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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可憐燈下淡梳妝

第六十一章 可憐燈下淡梳妝

毛翼大驚:「此時豈可分兵?!大王……」話沒說完,關保點一點頭:「謹領大王鈞旨。」
元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吳王朱元璋派徐達、常遇春統率二十五萬大軍北伐,直取沂州。此時駐紮在山東的元軍,受益都大帥普顏不花統領,總數不足五萬,並且裝備粗劣,士氣低落。而中州軍的脫因帖木兒前此西攻衛輝,遭到擴廓帖木兒斥責,灰溜溜返回山東,才剛奪下貊高的舊根據地濟南,所部十萬人馬也俱都疲憊不堪,難以再戰。因此吳軍進入山東,一路橫掃,如入無人之境。
商心碧回答說:「奴自貶為官奴,市裡為的賣個好價錢,也曾尋人教奴唱曲來。多時不練,唱得不好時,大王恕罪。」說著,輕啟朱唇,曼聲唱道:
會後,毛翼領著七八名驍將來見王保保,勸他收回成命。王保保搖搖頭:「關保既念與貊高昔日情分,不情願東進,便勉強他去,反易壞事。關中諸將不可不防,便著他西去罷。我意已決,汝等不必多言。」
商心碧接過酒來喝了,用手帕拭凈杯沿,又斟滿了遞迴去。她想一想,再唱一曲道:
商心碧看王保保心情激動,急忙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肩膀。王保保嘆一口氣:「卻不知我妹子怎樣了。關保信來,說她執意留在太原,不肯南下哩。」商心碧說:「太原是大王、郡主故居,郡主留在太原,總比隨軍跋涉南來的平安。我料郡主定還未與關知院圓房哩。」王保保一愣:「卻是為何?」
商心碧心說:「我這個曲子沉鬱了些,不足解他的煩悶,不如唱個有趣的與他聽來。」於是吸一口氣,高聲唱道:
王保保喜道:「如此,你是應允了?」商心碧的聲音越來越低:「奴此心已屬王爺,若得王爺垂愛,奴……奴……」王保保俯身下去,在她櫻唇上深深一吻,笑道:「你心既已屬我,這身子也與了我罷。」說著,就去解她的衣紐。
商心碧皺眉說道:「只恐延挨得久了,天下大勢有變,則……」王保保輕輕摟住她,微笑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來兵無必勝之道,瞻前顧後,反多波折,愁煩怎的?貊高用兵,奇計詭謀,我也不及,但他為人輕脫,極易露出破綻。若天有意教我贏呵,自能一戰擒之,若天無意呵,便我用兵彷彿孫吳,也是無補的。」
身為一個婢女,竟然討論軍國大事,換了別人,早一腳踹過去,喝斥她:「閉嘴!快滾!」可是王保保不一樣,他心情煩悶的時候,有時候也喜歡和商心碧閑聊,就算軍中消息和決策,只要不是機密,也經常透露給她聽。商心碧是個很好的聽眾,又有文化,讀的書多,她偶爾插一句嘴,比王保保手下許多大老粗將領要有見地多了。因此這時聽了她的話,王保保並未動怒,反而合上地圖,長嘆一聲:「此是后話,也未知關保能否趕得及過來哩,也未知我那廢物兄弟,能否守住山東哩。」
商心碧羞得滿臉通紅,閉上眼睛不去看他,也不說話。王保保見她躺著不動,柔身說道:「你若今晚從了我,我明朝便納你為妾。或者先行了典禮,明晚再圓房。你若不願,便當我說的渾話,休記在心裏,我也絕不再提。」商心碧囁嚅著輕聲說道:「奴當日在驅口市上見了王爺,便知王爺是當世英雄,願一輩子跟從服侍王爺。王爺買了奴來,奴便是王爺的人了……」
良辰媚景換今古,賞心樂事暗乘除,人生四事豈能無?不可教輕辜負。喚取,伴侶,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壺,香滃霧,紅飛雨。九十韶華,人間客寓,把三分分數數,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塵土,不覺的春將暮。西園杖屨,望眼無窮恨有餘,飄殘香絮,歌殘白苧,海棠花底鷓鴣,楊柳梢頭杜宇,都喚取春歸去。
