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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誦此真經求連理

第五十五章 誦此真經求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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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沖沉吟不語。冷謙拍拍他的肩膀:「此行倒見著那個回回女子來,確是好姑娘。我若是他爹呵,想也一般回答。譬如做生意,要錢貨兩清,才有賺頭,口頭下了定,與不下有何分別?天下紛亂,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便定了親,也未必結得了親,何必多此一舉哩?你不若暫卸了西吳王的差事,往大都去娶了她便罷,教令尊去關說,原本無益的。」
秋風漸起,黃葉滿地,眨眼已經十月份了。凌沖想到遇見雪妮婭,就在一年以前,艾布定的兩年期限,更只過了一半,自己足夠努力的話,也許再過三兩個月就可以婚姻得偕,不由滿心憧憬無限。
凌沖聽到這些消息,也自振奮。李文忠說:「明日便進杭州,稍加休整,咱們同往圍平江去,休教徐、常兩位將軍將功勞都搶盡了。」凌衝突然想起來聖使神矛的事情,提醒李文忠說:「杭州棲霞嶺下有一筆寶藏……」李文忠點頭:「舅父已遣人齎了地圖來也。賢弟,明日入城,咱們一併去取來。」
凌沖問道:「師父也曾參与那伽璘真辦的豪傑大會,可曾見會上救一個粗蠢漢子的事?那救人者卻有幾分象是師叔哩。」冷謙點頭:「我自見了,原也疑是他,你這樣一說,可落實了也。」凌沖道:「但師叔偏是不認。」冷謙「哈哈」大笑:「他不認是他自家的事,我認定是我自家的是,有甚奇怪?」
所謂《天經》,是回回們用漢語對伊斯蘭唯一真經《古蘭經》的稱呼。木撒飛很讚賞凌沖的認真和好學精神,點頭道:「既如此,你不如在左近賃一所房舍住下,每日來我處,我將《天經》的精要傳授於你。」
嬰城固守,乃受任之當為;歸欸救民,亦濟時之急務。竊伏自念起身草野,叨為省樞,非心慕乎榮華,乃志存於匡定。豈意邦國殄瘁,王師見加,事雖貴于見機,民實同乎歸義。念是邦生靈百余萬,比年物故十二三,今既入職于方,願溥覃乎天澤。謹將杭州土地、人民及諸司軍馬、錢糧之數以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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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眾人對回教都毫無了解,聞言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冷謙才突然想起來:「江南本少回回,咱們也不知如何做了穆斯林。只隱約記得,江都有個回回堂,煞是有名,你不如到彼處去請教,若彼處可行入教儀式,便好遂了心愿。」
罪臣潘元明泣血叩首
凌沖是七月初回到的應天,向朱元璋稟報路上的經歷,並呈上簡若顰的書信。關於書信的內容,他曾經和駱星臣兩個人猜測過,駱星臣說:「簡若顰一心只想得回丹楓九霞閣,此信定是懇請西吳王相助,待取了關中,將丹楓九霞閣交還與她也。」而至於簡若顰有沒有為這個要求主動提出效勞,和準備怎樣效勞,他們就猜不到了。
這個洞穴高達丈余,長寬都是三丈,洞穴中空蕩蕩的,除了一些碎瓷爛瓦,甚麼也沒有。李文忠大為掃興:「原來寶藏已遭人取去了,咱們白跑一趟,好不恨煞!」凌沖仔細查看四周,又撿起幾片碎瓷來,湊近火光細看,也搖了搖頭:「洞口石板碎裂,想是被人炸開的哩。杭州是南宋都城,料必韃子入城以後,掘地三尺搜尋財物,這個寶藏自然瞞不過他們。」日帝、彭素王、朱元璋,以及其他很多人所期盼的聖使神矛的寶藏,原來早就被人搬空了,剩下一場虛妄,想起來多少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才走近後門,先聽到一聲長吟:「……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朱元璋罵了一陣,面色突然一變,笑著對凌沖說:「令尊已歸來了也,大肉居三日前便已重新開張。退思,你匆匆趕回,想來還未曾與家人會面,且速速回去,替我拜上令尊,就說朱某國事倥傯,不得閑空去光顧,好生煩悶者。」
