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鏡鑒記》目錄

第二十章 鏡鑒記

第二十章 鏡鑒記

北牆元代有健德門和安貞門,明代改為德勝門和安定門,前面已經說過了。這九門的名字,自明朝正統年間確定下來,一直延續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沒有什麼更改,一般稱為「內九門」。為什麼叫內九門呢?因為這九個門圍著的,乃是北京的內城。
番僧嚇得魂都沒了,還好瑞秋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劍尖接近腦門就定住了,同時冷哼一聲:「你是什麼東西?要做什麼?」看到此情此景,王遠華才算鬆一口氣,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過性格使然,他仍然沒有完全放鬆警惕,右手手指還暗暗掐著定身訣不敢大意。
這「諱」字雖然聲音輕,王遠華的耳朵倒尖,竟然聽到了,不禁眉頭一皺。照理說稱呼去世的長輩,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諱」字,劉鑒和劉惇都姓劉,劉鑒稱劉惇加個「諱」字,王遠華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經過順天府門前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圍著一大群人,跑近一看,只見一位身穿大紅色袍服的官員——應該就是順天府知府陳諤陳大人了——卻沒有戴烏紗,額頭上扎著一條白布,彷彿大病初愈的樣子,站在剛修繕一新的正門口台階上,有氣無力地發號施令:「各班班頭都帶人去堵……帶咗沙袋……滿城都在建房,乃個撲街佬,搵毋到沙袋……南居賢坊里都系糧食,如果進咗一滴水,全都枷上三日示眾……大興縣,去大興縣的人歸來毋有?」
永樂皇帝取得政權以後不久,為了超度「靖難之役」中戰死的官兵,就打算在北京城內鑄造一口超級大鍾。可是大鍾實際動工是在永樂十六年(1418年),因為耗費巨大、工藝繁複,所以一鑄就是九年,等到澆鑄完成,已經是宣德二年(1427年),永樂皇帝都已經駕崩整整三年了。
原來當日上午瑞秋從柏林寺出來以後,她腳程快,才半刻鐘就回到了鎮水觀音庵,紅著眼睛把劉鑒給的紙條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紙條一張張仔細翻看,越到後來越是神情嚴肅,一雙柳眉緊緊擰在一起。
「了不起,很好,」劉鑒讚許地拍拍捧燈的頭,「可我看這傢伙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了。咱們是不是先把他押去工曹衙門,再慢慢審問哪?」轉頭又對十三娘說:「還得把瑞秋從陣里接出來。」
「那現在咱們怎麼辦哪?」瑞秋撓著頭問。
對於八寶山之名的由來,還有另外一種傳說,說是很早以前,這裏居住著一對姓李的老夫婦,靠種絲瓜為生。有一年收成不好,費了很大的力氣,只長出一架絲瓜,開了一朵花,結出一個上粗下細好象倒掛葫蘆的絲瓜。一天從南方來了一位先生,在附近勘察了半天,要買那個絲瓜,但提出要求說:「瓜不熟不能摘,等熟了我自會來取。」
那漢子抹一把臉上的淚水,凜然說道:「盡忠就不能盡孝,國事家事哪個更大?這後邊兒糧倉關係著北京城裡裡外外幾百萬人的性命。咱房塌了還能再蓋,再說你娘機靈,未必就跑不出來。你跟這兒乾哭有個屁用?還不快給老子回來!」
劉鑒剛要開言讚歎一下王遠華,可轉念一想,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遠華身為水部員外郎,勘察北京城裡的水文是他份內之事,而現今姚廣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遠華一肩挑下所有重擔,他是早該想到萬一哪裡海眼開了,得怎麼解決才好,因此才預先鑄好了鐵鏈備著。
劉鑒滾鞍下馬,隨手把韁繩扔給袁忠徹,撒腿往山谷里就跑。袁忠徹接過韁繩,轉頭看了王遠華一眼,王遠華也把韁繩交到他手上,自己則跳下地來,在馬頭前方作了幾個手勢,低喝一聲:「疾!」那三匹馬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同時也定住了腳步,不再胡亂踩踏了。
一邊說話,眾人一邊打量這牛祿的宅子,只見院子很小,也就一間半瓦房,沒有廚房和廁所。屋子都黑著,靜悄悄的不聞人聲。進屋點亮了燈再一看,陳設頗為簡單,可別說牛祿了,連個傭人都沒有。
劉鑒一轉頭,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於是笑笑解釋說:「北京土話,『宰相家人七品官』,所以管給大戶人家看門的都叫二爺。家裡真行二的,叫二爺得帶出姓來,否則就是罵人,是笑別人奴才相。這姓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揮使家養的看門奴才,是個女真人,我少年時見過幾面,如今北京變了陪都,都指揮使司升為行后軍都督府,這人也跟著沾光,竟然做了七品都事。不過聽他的話,進了都督府還能叫他二爺,想必平常還得看門吧。」
袁柳庄吹了吹鬍子,貌似因為話頭被兒子打斷而感到很不高興。他環視了一圈眾人,然後慢慢俯下身去,抓起金絲索的一頭,用力一扯。牛祿雖然仍舊閉著眼睛撇著嘴,一副「你們拿我沒轍」的表情,但也不打算一直躺在地上耍賴,所以順勢就站起身來。只聽袁柳庄咳嗽一聲,對眾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進一步或就身陷囹圄。這事到此為止,這個人就交給我吧,你們再查下去,只能給自己招來禍患。」
第廿八章 瓊華島
道教咒語與佛教不同,因為只立足於中國本土,所以咒語純用漢語寫成,並且為了朗朗上口,大多還特意合轍押韻。比如凈心神咒——「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或者凈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穢除氛,舌神正倫,通命養神,羅千齒神,卻邪衛真,喉神虎賁,氣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煉液,道氣長存」,等等。』
「陸遜方欲出陣,忽然狂風大作,一霎時,飛沙走石,遮天蓋地。但見怪石嵯峨,槎枒似劍;橫沙立土,重疊如山;江聲浪涌,有如劍鼓之聲。遜大驚曰:『吾中諸葛之計也!』急欲回時,無路可出……」
在他們忙活的這段功夫里,捧燈仰起小臉問劉鑒:「所謂金生麗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剋,土才是克水的,鐵屬金,是生水的,怎麼倒要用鐵鏈子來鎖水呢?」
這話可問到了點子上,劉鑒從來就瞧不起袁忠徹,難道自己救不了高書吏,袁忠徹往順天府隨便兜了一圈,卻能夠救下陳諤來?就算事實確是如此,劉鑒也未必肯信。於是他在心裏說:「這王遠華倒好鋒利的口舌,再多問下去只有吃癟,還不如順便問他《鏡鑒記》的事情呢。」
劉鑒驚得朝後一縮,差點沒被馬桶蓋砸到腳面——還好,馬桶裏面乾乾淨淨,並無穢物。他提起扇子來正想輕輕責打小童一下,要他當心,捧燈倒先叫了起來:「這傢伙,馬桶倒刷得乾淨,連臭味兒都沒有。」
王遠華和袁忠徹都是大吃一驚,劉鑒卻認得來人,不禁喜笑顏開,大聲問:「瑞秋,你怎麼才到?你家小姐呢?」
劉鑒聞言,雙眉一立:「本來是攝不到陳知府頭上,但有人盜了你諸般鎮物,並陰屍一起複造此陣,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陳大人之病和此陣無關?」
瑞秋跑來黑山谷報信的時候,正當下午申時,王遠華擔心鑄鐘廠,劉鑒擔心北新橋和十三娘,各自騎馬離去,單留下了袁忠徹和番邦和尚兩個。袁忠徹隱約聽懂了番邦和尚的幾句番話,似乎他對「牛祿」那個名字非常敏感。袁忠徹心說:「我們只知道牛祿領了這和尚上萬歲山去掘屍,卻不知牛祿在這樁風波中扮演什麼角色。早間傳言陳諤病重要死,誆我跑了一趟順天府,也沒來得及仔細查問……」
袁忠徹可並不清楚劉鑒的不滿,眼看前面兩人在策馬緩行,就急匆匆跟了上來,雖然看出劉鑒臉色不大好,但自從他們結識以來,八字相剋,處處針鋒相對,互相就從來都沒有臉色好看的時候,司空見慣了也就不以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只面帶得意地瞟了那兩人一眼,伸手就從腰間的「饕餮袋」里摸出個小羅盤來。
劉鑒打開扇子,輕輕扇了兩下,心說:「看起來你早就知道。終究這四道的縱橫圖太過簡單,你考不倒我,我也蒙不了你。」
劉鑒心說,卯時三刻就要應卯,牛祿卯初買了披薩,再趕去戶曹上班,時間倒也來得及。但他如果住在白米斜街,要趕來小街買早點,最晚寅時二刻就得起身,再好這口,也不至於每兩三天就這麼跑一回呀。難道說他真實的窩點,就在小街附近?
