整齊的軍勢,好嚴明的軍紀。」忽聽不遠處號角聲起,「嗚嗚」作響,與之相應,校場內鼓打一通,「隆隆」不絕。
隱約聽到擴廓帖木兒的聲音說:「馬是畜牲,終難由人——強似長矛墜地。」他和關、貊二人一樣,說的也是漢話。三個人一起「嘿嘿」地笑,笑得肆無忌憚,但聲音卻壓得很低。
凌沖站在當地,心中思緒萬千。伸手入懷,撫摩著雪妮婭贈他的玉鐲,忽然覺得肩膀沉重,似乎有萬斤重擔壓下來一樣。
凌沖深深一揖:「老爹放心,但教凌沖不死,定然歸來!」艾布繼續說道:「還有一事,你若想娶我女兒呵,須先得信奉真主,入我教門,你且仔細思量者。」說完,拍拍凌沖的肩膀,自己一個人回店去了。
兩人走出清真居,拐進一道幽靜的小巷。艾布停住腳步,盯著凌沖的眼睛,說道:「我也不兜圈子哩,你與那位王先生都歡喜我的女兒,那傻丫頭心中卻似只有你哩。你究竟做的甚麼營生,我今直截問你,你可能講與我知么?」
凌沖愣了一下,臉漲得通紅,回答道:「既是老爹這般問時,我也不好瞞你。我是西吳王部下,來大都城中做細作,不日便要隨了中州軍南下。這一去呵,也不知是否有命歸來哩。」
轉念一想,罷了,罷了,喜歡就是喜歡,「心中若有自有」。雖然雪妮婭是個回回,但西吳王剛發了詔書,天下百族,俱是一家,別說漢人、南人,就是色目、蒙古,只要真心歸附,他也平等相待,絕不象元朝那樣把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如果說要娶雪妮婭為妻,以義父、義母的性格,是不會阻攔的,師父也不會說甚麼。可是……艾布他能夠答應把女兒嫁給一個漢人嗎?
艾布長嘆一聲:「真主保佑。我也料著三分了,真是孽障,無法可想。女兒今已長大,也有多家前來提親,我便等你兩年哩,過得兩年,無你的消息,女兒便留不得了也,定要擇個好人家嫁了出去。」
相比這兩員大將,中間的擴廓帖木兒反倒沒那麼顯眼了。他頭戴笠子帽形狀的蒙古兜鍪,插一叢白羽,護眉很低,看不清相貌,身穿鑌鐵連環甲,外罩紫袍,雜綉徑五寸的大獨科花,騎一匹青色的蒙古小馬。這三個人威風凜凜地走過來,與見到皇太子時不同,幾乎所有士兵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崇敬的光芒。
凌沖偶爾斜眼,正好看到那位名叫齊著的彈壓在對他使眼色,要他向南方觀瞧,那正是號角響起的方向。凌沖急忙望去,只見一隊綉甲怯薛,高張九氂大纛,簇擁著一個金燦燦的人,馳馬往校場而來。
就連凌沖,也不禁肅然起敬,心道:「大丈夫便當如此,才不枉了來人世一遭。我若想從軍呵,便義父與大王、湯大將軍等的交情,怎不弄個千戶來當?若能建立了功勛,待大王取了天下,我也能這般威風哩!」
第二天中午,凌沖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了清真居,才一進門就問:「艾布老爹,雪姑娘可歸來了么?」艾布似乎料到他要來的樣子,「哈哈」笑著:「在裡間,正與王先生講話哩。」
凌衝心中暗笑:「原來都是銀樣蠟槍頭。人說蒙古勛貴子弟,今有許多都不能騎馬了也,看此傳言不虛。若都是這樣兵馬,大王揮兵北進,三個月便可橫掃韃虜,平定天下!」看看兩旁排列的中州軍,也都是面有譏諷之色。
想是這樣想,可他明白自己終究不是當兵的料,一邊羡慕,一邊在心中嘲笑自己。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貊高胯下白馬「唏溜溜」長嘶一聲,前蹄立起,不住踩踏,似乎是被甚麼東西嚇到了。
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事,怎麼竟然被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回回女子佔據了心胸,再也拂之不去?兩個人民族不同,經歷不同,似乎除了年紀相當外,就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自己究竟喜歡她哪一點?