李文忠哼了一聲,怒道:「待我打進大都,也掘地三尺,搜盡韃子的寶貨,以報此仇!」說著,拍拍凌沖的肩膀:「這裏好氣悶呵,且出去再商議。」
書呈大宋平章李將軍麾下:
凌沖收好推薦信,告別了木撒飛,快馬往杭州方向馳來。才過廣德,就聽說餘杭守將謝五齣降,李文忠已經通過餘杭,前進包圍了杭州城。
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入口處應該由一塊大石板所覆蓋著,可是眾人挖開一看,那裡只有大大小小的無數碎石。「莫非地震壞了入口?」李文忠疑惑地問道,教眾軍把碎石搬開。
凌沖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歡喜的是,聽這人的聲音腔調,分明是師父冷謙,師徒數年未見,今又相逢,自然欣慰。傷感的是,冷謙所吟的,分明是江淹所作那篇著名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凌沖想到和彭素王的生別,和史計都的死離,不禁神傷。
這段話發音奇特,凌沖聽得一頭霧水,想要模仿,卻才發了兩個音,舌頭就繞不過來了。木撒飛笑道:「此為阿剌伯語,譯成漢語,稱為『清真言』,乃是:『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
凌沖邊聽邊點頭,同時用心記憶。等木撒飛講完,他問:「我知皈依佛道二門,要讀經典,皈依景教,也讀《聖經》。卻不知做穆斯林,要誦讀的《天經》是如何的,我欲先熟習了《天經》,再行入教之禮。」
凌沖看那封信上寫著:
他下馬緊走幾步,到冷謙面前拜倒,口稱:「師父,您卻是幾時回應天來的?」冷謙伸手扶起他來,拈鬚微笑:「三日前,我與令尊同回的應天。此行往大都去為你提親,我也有苦勞哩。」
此後,凌沖就在揚州城中住下了,他白天去見木撒飛阿訇,學習《古蘭經》,晚上練武養氣,不覺時日匆匆,眨眼間已到秋天。沛若神功博大精深,凌沖始終停留在第五層上,無法領會第六層的精妙。他自己寬解道:「沛若神功只有六層,只彭素王那般奇才,才能盡數領悟,並自創第七層,我是甚麼人,練得到第五層,還不知足么?」
說著,他屈起手指,對凌沖說:「入我教門,謹行五功。其一誦經,其二禮拜,其三齋戒,其四納課,其五朝覲。」說著,一條條詳細解釋給凌沖聽。
凌沖問木撒飛,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穆斯林。木撒飛說:「我教戒律雖多,入門卻易,不須剃度,不須立約,你只要肯當眾講一句話,便可入我教門,做我兄弟。」說著,合手念道:「列亞伊列黑伊列亞拉乎,穆罕默德亞速兒阿拉速拉。」
在教法方面,他已經熟讀了《古蘭經》,可以背誦,對其中精要,也略窺門徑。木撒飛對凌沖的領悟能力大為讚賞,對他說:「再過數日,不如便在我處入了教門,可參与禮拜,我寫一信教你帶往大都去,料你婚事必偕的。」凌沖回答:「多謝阿訇。我雖為的婚事欲入回教,但能入教,定然謹守戒律、功課,必不教阿訇失望的。」
「他若不允,雖忒可惜,也是結果,」冷謙笑道,「所謂的無結果,是他既非允諾,也非不允諾。他說早定了兩年之期,那姓凌的小子若想娶我女兒,便往大都來娶,求婚定親,有甚麼意思?」
凌沖好不容易把遭遇講完,終於得著機會打聽陳杞人和冷謙大都之行的結果了。冷謙笑道:「看你這般模樣,定是急得不耐煩了。只是可惜,此去大都,卻無絲毫結果哩。」凌衝心里「格登」一下:「莫非艾布老爹不允么?」
王宗岳搖頭,表示不知。兩人聊了一個多時辰,王宗岳告辭離去。凌沖在屋中來回踱步,怎樣也靜不下心來。「張士信那賊害了史大哥,我如何不為史大哥報仇?!」他左思右想,終於拿定了主意,收拾行李,前往木撒飛宅上告別,要離開揚州,往杭州去。木撒飛叫他少待,入內寫了一封推薦信給他,讓他去大都崇仁門內清真寺尋教長烏馬兒:「他教法精深,你可向他學習。便你的婚事,也可拜託他哩。」
江都是揚州路的治所,運河東岸的回回堂,是黃河以南最著名的清真寺。據說回教創教教主穆罕默德的第十六世裔孫普哈丁于南宋時東來傳教,死後便葬在這裏。凌沖在大肉居住了四五天後,就啟程往揚州去,往這間回回堂請教做穆斯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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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湖廣,駱星臣就和凌沖分了手,北上自回洛陽。凌沖騎馬回到應天,把彭素王的話轉告朱元璋,朱元璋冷笑道:「他是甚麼東西,也敢警告於我?草莽匪類,他若不來招惹我呵,我也懶得理他,若敢胡為,我卻不信他真箇武藝天下無對,我殺不得也!」凌沖不敢辯駁,可是也不願意附和。