捕快們當差那麼多年,就沒看見過這種奇景:一條大漢,穿著尋常衣服,也不象當兵的,也不象賣藝的,卻偏偏挺著一桿紅纓槍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看他那樣子,也不象是要捅人,只是不管不顧朝西猛跑。他們這一喝問,高亮想起來了,也不答話,左手把捏著的木牌就高高舉了起來。捕快們一看,是工部的腰牌,不敢攔阻,左右分開,放他過去。
劉鑒踢了牛祿兩腳,那傢伙仍然是一動不動。他俯下身來檢查,就看牛祿腦後一個大包,隱隱的還有血跡,不禁笑著問捧燈:「你打的?你這孩子下手還挺狠哪。」捧燈扁著嘴:「爺您總不出來,我一個人害怕,敢上去打他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對呀,然後你就不見了,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劉鑒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想試試捧燈還記得些什麼。
「還怎麼辦?」袁忠徹站起身來,一撩袍服,「趕緊去瓊華島看看呀!」事情明擺在那裡,如果瓊華島上確有海眼,並且牛祿想對這海眼動什麼手腳,那他在白米斜街安一個家,也就順理成章了。瓊華島在太液池的北部,原本就是皇家的山水園林,這回重修北京城,它也被圈在了新皇城的範圍之內。距離瓊華島最近的、可以由得官民居住的街道,只有兩處,就是積水潭東邊的白米斜街,以及隔潭相望的西面的藥王廟一帶。
「不錯,鏡如所言甚是,」宋禮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改變命令,「立刻畫影圖形,叫各門嚴加盤查出城之人,順天府下轄各州縣也要按察來往,凡長得象牛祿,或有可疑的,都先扣下再說……對,叫順天府派兵去抄牛祿的宅子。」
上了船,捧燈低著頭縮在船尾,瑞秋則佔據了船頭,故意別過臉,瞧都不瞧捧燈一眼。劉鑒不知道這倆孩子又鬧什麼彆扭,朝十三娘以目相詢,十三娘卻只是笑一笑,擺擺手,表示沒什麼大事,不必擔心。
長期以來,縱橫圖一直被看作是一種數字遊戲,直到南宋數學家楊輝,才真正把它作為一個數學問題而加以深入研究。楊輝在他的《續古摘奇演算法》一書中搜集了大量的縱橫圖,其後歷代數學家又據此衍伸出各種不同的縱橫圖,甚至還包括三維的縱橫圖(n×n×n的立方體)。
演義上曹操隨即就叫把闞沢綁出去斬了,可是闞沢「面不改色,仰天大笑」,曹操就叫把他拉回來,然後問了幾句什麼,捧燈卻就記不大清了。正煩難要是牛祿也大笑三聲,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卻見牛祿臉色一變,然後長長嘆了口氣,說:「若再遲得半柱香的時間,待我施法完畢,就算姚廣孝親來,也解不了了。功虧一簣,可惜呀,可惜呀。」
這番僧身穿漆黑的長袍,脖子上掛著塊長條白布,並且竟然還掛著好幾辮子大蒜,他左手捧著書,右手則拿個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灑著水。番僧面前那個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來是用山上的粗樹枝加上藤條綁成的,面朝番僧的那一側,樹皮已然被剝去,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寫著幾行字。番僧身後是一輛馬車,車上本該有的棺材已經不知去向,拉車的騾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口吐白沫,萎頓在地,只剩下四個蹄子時不時抽搐兩下,看起來還沒死透。
羅通判笑一笑回答說:「這番僧確有蹊蹺,無怪乎幾位大人要詢問他的下落。昨日晚間,只在關城前一刻,那番僧駕一輛車,從阜成門出城西去,車上還裝了一口棺材。守門的隊長王富貴他媽是個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為這層關係,王富貴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細檢查車輛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還在訓斥王富貴,正巧大人們來到……」
外城有七個門,東北角是東便門,東牆有廣渠門,南牆東為左安門,中為永定門,西為右安門,西牆有廣寧門(清朝後期為避道光皇帝旻寧名諱,改為廣安門),西北角是西便門。
【北新橋的傳說】
救出了被壓的婦人,十三娘輕輕緩了口氣,轉身吩咐瑞秋說:「你儘快出城去找劉大人,告訴他北京城裡出了大事,請他速速歸來!」
劉鑒是聞到過這股臭氣的,果然非同凡響,他估摸著自己要被這種惡臭熏上一盞茶的時間也得背過氣去。原來剛才捧燈緊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小臉通紅,那不是遭了什麼妖法,也不是得了什麼病,純粹是憋氣憋的。當下不禁摸摸捧燈的腦袋,同情地點了點頭。
眾人緩緩地踱出院子,左右望望。這條衚衕很窄,牛宅的門正對的是一大片灰牆,西面隔著個小山包就是積水潭,東面要十數步外才有一扇大戶人家的小角門,就算找來街坊鄰居,也未必說得清這個小角落裡住的什麼人,平常都有些什麼行為舉動。
【明朝的京師】
王遠華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一笑說:「今日有些交淺言深了。我所以對你講這番話,並非敬你是劉公的後人,是看你確有實學,又有一顆濟世救人之心,只可惜找錯了門路,學不得法,因此想要點撥你一下而已。」
「嗯,若是中華術法,我不敢說盡知端底,也都大略通曉,這番邦法術么……未敢確定。」
劉鑒等人下了馬,問這位馬伯庸都事:「宅中可有人么?」馬伯庸回答說:「老爺……上峰指示,只說圍了宅子,沒叫我們進去搜。不過幾位大人放心,有這些火銃在,就是蒼蠅也飛不出來一隻!」
幻方最早在我國出現,上古傳說有神龜出於洛水,甲殼上現出黑白星點,是為「洛書」。其實這「洛書」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三階幻方,結構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膝……而五在其室」,橫行、縱列和對角線數字的和都是15。
高亮也不知道王大人問這些做什麼,查戶口么?但既然是大老爺問起,尤其是曾經威脅要把自己祭了大鍾的王大老爺問起,他也不敢不照實回答:「小人七歲上娘就過了世,獨苗兒一根,沒有兄弟姐妹。」「甚好,甚好,」袁忠徹一拍巴掌,「真乃天意也!你跟我們進來,有件重任要託付於你。」
劉鑒胯下使勁,催動坐騎趕上王遠華,頷首問道:「鍾廠怎樣了?」王遠華轉過頭來,目光中隱約露出一線光芒,好象因為幫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臉色仍然是青如蟹蓋,不帶一絲笑意,只是揚揚鞭子算作答禮:「大鍾已毀,必須從頭來過,這倒不必贅述。然而此刻最緊急之處是在北新橋。」
王遠華所說的話,他雖然無法反駁,卻也只信了五分。他想若是王遠華打算把沈萬三的屍體再埋回萬歲山下去,自己一定要出面阻攔——如果此陣非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姚少師已經安排了大五行鎮法,這小八臂不要也罷;如果確實是邪陣,斷不能容王遠華重設!