說著話,慢慢在床邊坐下,對商心碧說:「某自斷弦以來,數年間連妾侍也未曾收用過一個。今見你如此知心,一時情動,想收了你。但我不借酒醉胡為,你雖是我買來的婢女,若不願時,我也絕不相強。」
他每日在書房裡辦公起居,這書房裡也是設有床鋪的。商心碧突然被他抱住,本能地以手推拒,掙扎著叫道:「王爺……王爺你醉了也!」王保保把商心碧輕輕拋到床上,「哈哈」笑道:「我醉了也,見如此尤物在眼前,哪個男子不醉?」俯身撲上去,在商心碧臉頰上重重一吻,手就往她衣襟裏面直探進去。
商心碧看王保保這樣盯著自己看,不由暈生雙頰,垂下眼去,嘴裏還說:「大王且吃三口菜者,休要失信。」王保保咽了一口唾沫,藉著五分醉意,扔了筷子,一把抓住商心碧的小手,笑道:「美味便在眼前,哪個還要吃菜?『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咱們且快活去來。」說著話,一把抱起商心碧,就往床邊走去。
王保保見到明朝使者,卻吃了一驚。原來那使者不是旁人,卻正是凌沖,與他義父陳杞人!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可是左等關保不來,右等關保不來,東邊徐達軍已經進入山東地界了,如果不能儘快解決貊高問題,前往堵截南軍,天下局勢就要糜爛。王保保心急如焚,茶飯不香,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氣色怎麼能好看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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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保頭疼到了極點,他自以為鐵銅一般的江山,想不到短短數月內便即分崩離析。先是貊高叛亂,接著笨蛋弟弟脫因帖木兒擅離職守,然後朱元璋也趁機北伐。最無恥是朝廷也來添亂,建甚麼大撫軍院,名義上剝奪了他的兵權。朝廷下詔,免除他太傅、中書左丞相及其它兼職,只保留一個河南王的虛銜,還把封地轉到靠近朱元璋控制區最前線的汝州,而把河南封給了梁王——也就是他養父察罕帖木兒的父親,一個七十來歲、眼花耳聾的顢頇色目老頭。
門外一聲答應,商心碧端著一托盤酒菜走了進來。她把托盤放在旁邊圓桌上,走過來點亮了油燈。王保保低頭再看地圖,卻聽商心碧輕聲喚道:「大王,請用飯罷。」王保保擺擺手,示意她先出去。
商心碧慌道:「王爺……不要……奴,奴……」突然發覺王保保停止了動作,她反倒一愣。王保保慢慢直起腰來,苦笑著說道:「我是醉了也。都說酒後亂性喪德,那是屁話!借酒撒瘋,這瘋是假裝出來的哩。人若有德,便噇得酩酊大醉,也不做禽獸所為……」
商心碧問:「大王可有破貊高之策?」王保保沉吟一會兒,說:「我與貊高十年相交,他的路數,盡都稔熟,而我用兵之法,他也瞭然于胸。我兵盛,他兵寡,破之必矣,卻不知須延挨多少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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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保保果然安排典禮,正式納商心碧做了侍妾,毛翼等諸將齊來恭賀。王保保對他們說:「待等關保軍來,合兵東向,取貊高那賊性命。這兩日閑暇無事,納個小妾來玩耍。諸公也休虧負了自身,趁著尚未接戰,如何不及時行樂?」