在清真居用過午飯,他又走到昭回坊商心碧居住的閣子前,只見人去閣空,想來王保保已經把她接走了。兜個圈子,隨意走動,戌時來到了鐘樓前街第一巷的珠子市。
凌沖猜測,那一定就是當今皇太子了。皇太子是名義上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雖然不隨軍南下作戰,但出征檢閱,是不得不來的。只見那近千名怯薛個個人高馬大,銀色的魚鱗甲,外罩描花的白袍,頭盔擦得鋥亮,上插雪白的鳥羽,都持丈二長矛,真是好威風,好煞氣。他們所簇擁的皇太子,金盔金甲,外罩黃袍,看過去一片金色耀眼,連面孔都被金光晃得影影綽綽,也看不清楚年齡多大,相貌如何。
最後,感謝《中國風俗演義·元代卷》一書,小說中許多相關元代的語言和風土人情,我都是從此書上得來的資料。』
凌沖轉頭看了一眼,雄偉的大都城,隱約矗立在地平線上。他伸手到懷中摸摸那枚玉鐲,雪妮婭的笑臉又浮現眼前。這一去啊,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回大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心愛的人呢!
這支隊伍雄糾糾地走近,才到校場門口,突然場內又是一通鼓聲,震天動地。那些綉甲怯薛,聽了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倒有一大半嚇得在馬上亂晃,更有一個「啪嗒」一聲,把長矛都掉落在地上。那人急忙跳下馬去,撿起長矛,又復翻身而上,身法竟然略顯獃滯。
這一晚翻來覆去的,怎麼能睡得著?眼前不斷浮現出雪妮婭的笑臉,耳邊卻是史計都臨走前說過的話:「心中若無便無,心中若有自有。我也不來解你這個『雪』字,只奉勸兄弟你呵,休執著『有』,亦休執著于『無』哩!」
他想一陣,訕笑一陣,煩惱一陣,直到四更天時,才勉強收攝心神,盤膝運行了一遍大周天,勉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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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走看看,平日里對這些女人用具從來沒什麼興趣的,不知道為甚麼,今天卻在這裏足逛了大半個時辰,方才離去。其間看到一枚絞絲銀鐲,式樣樸素大方,手工也巧,價錢卻不貴,他猶豫了半天,幾次抬腳要走,卻終於還是花五貫鈔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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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的蒙古人,沒有姓,而只有名與氏族名。蒙古人的名字來源很多,包括顏色、數目、物類、吉祥語,等等。常見的蒙古人名有:察罕(白色)、哈剌(黑色)、忽蘭(紅色)、擴廓(青色)、乃蠻(八)、也孫(九)、禿滿(萬)、阿勒壇(黃金)、失列門(銅)、帖木兒(鐵)、賽因(好)、伯顏(富)、不花(牯牛)、巴兒思(虎),等等。此外,蒙古人也有用畏兀兒(維吾爾一詞的本源,但並非完全是現在維吾爾族的祖先)語和漢人俗語取名的。
凌沖急忙按照事先背熟的假履歷,回答道:「在下高祖從龍定基,曾授千戶銜,祖、父都在樞院中公幹,此番欲重振家聲,往戰場上搏個出身去也。」那名彈壓「唔」了一聲:「好根腳。」臉上卻分明有不屑之色。
吉總把一直關注著凌沖這邊,聽到他們談話,立刻走過來,叫著那彈壓的名字,說道:「齊著,這個宋國整家傳的好刀法,不是尋常京都紈絝子弟,你休小覷了。大夥同陣殺敵,你須多看顧者。」宋國整正是凌沖假告身上捏造的名字。
四方部隊絡繹開到,放眼望去,旌幟蔽天,足有十多萬人馬。雖然旗幟各別,盔甲各異,但士兵們一個個都氣宇軒昂,刀槍擦得耀眼,隊列排得齊整。凌衝心中暗想:「好不嚇殺人也!便這樣軍馬,若驟然南下,未知大王能否抵擋得住?似此形狀,反元大業何日可成?!」
關保行在擴廓帖木兒右手邊,因為曾在北城警巡院中見過一面,因此凌沖認得。只見他騎一匹棗紅馬,頭戴漢式狻猊盔,高高的前箍,如鳳翅般兩片大護耳,盔頂扎斗大一朵紅纓,身穿狻猊甲,外罩繡花大紅色袍服,系著絲蠻帶,威風八面。
凌沖坐起身來,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心說:「你在想些甚麼哩!自身一廂情願,也不知雪姑娘她怎樣看我?」而且就算雪妮婭也喜歡自己,艾布也同意了,反元大業未成,自己怎麼有功夫娶妻?再等上幾年罷,又怕事情有了變化,又怕誤了雪妮婭的青春,而且自己立刻就要混到中州軍中去做間諜,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身首異處,連死亡的消息都未必傳得出去,難道叫人家姑娘就這樣無結果的苦苦等待么?
只見雪妮婭背對著屋門,低著頭,象在想甚麼心事,凌沖走到她背後,她似乎全沒發覺。凌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才好。
凌沖聞言愣了一下,就瞧見王保保掀起裡屋的門帘,走了出來。王保保看到他,也是一愣,隨即拱手道:「凌兄,你來得正是時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