據王遠華說,數術包含很多方面,其中風鑒用來識人,風水則是察天勘地,從而推算或者改變一個人、一個地區甚至一個國家的運數。這些學問始於伏羲,等到周文王鳳鳴岐山,創作《周易》以後才最終成型。周室一直把這套學問珍藏起來,密不外宣,後來被做過「周藏室之史」的老子傳給孔子、尹文子等人,才開始在民間流傳開來。
高亮聽了,趕緊磕頭:「大人,小人啥都不會,就會砌磚壘瓦,外加有一把子力氣。只要小人幹得了,您儘管吩咐,小人也不要出身,就盼著娶一房媳婦兒,外加能當兵吃皇糧,就心滿意足了。」
洪武元年,改元朝的大都路為北平府,隸屬於山東行省,洪武二年獨立出來,到了永樂元年更升格為北京順天府,成為陪都,並在不久后成為正式首都。北京城既然變成了首都,於是就在其上建立行省一級的行政機構,稱為京師,或者叫北直隸。北直隸的管轄範圍很大,包括現在的北京市、天津市和幾乎整個河北省。
觀音庵的後門其實也還沒有開,捧燈的目標是後門旁的狗洞。這孩子跟著劉鑒住在柏林寺的時候,好幾次都是大早上從寺院後門的狗洞溜出去玩,和村夫野老談天說古。按他所想這和尚、尼姑本是一家,和尚廟後面既然有狗洞,這姑子庵後邊也該有一兩個才對。
兩人的身影才消失在一堵殘牆後面,捧燈就轉過頭,得意洋洋地朝著袁忠徹叫:「我說吧,這個陣是叫『八門金鎖連環誅仙陣』,你偏說是江湖騙子口,難道你爹……」眼看著袁忠徹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王遠華打斷捧燈的話,問道:「我也是初見令尊。既是前輩高人,何以湖海之氣甚盛?」
話還沒說完,捧燈整個人都僵住了,只見屋子角落裡突然現出一個雪白的背影,一頭金亮的長發好象瀑布似的直垂到腰間……他看到象牙般柔膩的一對肩膀,眼前才剛一暈,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嬌呼,接著前額劇痛,「咣當」一聲栽倒在地,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只好守株待兔了,」宋禮問王遠華,「如果姚少師設計的鎮法完成,是否牛祿之輩就破壞不了了?」王遠華略點一點頭:「世間並無不可破之法,但若等大五行陣法徹底完工,宵小之輩再想耍弄陰謀詭計,就沒那麼簡單了。不過……」陰冷如他,霎那間嘴角也不禁浮現出一絲苦笑來:「……鑄鐘廠已經毀了,重修鍾廠,再造大鍾,怎麼也得一年半載,其後修建合適的寺廟安放大鍾,行開光儀式,少說又得一年——先不說要鑄那麼大的銅鐘,技術上還有難題……」
劉鑒、王遠華和袁忠徹三人是在船屋調到一條小船,駛來瓊華島上的,一行人下山來到太液池畔的時候,小船仍舊停在那裡,撐船的是一名老軍,正抱著膝蓋在打瞌睡。船太小,一次渡不了太多的人,因此劉鑒叫醒了老軍,要他先把十三娘主僕和捧燈渡去對岸。
「那些踢打沈萬三屍身的百姓,難道也全都是惡人?是,踐踏屍體,按大明律是該有罪,可頂多打頓板子,罪不致死呀!」劉鑒還是不依不饒。
眾人搜檢一遍,最重視的當然是書架和桌案。可書架上擺放的書籍雖然不少,卻都是尋常印版書,捧燈一本本抖落,沒見夾著什麼紙條,王遠華一頁頁翻看,也不見一字批註。桌上文房四寶、茶、壺俱全,但硯、洗和筆、墨都是乾的,半刀八行箋上一滴墨也沒有,茶壺挺新,沒有茶垢。抽屜無一上鎖,打開來一看,有備用的筆、墨,還有錐子、裁紙刀、挖耳勺、扳指、扇墜等一應小物件,兩個公文袋裡空無一物,一個印盒裡只有「牛祿之印」的簡單名章。這些東西毫無特色,也毫無可疑之處。
三個人大搖大擺進了順天府正堂,宋禮就在正位坐下,劉鑒和王遠華搬了椅子坐在兩旁。時候不大,一名身材瘦小的六品官員抱著大摞卷宗跑了進來,把卷宗往桌案上一放,跪下就磕頭:「下官是順天府通判羅……」
捧燈就在廊下支楞著耳朵聽,心說:「難不成是昨晚鎮了海眼,所以井水都落了?」果然,他的想法立刻就得到了袁忠徹的證實:「你昨日以鐵鏈鎖水之法,是否尺寸不合,竟把北京城的水脈給斷絕了?」隨即是王遠華的聲音:「那原本就是預備鎮瓊華島上海眼的鐵鏈,未免粗大了些,待我前去北新橋施法,自然就解了——袁大人先去工曹衙門吧。」
劉鑒和王遠華費了好大勁才掘到那番僧埋下的棺材,但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把棺材搬出來的——捧燈實在指望不上,他光站在坑邊看著就已經是鼓足了勇氣——他們只好就在坑裡撬開棺材蓋子來看。劉鑒想招呼袁忠徹也過來搭把手,但看他和那番僧手舞足蹈地「聊」得正歡,也就不去碰釘子了。
【北海瓊華島】
【關於咒語】
他覺得額頭還有點隱隱作痛,大著膽子走到桌邊,朝桌上擺的菱花鏡里一瞧,就見額頭上紅了一個點,就好似點了顆硃砂痣一般,伸手摸摸,越摸越痛。他嘴裏嘀咕:「事情緊急,我又不是故意的,平常你給我看我還不希得看呢,竟然下這麼重手……」可心裏也明白看見大姑娘的身體,哪怕只是半截脊背,這罪過也實在不小。突然想到瑞秋本是劍俠,都傳說劍俠能夠千里飛劍,取人首級,雖然不知道剛才她拿什麼東西打了自己,但倘若是飛過劍來,額頭一下,自己小命立馬就要完!