商心碧回答:「奴在大王與郡主身邊服侍,這如何看不出來?郡主歡喜凌官人,奴也是知曉的。」王保保點點頭:「原也瞞不得你。你好相貌,又這般知意識趣,我怎不歡喜,只是心裏念著雪姑娘,又軍務倥傯,也無心情來憐愛你。料雪姑娘在大都,今已與凌沖成親了哩,我心裏煩悶,才來愛你,你可怨我么?」
商心碧微微搖頭:「奴身已屬大王,不求大王心中有奴,只容奴常在身旁服侍,便心滿意足了。」王保保輕輕在她唇上一吻:「我明日便納你為妾。我也無子嗣,你若能為我生下一男半女,便扶你做了正室,可好么?」商心碧幽幽地答道:「奴是罪人之女,大王買來的奴婢,能得大王垂愛,已是天福,豈敢有甚麼非份之想?」王保保笑道:「甚麼叫作『非份之想』?我本河南鄉下小子,若怕逾規矩,不敢想望做一番大事業,如何得有今日?」說著說著,他面色一變,冷笑起來:「嘿嘿,自姑丈歿后,我領了他軍,百戰功成,打出如許江山,卻不信憑他小小一個貊高,便能翻了天去!」
三天後,中州軍主力向東開拔,不久殺到彰德路安陽城下。貊高揮軍來戰,大小數十仗,一直到臘月間還不見勝負。關保在西線,十二月初于盧氏大破出關進襲的關中諸軍,李思齊退回鳳翔。一眨眼,年關來到,各方罷兵。貊高仍駐彰德,王保保退往潞州。
晚上就寢的時候,商心碧卻猜測說:「奴看關知院仰慕郡主已久,定是郡主雖已許了他為妻,不得圓房,他以為是王爺授意的哩,因此心中記恨,不肯出力。」王保保冷笑道:「此人心胸如此狹隘,已不復少年時英風俠氣……難道我又看錯了不成?若真看錯了,反是害了妹子哩。」說著說著,冷笑收斂,輕嘆一聲。
一番激情過後,商心碧溫順地伏在王保保身邊,問他:「大王可是見凌官人往大都去迎娶雪姑娘,心中煩惱,才轉而看上奴的么?」王保保一愣,輕輕摟著她圓潤的肩膀,問道:「好伶俐的人兒,你卻怎知我歡喜雪姑娘?」
第二年是至正二十八年。正月,朱元璋在應天府即皇帝位,國號大明,年號洪武。明朝正式建立,朱元璋就是明太祖高皇帝。
毛翼知道他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專為鼓舞士氣。可是貊高有十萬大軍,所部又多精銳,即便有關保相助,想一戰成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悄悄向王保保建議說:「如何不教關保出井陘,命河間也速南下,姐夫則自衛輝向北,三路夾擊,貊高必敗。」王保保搖搖頭說:「關保進軍紆緩,定有疑忌之心,放他自統一路擊貊高,如何得安?況吳軍北上,也速駐兵南北要衝,豈可輕動?你休煩惱,若合了關保軍,我三個月可破貊高!」
王保保用手指按著眉心,恨恨地說道:「朝堂上面,自今上而下,都無一個好東西!」毛翼擔心地問他:「姐夫面色甚是難看,此正危急存亡關頭,千萬小心,莫要病倒了。」王保保苦笑道:「人不患病天,而患病人。貊高這賊,多年來我如何看顧他,他竟敢背反!真箇養不熟的狼羔子哩!還有那關保,我與他少年結交,今又將妹子許他,他竟延延挨挨的,一個月才走到潞州,好不恨殺!」
貊高叛亂以後,王保保親統主力渡河,北上懷慶,接著收復了衛輝,進至彰德。但貊高所部都是山東精銳,兩軍在彰德城下交了三仗,互有損傷,勝負未分。因為駐紮太原的關保南下速度緩慢,王保保遂西越太行,來到澤州,在這裏等他。如果與關保兵會合,則自己手裡就有整整二十萬人馬,那時再打貊高,好象以石擊卵一般,不費吹灰之力,可保全勝。
「這都是那皇太子與帖臨沙、伯元臣、李國鳳等一干奸佞所為,」妻舅毛翼怒沖沖地對王保保說,「當日姐夫進大都時,太子要你領兵助他篡位,你卻不允,才結下此仇哩。早知今日,當初一刀將他斫了,豈不幹凈?!」
歌聲柔美清越,王保保聽了鼓掌道:「真箇唱得好。」一仰頭,灌下一杯酒去。商心碧忙道:「大王答應了,唱得好時,須多吃幾口菜哩。」王保保笑道:「好,好。」夾了一筷菌子塞進嘴裏。商心碧勸他再多吃兩口,王保保說:「你再唱一個,若好時,我多吃便了。」