他拉著凌沖在一個小柴堆上坐下來,說:「先休去打攪令尊,他歇業許久,才開張,老食客們便蜂擁而至,此刻忙得手腳並用哩……」凌沖聽了好笑,廚子燒菜,怎麼可能「手腳並用」?又聽冷謙問:「這兩年來,你經了不少事,都備細講來我聽。」
幾經介紹和輾轉,終於見到了回回堂的教長木撒飛,當地教徒習慣用波斯語稱他阿訇。凌衝來到木撒飛家中拜訪,木撒飛問凌沖想做穆斯林的原因,凌沖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囁嚅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講了。木撒飛「哈哈」大笑:「休道自身動機不純,怕我笑話於你,此亦常事也。我卻不因入教原因而對教徒分別上下,我只看你入教后是否虔誠表現哩。」
不知道為甚麼,凌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王小姐的倩影。他搖搖頭,努力驅趕這時不應該出現的奇怪念頭,低聲說道:「兒心中自然是願意的,只是……艾布老爹要我先做了穆斯林,才好娶他女兒,卻不知這穆斯林怎樣做法?」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今年二十八歲,能征慣戰,少年英雄。凌沖見到他的時候,只見他頭戴金絲小冠,身披狻猊連環鎧,罩著一件杏黃袍子,正在讀信。
凌沖臉上一紅:「師父,您都曉得了。」冷謙故意一板面孔:「為師的我是明教徒眾,幾番勸說,你都不肯入我教門。為個女子,你竟肯加入回教。真箇重色的無行小子,我看錯了你也!」
「正是,」凌沖巴不得他轉換話題,急忙說道,「師父何事一人獨立在此,吟那離別之賦?」冷謙假裝嘆了口氣:「我嫌店堂里氣悶,令尊又嫌我在廚下礙手礙腳的,無奈只好到店後來閑踱了。偏要心有愁苦,才能吟詠《別賦》么?江郎如此佳作,便鳥語花香時吟他幾句,又有何不可?」
凌沖最關心的,是張士信在不在杭州城裡。他問李文忠,李文忠回答說:「杭州守將,是張士誠的女婿潘元明。那張士信最畏死,我才取了桐廬,他便走回平江去了也。」凌沖多少有些失望。李文忠把手裡的信遞給他:「你且看了這個。杭州不日可下,咱們一道往平江去擒張士信,打甚麼不緊?」
士兵們帶著鋤、鎬等工具,很快就把入口附近的雜草、浮土和亂石都清理乾淨了。李文忠站在旁邊摩拳擦掌,難以抑制自己興奮的心情:「會有些甚麼寶貨哩?象牙?真珠?還是寶石?」
凌沖雙手接過,打開來看了,不過是些家常問候,並問他何時學成南歸,好一起往大都去,完成他的婚事。凌沖收好信,詢問鐵冠道人的消息,王宗岳說:「師父安康,幾位師兄也都安康。」他們年齡相仿,一向很講得來,當下談天說地,非常快樂。
凌沖一邊念誦,一邊記憶:「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木撒飛點點頭:「你只須于婚禮前,行大凈之禮,併當著眾賓客口誦此語,便是穆斯林了,可娶我回回女子為妻。不須先入得教,再談婚事。」
第二天一早,完成了受降儀式,李文忠帶著凌沖和自己十幾名親信軍士來到棲霞嶺下。地圖標誌的寶藏入口,是在嶺西一處墳地旁。
這樣隨其自然,不強求速進的心理,卻正符合了內家心法的奧義,雖然在練氣方面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但不知不覺間,他的內力積累得渾厚充沛,已非昔日可比了。
大軍在杭州城裡停留了五天,一邊安撫地方,一邊整休。凌沖趁機去棲霞嶺上拜祭了牛皋墓。在他心目中,這其實是在拜祭史計都。五天後是十一月廿五日,李文忠指揮大軍,浩浩蕩蕩地開拔,往張氏兄弟的根據地平江府而來。
凌沖知道師父是在開玩笑,可是聽了這話,畢竟有些發窘,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冷謙看他這般模樣,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然後問他:「西吳王的差事想是辦完了,才回來應天的么?」