劉鑒連連點頭:「多承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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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王遠華陰沉沉地說,「他想破了北京的氣運,尚未得逞,怎會就此收手?遲早還是會冒出來的,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咱們目前似乎只有等著。」
最後一句話,王遠華背的是「利於生民」,劉鑒背的卻是「利於生人」。那裡「人」字一出口,王遠華立時心中瞭然,冷笑著說:「原來你那是唐朝的版本。」
三位老爺和高亮都進了正廳,把門掩上,可是沒有關實。捧燈趁機躡手躡腳地蹩到門邊,一個閃身——他身材實在是小,竟然從門縫裡就溜進去了。
十三娘主僕離開觀音庵,先奔北轉上大路,然後朝南疾跑,捧燈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跟隨,雖說少年人精力足,他卻哪裡比得上這兩位劍俠的腳程呢?很快就落在了後面。十三娘轉過頭來催促,瑞秋卻始終不再望他一眼。
膠柱鼓瑟可是個生僻詞,捧燈聽不懂。這小童碰上聽不懂的詞,往往不怒反喜,轉身扯著劉鑒的衣襟追問:「爺你說的什麼餃兒苦澀?是成語么?教教小的吧!」
劉鑒聽到這話,立馬催促宋禮下山去順天府,卻被王遠華攔了下來:「且慢,此地仍很兇險,不可去而不顧。」宋禮也只擔心腳下的御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鎮物既被咱們挖了出來,還有沒有效驗?是否應當重新祈禳一番呢?」
王遠華冷笑一聲:「井蛙窺天,蜀犬吠日。看在你是平原劉公苗裔的份上,我便多說兩句,免得你糊塗一輩子。這個陣能攝生人魂魄不假,但所攝之人必有取死之道,唯污穢骯髒的魂魄才敷使用。仁人義士,天不能害,邪不可侵,法不得攝,想那順天知府陳諤剛能犯上、廉而奉公,此陣如何能夠傷他?但他過於敬畏鬼神,杯弓蛇影,所以得了心病,加上風寒入骨,病勢比平常重些而已。袁忠徹去了一趟,安其心神,想來他的病不日便可痊癒了。」
劉鑒和王遠華對視一眼,兩人一起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劉鑒心裏明白,王遠華打算向他說起有關《鏡鑒記》的事情,但一來牛祿尚沒被逮住,心慌神亂,二來尚有外人在場,所以不便開言。如今有關牛祿的線索只剩下一條,那就是番僧的供詞,而今晚也無法加以訊問,暫時定下神來,等到了宋禮宅中,夜深人靜之際,就沒理由不實言相告了。
王遠華冷冷一笑:「一個乞丐,哪有什麼象樣的發簪,不過一根草棍而已。當日我本想給他換根荊簪,不過一想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時日了,又正當頂門百匯穴,靈氣甚旺,就沒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來了吧。」
【北京的城門】
此時聽到劉、王二人的詢問,袁忠徹一臉得色:「這番僧所言,我雖不中,亦不遠矣。看起來他並非惡人,只是受人所愚。似乎有人告訴他,那些邪物大害民生,必須移出北京城,鎮於此處。他今日午前埋好了棺材,不見那人到來,卻見邪氣四合,無奈之下,只得以彼國的法術來鎮壓。先前我便在疑惑,那一手捧書,一手潑灑聖水的姿勢,景教僧侶驅邪時常用,卻不象是在施行什麼妖法……」
劉鑒實在有太多的疑惑,他雖然不象捧燈,心裏存點事就睡不著覺,但還是希望早一點聽到相關情況為好。終究《鏡鑒記》是他祖先所寫,失傳已久,父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念叨「兒孫不孝」、「可惜」,如今竟然聽說這部書尚存有全本,他表面不大在意,心裏又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他這就打算走,安老闆倒有點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怠慢了這位老主顧,當下一吹鬍子,朝裡屋就喊:「劉老爺要口水喝,你怎麼還不給端上來呀?!」
雷雨暴風,邪氣衝天,劉鑒和王遠華能覺出不對來,袁忠徹當然也有所感應。所以他匆匆了結了順天府之事,根本沒回工曹,直接就騎著快馬奔萬歲山來了——當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兒,此刻本能地察覺兩事之間大有關聯。
劉鑒也有這種感覺,他的五雷咒雖然將妖霧打散,但邪氣並未因此湮滅,而這邪氣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覺到的,又有些許的不同。就在他詢問捧燈的這會兒功夫,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氣又逐漸聚攏了過來。這還好是在白晝,若在晚上子時前後,陰長陽消,光這股邪氣就能叫普通人混亂甚至顛狂,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麼,他和王遠華、袁忠徹都得趁著天黑之前儘快想辦法給解決嘍。
劉鑒要捧燈詳細述說清醒以後的所見所聞。捧燈咽了一口唾沫,手舞足蹈比劃著回答說:「小人才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呆在一個不認得的地方,旁邊有個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這和尚咱們是認得的,爺您還記得嗎?就在安老闆結婚那天……」
高亮的父親高常到死都是個童生,從洪武年間就想考秀才,連試五場,場場不中,也就心灰意冷了。他在順天府謀了個整理邸報的小差事,也不讓自己兒子高亮讀書,讓他去拜個城裡有名的瓦匠為師,學一門手藝,也好將來自己去世以後,兒子還能吃穿不愁。
劉鑒聽老漢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裏著急,趕忙問道:「老人家,那個小童兒多大歲數,什麼打扮?他看著可好,受了什麼傷沒有?」
高亮不敢違抗老爹的意思,可等老爹一死,他的心眼就又活動開了,此番得到工部尚書宋大人的承諾,說這份差辦好了,就介紹他去從軍,還給說一門親事,不禁打從心眼裡樂開了花。雖然琢磨著這份差事不那麼好辦,聽王大人的話,還可能有性命之憂,但也不知道袁大人給自己喝了什麼,一盅茶下去,膽氣陡壯,把所有的危險全都拋去了腦後。
聽到被劉鑒稱為「奸人」,王遠華催馬上前,乾笑一聲:「劉鏡如你不要自作聰明,危言聳聽。陰屍攝魄,攝不到順天府頭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寶幹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來?不過是怕我們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驚小怪罷了。」
瑞秋一愣,反手把寶劍背在身後,一跺腳:「哎,真是的,差點忘了正事兒!」馬車猛然一晃,捧燈「哎呦」一聲栽到車底下去了……
劉鑒一拂衣袖:「胡鬧,一大早就吃披薩,你也不嫌膩……」可是話說到這裏,他突然愣住了,皺眉一想,轉身就對王遠華一抱拳:「在下想到一個線索,這就去打聽一下。等會兒幾位自去工曹審那番僧,我會趕過去的。」
從來任何事物,都是建設煩難,破壞容易,法術也是一樣,況且牛祿念咒還沒念完,就被捧燈給一棍子打翻在地了,施法不全,自然更易破解。當下王遠華匆匆拔起井前的香燭,連著祭祀三牲等物全都遠遠拋開,又把牛祿先前手持的桃木劍就大腿上一折兩段,金鈴用腳踩扁,此外牛祿在井口上還貼了幾道符,他也全都給撕了下來。