想人生七十猶稀,百歲光陰,先過了三十。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尪羸。五十歲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白日。風雨相催,兔走烏飛。仔細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商心碧笑道:「郡主的性情,奴最清楚不過了。她外柔內剛,最是執拗。奴料郡主定要關知院先破了貊高,才肯與他圓房哩。」王保保點點頭:「猜得不錯。」腆著臉掀開被子:「我兄妹的性情,都遭你看得通透,你卻也須教我看個通透,才得公平哩。」商心碧羞得緊緊抓住被子,向後就縮……
王保保擺擺手,阻止毛翼再說下去。他眼望關保,用同樣的緩慢語氣,沉著地說道:「昨日得報,李思齊已往商州,有自洛南夾擊我軍之勢。你且分我兩萬人馬,我東取彰德,你整備后西往陝州,以扼關中諸軍。如何?」
等商心碧到廚下去又熱了一壺酒,端到書房裡來的時候,就看王保保自斟自飲,已經把第一壺酒喝了一大半了。酒意上涌,他的雙頰微微泛紅,看上去似乎氣色好了很多。商心碧幫他斟滿酒杯,站在桌邊伺候。王保保一扯她的衣襟:「坐下來陪我講話。」
但一直到十月底,關保才磨磨蹭蹭地來到澤州,和王保保會師。諸將會集,毛翼手按長刀說道:「關知院既來,我等整備三日,便可大起兵馬,這便東進去取貊高那惡賊的性命也!」
王保保聽了,「哈哈」大笑:「這個卻俏皮得緊,這個說的甚麼人?」商心碧回答:「這個是無名氏做的《醉太平》,專嘲貪小利者也。」王保保又喝一杯酒,連吃了兩口菜,說:「好,好,有趣,你且再唱來。」商心碧問:「大王答應了,多吃幾口菜哩。」王保保笑著說道:「我已吃了兩口,你再唱得好時,我便吃三口哩。」說著,斟滿一杯酒遞過去:「且先潤潤喉嚨者。」
毛翼勸慰了王保保幾句,看沒有絲毫效果,只好告退出去了。王保保展開書桌上的地圖,看了幾眼,只覺得頭暈眼花,甚麼也看不清楚。他抬起頭,看窗外昏黃一片,原來太陽已經落山了。於是一拍桌子:「掌燈!」
但商心碧卻並沒有動,繼續說道:「大戰在即,大王每日茶飯不思,怎有精神領兵打仗?」王保保斜了她一眼:「甚麼大戰在即?」「大王在此等關知院來,」商心碧說,「合兵破了貊高那賊時,難道不東去與吳軍交鋒么?奴聽得人說,那朱元璋遣了二十五萬大軍往山東來,端是勁敵,大王須仔細了。」
關保坐在王保保右手邊的座位上,面沉似水,緩緩說道:「天已漸寒,我軍又遠來疲憊,恐三日整備,不足出兵。請大王寬限時日。」毛翼瞪大了眼睛:「你每日行軍,不過三十里,士卒怎會疲憊?此番不合力以破貊高,難道要等來年么?!」
他站起身來,走到圓桌邊一看,只見托盤裡擺著一壺酒、一碟黃瓜炒菌子、一碟琉璃生肺、一盤迴回蔥燒斑鳩、一碗燉爛膀蹄,和一大盤熱騰騰的蒸餅。商心碧端過燈來放在桌上,然後把托盤裡的酒菜取出,並碗筷都布在席上。王保保皺皺眉頭:「只一壺酒,如何夠吃?且再熱一壺來。」商心碧忙道:「酒噇多了,恐傷身體……」王保保一瞪眼:「此間好生煩悶,不吃酒怎的度日?休要羅嗦,快去取來!」
王保保說:「好歌。『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嘴裏這樣贊著,眼睛卻眨也不眨地望著商心碧。商心碧剛喝了一杯酒,臉頰紅撲撲的,倍增嬌艷,只見她嬌俏的眼眉,挺直的鼻樑,紅潤的雙唇,微露貝齒,臉下還有一抹象牙雕刻般的雪白頸項。燈下看美人,王保保竟然有些痴了。
商心碧看他酒喝得多,菜吃得少,多少有些擔心。她坐下來想一想,微笑道:「奴為大王唱個曲子佐酒可好么?若唱得好,大王須多吃幾口菜。」王保保點頭笑道:「原來你還會唱曲么?甚好,甚好。」
正月底,王保保接到大都派孫景益分省太原的消息,勃然大怒,準備北上太原,殺盡朝廷所置官員,還沒動身,朱元璋的使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