某一日,他正在家中默誦《古蘭經》,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那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穿著道裝,背負一條長棒,正是鐵冠道人的關門弟子王宗岳。凌沖急忙把王宗岳請進家中,煮上茶來。王宗岳笑道:「我奉師命往北方去,路過應天時,聽令尊說你在揚州,教我帶封書信前來。」說著,從包袱里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凌沖。
李文忠和凌沖年齡差距不大,從來兄弟相稱的,故人見面,非常親熱。李文忠說:「賢弟你來得好,且看我取下杭州城,再與徐大將軍合圍平江,取那張士誠的首級!」少年得志,態度多少有些輕狂。
凌沖對師父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來的遭遇講述了一番。冷謙不時插一句嘴,提幾個問題,等聽凌沖講到邱元靖,他捻須點頭:「這個師弟,我也只會過數面。師父常說我凡心重了,修不得道,不教我出家做道士。現下看這師弟,真箇得了師父的道統哩……」
師兄郭漢傑「哈哈」笑道:「我已訂了親事,師弟你還無著落,你便不急呵,師娘可急得狠哩。」陳杞人點點頭:「你若真的歡喜雪姑娘,那便儘快娶了她過門,免得夜長夢多。若你心中尚有猶豫,講出來,大家參詳。」
偶爾聊到時局,王宗岳說:「聞得李文忠將軍已破桐廬、富陽,前指餘杭,料不日便可攻克杭州也。」聽到「杭州」兩字,凌衝突然雙眉一立,問他:「那逆賊張士信,可仍在杭州城中么?」
凌沖警惕地四下觀察,高舉火把,慢慢向深處走去。連接洞口的,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四壁都是灰土,地上也坑坑窪窪的。走了不到十丈遠,想必已經到了棲霞山中,前面豁然開朗,露出一個寬大的洞穴來。
清理乾淨碎石,地上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李文忠興奮地一揮手:「定是此處了。」叫幾名士兵點燃火把,自己率先走了進去。凌沖在後面一拉他:「防有機關,你走在後面的為好。小弟略通些武藝,我在前面罷。」
當天晚上,陳杞人全家,也包括好友冷謙,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自然提起凌沖的婚事,綠萼道:「不如教你義父與你師父一道陪你往大都去,與雪姑娘偕了連理,卻不是好?」凌沖紅著臉搖頭道:「何必如此著急……」
他所謂的商議,是指朱元璋交給自己的尋寶任務沒能順利完成,該怎樣補救才好。好在杭人素來富足,李文忠向富戶收取了相當數量的稅金,又尋幾家曾相助過張氏的砍頭抄掠,湊齊了價值十萬貫的資財,遣人送去應天。他本來想保留下張士信建在棲霞嶺上的別墅的,但凌沖恨透了張士信,竭力請求把那別墅毀掉,於是李文忠下令將其拆毀,舊磚都分發給無家的百姓。
凌沖問他:「做了穆斯林,持何戒律,有何功課?」木撒飛讚許地點點頭:「尚未入教,先問戒律、功課,可見汝心之誠。我穆斯林不食豬肉,不食非抹殺之牲畜,不飲酒,不賭博,不傷害同教兄弟,這個料你知曉。他無嚴戒,謹守功課而已。」
凌沖聽說義父已經回來了,心中大喜,急忙告別了朱元璋,出城往大肉居而來。但是距離大肉居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倘若艾布老爹不同意自己和雪妮婭的婚事,義父空手而回,那可怎麼好?
這分明是一封請降書。李文忠「哈哈」大笑說:「聞得徐大將軍已下湖州,其守將李伯昇、呂珍、朱暹,及張士誠五太子等俱降。今番又有潘元明來獻杭州。這些都是張士誠多年推倚的宿將,竟無一個死節的。此是天亡張氏耶?是其自取滅亡耶?」
「賢弟忒謙了,」李文忠笑道,「你若略通些武藝,我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也。」從親兵手裡接過火把,遞給了凌沖。
如果是半年前,凌沖聽了這話,一定又拿「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話出來搪塞。可是最近,他對雪妮婭的思念越來越深,尤其數月前去了趟大都,卻未能見著心上人一面,這種似近忽遠的境況,更加使人哀愁懷想。另一方面,見了史計都、彭素王等人的遭遇,他現在入世之心,多少有些銷磨。於是輕嘆一聲:「師父講的也是,且再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