才剛走近,劉鑒就看到橋上人影一閃,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來。只見十三娘穿著一襲劍衣,渾身都已經濕透了,連臉上都亮閃閃的,不知道是濺的污水還是流的汗水,青絲散亂,一大縷濕漉漉的頭髮遮在額頭上。看到劉鑒主僕,十三娘站穩腳步,伸手指撩開額頭的散發,朝著劉鑒莞爾一笑,柔聲說:「你回來啦。」
十三娘聞言,不禁眉頭一皺。在北京城住了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簡出,夜靜無人之時,也曾多次帶著瑞秋四處踩探過城內的環境,在記憶里,東直門內根本就沒有什麼大的水源。城門以內倒是有一條小河,是接著城外護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漲,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內。此外北居賢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幾畝地的死水,根本發不了什麼水災。她此刻所聽聞的情況實在是詭異莫名。
劉鑒是北京本地人,知道這座黑山,順嘴搭腔說:「這山邊有很多墳墓,陰氣自然濃郁。」說完了,他問王遠華:「你還打算把這陰屍運回去嗎?」
姚廣孝被永樂皇帝尊為國師,封以「少師」之銜,無論品位還是實權,都可謂是朝中第一人;袁柳庄雖然官不過三品,又已隱退,但他名重公卿,除了天子之外,也沒有誰是不敢惹的。王遠華聞言點點頭:「這兩位都不敢招惹之人,除非是當今聖上……」說到這裏,他突然眉頭一皺,轉眼望著劉鑒:「難道是……」話才說一半,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袁忠徹一開始還撇嘴,意思彷彿是說:「八杆子打不著。景教僧人多了,你怎麼料定是此人所為?」可當他聽到牛祿也和這個番邦僧相識,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可是這事兒很難分清真偽,別說王遠華只是口頭背誦,就算他真拿出一部書來,只要不是三國時代刻版的,誰都難保是後世傳抄過程中倒過來把「人」字改成了「民」字——況且誰都知道,三國時代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全是靠手抄的。
「老爺,奇了怪了,」話音剛落,那叫小強的家人就高喊著沖了進來,「附近的幾眼井全都乾涸了,打不著水呀!」
捧燈心說:「別呀,您把我和這丫頭單獨留下,她還不要了我的小命兒?!」正想著,突然胳臂上被個硬物重重地敲了一記,就聽瑞秋「哼」了一聲說:「後退三步,站穩了,別亂動!」
王遠華神情嚴肅,嚇得高亮也不禁臉色發白,兩腿哆嗦,感覺這趟差事絕不簡單。這個時候袁忠徹已經把另外一道靈符就燭台上燒化了,把紙灰抖進茶盅,用食指攪了攪,遞給高亮:「喝下去,你便能見到水脈所在。」高亮依言,接過茶來一口喝乾,立刻就覺得一股熱氣從胃部直通四肢百骸,立刻膽也壯了,腿也不哆嗦了,跳起來雙手握槍,大喝一聲:「得令,高某這便去了!」
第廿九章 華嚴鍾
十三娘一時間沒想起來「都水司的王老爺」是誰,但想既然袁忠徹也和劉鑒在一起,想來他們定能找到捧燈,也不用自己幫忙。她回復那衙役說:「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轉過頭來就勸慰躍躍欲試想要直接衝出城去的瑞秋——
「敢問是何時不見的?」
只見井口上方的水面逐漸捲起一個漩渦,很明顯海水正在朝井裡迴流。劉鑒和十三娘全都長長出了一口氣,王遠華卻把右手籠在袖子里掐算了半晌,眉頭微皺:「不夠長啊,只能解得了一時而已……」
「見鬼,不該來的時候他倒來了!」劉鑒大感懊惱。
鑄鐘廠在德勝門內,為了便於熔煉之後的退火冷卻,廠址就選擇在積水潭旁邊。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幾桶積水潭裡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後冒煙突火,直衝入鑄鐘廠。只見鍾廠中到處都是濃煙,火焰翻滾,兩個人在煙火之中邊跑邊尋找是否還有生還的人。跑不多遠,就看到一個漢子背上全都是火,慘嗥著在地上打滾。十三娘使個眼色,瑞秋力氣大,衝上去揪著脖領子把這漢子一把拎了起來,衝出火場,「撲通」一聲把他拋進了積水潭。
『明清兩代的皇家御苑太液池,現在分為三個部分,北面是北海,南面就是中海和南海,並稱中南海。瓊華島位於北海的南部,遼代的時候叫「瑤嶼」,金代改名瓊華島,把從北宋都城汴梁御園「艮岳」里搬來的假山石全都堆在山上。到了元代,這座湖中小山改名為「萬壽山」,明清兩代又改回瓊華島之名。
等到漢末三國,平原人劉惇——也就是劉鑒的老祖宗——集此道之大成,完成了十七卷本的《鏡鑒記》。所謂「道付有緣」,劉惇並沒有把這部書作為家族的秘寶,所以或許某代子孫沒有學習數術的天賦,這部書在劉家反倒失傳了。但歷朝歷代仍然有很多人研究和增補《鏡鑒記》,把它由原來的十七卷擴充到五十四卷,還留下了《鏡鑒指南》、《鏡鑒掌歸》、《鏡鑒參同》、《異鏡鑒記》等很多衍生作品。
——這就令人費解得很了!
袁忠徹和劉鑒素來不對付是沒錯,剛才還用話擠兌他,可是碰上這種大事,也不好故意為難,於是一言不發地跳下馬來,也不說借,也不說不借,只是轉身揪住番僧,把那傢伙重新按到了馬車上。
想到這裏,劉鑒多少有點灰心,也不再象談話剛開始那樣,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鏡鑒記》。他根本沒有那種「是我家的書,你得還我」的想法,反而覺得「道付有緣」,如果王遠華覺得自己有學習的天賦,自然就會傳給自己,否則空求也是無用的。
道路越來越窄,馬匹難以疾馳,三個人只好抖韁繩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又走不遠,突然一陣微風從谷中吹來,三匹馬一齊停下,然後煩躁地踏著碎步,噴著響鼻,原地轉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馬上三人心知不對,對望一眼,都不禁臉色發青。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對望了一眼。袁忠徹跑到菜攤跟前,「吁」的一聲扯停了坐騎,彎下腰來問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見過一輛裝棺材的馬車打從此處經過么?」
袁忠徹瞥一眼縮在劉鑒身後的捧燈,輕輕搖頭:「我料迷惑盛價的,也是此人。但可惜得很,這番僧發不準中華姓名之音,那人姓名我聽不出來是什麼。」
他瞧著那渾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皺一皺眉說:「這番僧好生厲害,硬吃我一個五雷咒,竟然渾若無事,還能反噬……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也算是萬幸了。」袁忠徹接話說:「我昔在京城,曾有幸拜問過名醫戴思恭——可惜老人家去年過世了——據他所說,曾經給鴻臚寺的番邦通譯看病,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國人也沒什麼分別……」話說了一半,他突然抽抽鼻子:「哪裡來的一股臭味?」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劍俠師父收養長大,雖然生性活潑好動,可所見所聞全是華人禮俗,驟然間看到個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撲過來,也不禁嚇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沒有中華嚴密,男女之間靠近了握手甚至親吻手背都是常見的禮節,而在中華,一個男人想要靠近一個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盜——再說瑞秋也根本聽不懂那番僧在說什麼,那種語言和她的家鄉話全然不同——於是小丫環「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凜然的寶劍,不問青紅皂白就往番僧頂門刺了過去。
劉鑒心說這件事總得對宋禮、袁忠徹簡單解釋一下,才待開口,一直冷著臉的王遠華反倒搶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陰物,適才驚雷震響,正是邪氣衝天之兆。不僅如此,他還破壞了御瓦的祈鎮,改以此異物代之。」說著話,一指那枚十字架。
先生拿了絲瓜來到山坡前,憑空畫了一個圓圈,就見山坡上打開一道門。老夫婦跟過來一瞧,只見門內是個山洞,藏了八件寶貝:金牛、金馬、金雞、金碾子、金磨、金豆子、金簸箕和金笸籮。但是因為鑰匙還沒有完全成型,門開得太小,先生無法進入取寶,最後只得怏怏而退。從此以後,黑山就被叫做八寶山了。
書吏回答說:「不太遠,就在白米斜街。」
今天整整一個上午,捧燈一直被邪術所惑,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他除了對自己所經過的場景有一點點記憶——從柏林寺到出城,從出城再到黑山——之外,任憑怎麼回想,都想不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到了黑山谷以後的事情,捧燈倒是都記得清清楚楚。
袁忠徹把抽屜都堆到桌面上,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想找找有沒有暗格,卻一無所獲。劉鑒帶著捧燈進裡屋去查床鋪,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掀開褥子,也找不到什麼。捧燈仗著自己年幼身小,乾脆鑽到床底下去看,這頭鑽進去那頭鑽出來,一不小心把床后擺放的馬桶給碰倒了。
十三娘略低一低頭:「奴姓駱,家兄在京城為翰林。」王遠華點點頭,舉起酒杯來敬十三娘:「難得,佩服。」此外也不多問什麼。
這老頭高亮不認識,若是劉鑒、王遠華等人在就有印象了,正是他們前往黑山谷尋找沈萬三屍首,在谷外碰到的那個老菜農。這老菜農和他老伴兩人,趁著今天西直門外有集市,起了個大早,摘了四大筐蘿蔔、白菜、冬瓜、大蔥,裝上輛平板大車,拉到城門外來叫賣——可惜大蒜幾乎全被上回那個番僧給買光了。
【永樂大鍾】
雖然身邊突然出現了三個人,可那番僧卻恍如未覺,還在起勁兒地誦經念咒。劉鑒幾步跑到番僧背後,大喝一聲:「呔!番僧住口,休要害人!」從袖子中掏出幾張黃紙,狠下心來咬破右手食指尖,血書了一道五雷咒,左手一揮,扔了過去,同時口中念道:「天雷隱億,地雷轟轟。雷威驚動,龍虎交橫。日月羅列,照耀分明。六甲六丁,執符而行。急急如律令!」這太上三清咒法,威力頗大,劉鑒平時也不敢常用,此刻救人心切,什麼都顧不得了。一時間,只見空中風雷隱隱,一道淺藍色的電光直奔番僧而去,轟隆一聲巨響,打在番僧身子周圍那道灰色霧靄之上。被此咒一擊,那霧靄邪氣頓時消弭無蹤。
今天,幻方已經變成了組合數學中一個重要的課題,某些科學家甚至設想,如果真有外星生命的話,那麼幻方作為一種精妙的數學語言,或許可以成為最好的與外星生命交流的媒介。
照理說布置奇門陣法,得有樹木土石之類為依託,任你法術高深,也不可能在平地上憑空變出一個陣來。只要有所憑藉,那麼懂行的人遠遠一看,自然心中瞭然,還沒想明白破法,輕易不會踏足進去。
餃兒就是餃子,也叫做「粉角」。捧燈一提起餃兒,幾乎在場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沒吃過什麼東西,大夥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劉鑒輕輕嘆一口氣,朝工匠們點點頭:「勞煩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請大家吃粉角。」
幾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鵪鶉蛋一般大,嘴裏說:「好傢夥,好大的力氣!這是海龍王的公主嗎?」高亮偷偷對旁邊幾個同伴嘀咕說:「中午廠里著了火,我差點沒給燒死,多虧了這位姑娘把我給救出來。當時她一隻手提著我,就跟菜場上捉小雞似的,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當日萬歲山上禳鎮御瓦,袁忠徹曾經要「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暫且迴避」,但結果劉鑒屬豬、瑞秋屬狗、捧燈屬猴,一個都沒有下山。袁忠徹後來還說:「一隻猴子一條狗,還有一頭不懂裝懂的豬,不怕死就待在這裏!」可見他是算出在場有申猴屬相之人的。
『咒語,在古文中寫作「詛祝」。《尚書·無逸》里解釋說:「詛祝,謂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謂之祝,請神加殃謂之詛。」不是念咒人本身的力量,而是利用神明的力量給目標施以懲罰。所以在咒語結尾通常會出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類的話,意思是:「對於我先前所言,要當作是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般急速執行,不得有誤。」
第廿二章 黑山谷
這可怎麼辦好呢?牛祿是暫時暈過去了,可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醒來。捧燈想了想,乾脆蹲下身撩開牛祿身披的大氅,費了半天勁,把他褲帶給解了下來,反背對方兩手,用褲帶給捆了個結實。轉頭一想不對,這手雖然綁上了,他還有腳哪,一會兒醒來了撒腿就跑,自己可追趕不上。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解下自己的褲帶,把牛祿雙腿也綁在了一起。
他想要開口阻止宋禮胡思亂想,別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嘍,卻看袁忠徹先搖了搖頭:「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貞觀年間傳入中原,有僧人將其經典獻與太宗皇帝,御批的可在長安建寺傳道。你雖看此信物可疑,但他們還真說不上是邪教呢。請看,這個架子上所縛之人叫做『彌施訶普尊大聖子』,乃是他們上帝『無元真主阿羅訶』之子。蓋因番邦之人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將降大災之時,上帝遣其子為祭品,替凡人贖了罪愆。故而他們為了紀念這位聖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禮拜。如此而已。」
劉鑒心中猛然有所領悟,輕輕一搖摺扇,轉過頭去,掩飾了自己的笑意。
『明朝的直轄疆域分為兩京一十三行省,兩京就是京師和南京,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稱是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
【八寶山】
捧燈一擊得手,急忙後退,凝神戒備。等了好一會兒,不見牛祿動彈,這才大著膽子再次靠近,用手裡樹枝捅了捅牛祿的后腰。牛祿還是一動不動,捧燈左右望望,還見不到劉鑒等人的身影,大叫了兩聲:「爺,您在哪兒?」沒有人回答。又叫:「尊主……老神仙速來相助!」也不見回應。
再說東牆,元代由北往南分別是光熙門、崇仁門和齊化門,明代則是光熙門(重修后廢棄)、東直門和朝陽門。西牆,元代由北往南分別是肅清門、和義門和平則門,明代則是肅清門(重修后廢棄)、西直門(原名彰儀門)和阜成門。
捧燈嚇得閉起了眼睛,不敢朝下看,心裏還在想:「聽說當年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爺還說那是瞎編的,現而今駱小姐一枝渡湖——達摩老祖當然比駱小姐厲害,這兒能一枝渡湖,他老人家當然就能一葦渡江了……」
劉鑒微微一笑:「烏漆抹黑的,火銃能打著蒼蠅,您真厲害。」當先邁步而入。等到眾人都進了宅子,捧燈低聲問:「那是誰家的二爺呀?」
「鏡如,」兩人談談說說,氣氛越來越是融洽,王遠華乾脆直接稱呼劉鑒的表字了,「以你的才學,登堂矣,而未入室,就差著那麼一層窗戶紙,也就是《鏡鑒記》這本書,只要讀過,自然心地澄澈,一切豁然開朗。等此間事了,咱們一起回去京城述職,我找個機會傳授於你,如何?」
劉鑒半信半疑,反駁說:「那些打死沈萬三的皂隸陸續暴斃,難道他們全都是作姦犯科之徒嗎?」
劉鑒很少見王遠華露出笑臉,如今看他這種表情,心說:「有門兒,他得跟我說實話了。」拱一拱手,就在石桌的另一邊坐下。王遠華一指石桌:「劉大人可有手談的雅興么?」
本來按計劃是要把大鍾安置在北京城的西部,但不知道為什麼,大鍾鑄成后卻一直放在城東的「漢經廠」,把它當成純粹的佛經來供奉。一直到了萬曆六年(1578年),才在西直門外建造了萬壽寺,又等了整整二十五年,才把大鍾移到萬壽寺中。據說移鍾挑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吉日良辰,那就是萬曆三十五年的六月十六日午後。
他這話不說便罷,才說出口就引來瑞秋重重的一聲冷哼,嚇得小書童腿肚子直打哆嗦。瑞秋還以為捧燈在諷刺自己昨天擅闖柏林寺,可實際上捧燈那時候已被幻術所迷,根本就不清楚這件事情。然而瑞秋也不好反駁他:「我們才不會亂闖!」所以只好「哼」了一聲。
袁忠徹和劉鑒、王遠華一樣,都測算出了北京城裡邪氣貫天,沖城而去,雖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後果,卻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寶司的職責本就包括著為大明朝驅邪避災、安運禳氣,所以袁忠徹對此事更是上心。他在萬歲山上把那個番僧的鎮物十字架先按原樣埋好,又念了幾句咒語,完成祈攘,然後就原地等著人來通知。時間倒也不長,宋禮很快就派了個順天府的衙役前來,告訴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徹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衝下山去,跨上坐騎,快馬加鞭出了西直門,很快就趕上了緩緩騎行的劉鑒和王遠華。
這瓊華島是個人工小山包,本是由挖掘太液池的淤泥堆積而成,島東和島南都有橋樑通著陸地,不過這時候已經破損不堪,難以行人了,所以宋禮才會提醒劉鑒他們,島東北對岸有個船屋。島上原本蓋滿了元代的皇家宮闕,此時也大多毀棄,光剩下殘垣斷壁和滿地的碎石頭,一眼望過去,樹遮牆蔽,看不清哪裡有人。
這水很奇怪,不是那種河水泛濫時候掛著白沫子肆虐橫流的樣子,而是穩穩的不見什麼漣漪,只是在原地慢慢地上升。如果盯著南面堤壩邊上的水位看的話,會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並非從不知何處湧出來的怪水在淹沒這片街道,而是這一大片街道正在緩慢下沉一般。十三娘沉吟了一下,彎下腰,伸手掬了一捧腳下的渾水,放到嘴邊吐舌頭一嘗,果不其然,味道又苦又澀,就如同海水似的。她不禁低聲驚呼:「糟了,真的是海眼開了!」
「小人一到這裏就醒了,」捧燈一跺腳,恨恨地回答說,「卻險些被這和尚給害死呀!」
十三娘心中疑惑再加上緊張,不自覺地就把「海眼」一詞嘟噥出來了,雖然聲音不大,旁邊的瑞秋可聽得一清二楚。瑞秋問她:「海眼,那是啥?是什麼東西的眼睛么?」
可是民間傳說卻又不同,據說北京城造好以後,有孽龍(或者說是鎮海獸)作怪,被二軍師姚廣孝打敗,鎮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說:「軍師,你也不能鎮我千年萬載,得定個期限,什麼時候放我出來呀?」姚廣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橋回答說:「等這橋舊了,你就能出來了。」可是他隨即下令把那座橋就改名叫做「北新橋」,這樣一來,橋永遠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來作祟了。
只見這番僧半邊臉上都是泥土草根,鼻子給磕得通紅,一對藍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驚慌失措地看著三人,卻是動彈不得。劉鑒看他們制服了番僧,也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捧燈身邊,把小童扶了起來。袁忠徹取出隨身的牛皮水袋,放進一顆紅色丸藥,蓋緊塞子晃了幾晃,交到劉鑒手中。劉鑒撬開捧燈緊咬的牙關,灌下幾口水,看捧燈的臉色逐漸和緩,燥紅略退,這才長舒一口氣,轉回到番僧身邊。
等眾人穩住馬匹,定睛觀看的時候,只見來者是一個金髮碧眼,身量有一個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臉的熱汗,滿身的污泥,也不招呼別人,幾步跑到劉鑒身邊嬌聲喊道:「劉老爺趕快回去,北京城裡鬧了災啦!」
捧燈低下頭,不敢去瞧瑞秋那惡狠狠的目光,只是一個勁地道歉:「小人魯莽,小人無行……實在是事情萬分緊急,尊主下了嚴令來請……當此危局,就算您二位去往柏林寺,也是不得不冒昧闖一下的……」
十三娘催促說:「快吃吧,禍事就快到了。」
那老漢聽王遠華一頓搶白,不禁渾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著頭回答說:「回老爺,老爺問得急,小人回得急,兩件事兒並成了一件。且容小人從頭稟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今兒個雞叫頭遍,天還沒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鋤頭去菜地忙活……」
袁柳庄笑著搖頭:「天意如此,劈了也罷。姚廣孝布這『應天承運五行無量大陣』,自以為可保大明江山萬年永固,殊不知月盈必缺、日中而昃,哪裡去找十全十美的事呀。地既然陷於東南,而天缺于西北,這鎮西的大鍾,應當最後鑄造。上來先鑄大鍾,焉有是理?」
劉鑒心說就算守角也得有棋子呀。他正在疑惑,就見王遠華一指星點:「設此處為一,對角為十六,則餘下兩角為何?」
捧燈被個白鬍子的神秘老頭引出了迷陣,老頭一指山頂:「娃娃你看。」捧燈趕緊抬眼望去,只見自己站立的位置距離山頂不過七八步之遙,可以看到頂上有一口水井,井邊站著一個人,四十上下年紀,一張瘦長臉,意料之中,不是旁人,正是他們在找的戶曹司務牛祿!
可是劉鑒並不打算和王遠華爭辯。一方面,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寫書里記載的不是什麼有干天和的「邪陣」;另方面,王遠華不但能布此陣,竟然連陣名都一清二楚,難道他真的見過全本《鏡鑒記》?不趁著這個機會多打聽幾句,更待何時?
劉鑒問完了捧燈前因後果,轉過身來,一看袁忠徹還在那裡艱苦頑強地試圖和番僧溝通,王遠華站在旁邊,垂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十字架旁的地面。劉鑒這時候滿肚子的疑惑,也只好找王遠華商量,可是才問半句,王遠華就擺一擺手:「這番僧所為,甚是怪異。若說為惡,他又不曾害了盛價,若說為善,他卻又偷掘我的鎮物。看此邪氣不散,重又來聚,和我之前的法術效力大不相同,咱們最好掘開來瞧瞧,他到底還埋了些什麼其它的東西。」
劉鑒心說這位尚書大人還真是聽風就是雨。是,北京城裡景教寺廟是不多,可也並非一間兩間,景教僧人不止十個八個,就算能行妖法,也不會在房頂打個條幅,或者在腦袋上貼個標籤,寫上「我乃妖僧」,等你來查。這「徹查」兩個字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那得多少時間哪?雖說捧燈只是血光之災,性命暫時無礙,可等宋禮他查完北京城內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燈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瘡破了,這流血也早就流乾淨了。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劉伯溫,後有姚廣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斷了有益元朝氣運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鬧災的鎮住,找那危險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開一點,一直忙活了好幾十年,也沒能最終完成。現在永樂皇帝打算遷都北京,要翻蓋重修,找海眼的任務就變得異常迫切。劉鑒閑來在北京城裡亂轉的時節,也曾經嘗試勘察過,讓他察出北新橋那裡有一口井,直通著海眼。因為它通著海眼,裏面出來的水又苦又澀,但周邊百姓洗衣服、澆菜園子還用得著,苦澀的水煮沸了也還勉強可以入口,要驟然填了的話,那幾個街坊內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這位老爺聖明,小人也覺得不該,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幹活的時候,那番子又一個人駕車回來,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時節他車上的棺材已然沒了。等到中午前後,那番子帶了個小哥兒回來,打小人菜地旁路過,還扔下一大疊……」老漢臉上帶著笑,可眼睛轉了幾轉,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幾張紙鈔,抱走了我老婆子攤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裡去了。雖然駕著馬車,可這幾個時辰不到,往返了好幾回,最後一回去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遠。小人年輕時在衙門裡做過工,曉得厲害,剛才說的句句是實,不敢欺瞞老爺們哪。」
捧燈第一個舉雙手表示贊成——雖然劉鑒並沒有徵詢他的意見——十三娘和瑞秋無可無不可,王遠華也覺得飢餓難耐,於是點頭同意了。五個人踱出白米斜街,就近找了一家酒樓。此時已經過了戌時二刻,酒樓都打算上板打烊了,可是一看來了兩位穿著官服的大老爺,夥計不敢怠慢,趕緊把他們讓上二樓,找了個臨街通風的好單間。
「很好很好。如能堵上,毋問題呀,我忡有賞賜,去告訴乃們老爺……」
四道的縱橫圖在外行人眼裡看起來是天書,落在劉鑒眼中,卻和兒童啟蒙的《三字經》差不多難度。他腦袋裡雖然轉過無數念頭,表面上卻幾乎是脫口而出:「一角十三,一角為四。」
他探出小腦袋去瞧,就見宋禮在廳門口一邊抹汗一邊轉圈,嘴裏不停地嘀咕:「怎麼辦?怎麼辦?」王遠華和袁忠徹沉吟了一會兒,王遠華開口說:「宋大人切勿心急,並非沒有攘解的辦法……嗯,只是急切間要找一個申年生、命屬水,而又無親無眷之人,比較煩難……」袁忠徹突然一哆嗦:「你要用以血引水之法?!」
想到這裏,不禁連打了兩個哆嗦,差點就要癱軟在地。
只聽袁忠徹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我們不必傷你性命,自有辦法叫你開口。」說著話就伸手入懷,往自己饕餮袋中掏去。
王遠華手柱著鐵鍬,慢慢挽起袖管,撇嘴答道:「八門鎖水陣只攝惡魂,道理如此,我也不能一一核准。你若提旁人,我還真難以回答,若說高亮之父么,嘿嘿,當日見了高亮,我便算過其父。劉鏡如,死者為大,我也不願多說他的壞話,我只問你,你和他交情有多深,你能保證他從不曾為非作歹?你能保證他毫無隱惡,罪不致死?」
袁忠徹搖頭說:「他的鎖水邪法是破了,但迷陣尚未曾破,你我若去山下取水,一個不慎,算錯了一步,又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其實以他的本領,既然已經走過了一遍陣,再走一遍是易如反掌,但實在是跑了大半天,又費盡心機搶先破陣而出,累得有點不想動了。捧燈聽了這種託辭,不禁撓頭:「幹嘛要去山下取水,這兒不是有井嗎?」袁忠徹瞥了他一眼:「雖有井,卻無汲水之桶,奈何?」捧燈指指他的腰間:「您那袋子里不是啥法寶都有么,不會這點兒小事都辦不成吧?」
一進門,捧燈跟沒事兒人似的,垂著手就躲到陰影里去了。他也不特意隱藏,心說:「萬一問起來,就說小人一直在這兒伺候著,老爺您也沒讓迴避呀。」果然,三位老爺的心思此刻都在高亮身上,沒一個人注意到小書童悄悄鑽了進來。
永樂大鍾通體赭黃,高6.75米,直徑3.7米,重46.5噸,鍾體光潔,沒有一處裂縫,最為寶貴的是,鍾內外鑄有經文230184字,至今無一字脫漏。這些經文以佛經為主,包括《彌陀經》、《十二因緣咒》、《妙法蓮花經》、《金剛股若經》等等,還有永樂皇帝親自撰寫的《諸佛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
他們忙活的時候,高亮一直跪在下面等吩咐。好不容易大人們忙完了,宋禮咳嗽一聲,大聲說:「高亮,本官有一件重任託付於你,你用心地去辦。事成以後,本官保舉你一個出身!」
想到這裏,霍然起身,雙手一拱就打算告辭。他是想趕緊回去通報這個訊息,叫順天府以登記水淹損失情況為借口,在北新橋附近挨門挨戶地搜查,定能找到牛祿的真宅——說不定牛祿此刻還就藏身在這真宅之中呢!
王遠華一催馬,跑到宋禮身前,一連串地交代說:「請尚書大人下令,立刻封鎖各門,全城大搜。我料這些災厄並非天禍,乃是人謀,主使就是牛祿!」
宋禮喝一聲:「什麼事?有糧船出事了么?」那參將滿頭是汗,低著頭直往門裡沖。捧燈本在廊下站著,見他來勢太快,害怕給撞著,趕緊縮到柱子後面去了。就聽那參將一邊跑一邊喊:「通惠河的水位突然大落,昨晚來的幾條糧船全都擱淺了,動彈不得哪!」
劉鑒和王遠華是當晚亥時在宋禮新宅的後院中碰面的。十三娘主僕自回了觀音庵,其餘眾人都暫住宋府,宋禮和袁忠徹忙了一天,早就睡下了,劉鑒也吩咐捧燈早早休息,自己借口散心想事,緩緩踱到院中。
心裏在想事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似乎是一眨眼就來到了骰子店門口。這時候才是卯時,平常各衙門開始辦公都在卯時三刻,所以長官點查人數叫「點卯」,下屬聽候點名叫「應卯」,因應著這個生活節奏,一般店鋪開門營業也都在卯時。可是這天劉鑒到來的時候,卻見小街上大多店鋪還都關著大門,骰子餅店也不例外。
他是想自殺,可袁柳庄不讓,輕扯金絲索頭,順勢一帶,牛祿衝到一半,腳下滿擰,「啪噠」一聲,就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磕掉兩枚門牙,順著嘴角就淌下血來。十三娘邁上兩步,揪住綁縛的金絲索,把他給提了起來。
「好你個高亮,」捧燈心說,「先推說自己啥都不會,再討要賞賜,你心眼兒還挺活份哪。」
他這一套半文不白,似是而非的話,說得眾人都是一愣。隨即袁柳庄拋下王遠華,望向劉鑒,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啊~呀,我看這位先生天庭飽滿,地角方……嗯,不圓,有點尖,是乃富貴之相。老夫看你骨根清奇,頭角崢嶸,面相紅潤,眉間帶彩,定有天星罩命,貴人襄助……」劉鑒輕輕一拱手:「老前輩所說的貴人,莫非是指您自己?」
老頭捋著鬍子,回頭一笑:「此陣較八陣圖兇險百倍,名叫『八門金鎖連環誅仙陣』。反覆八門,按奇門遁甲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逆轉而布,非止每日每時,幾乎每漏每刻,每一剎那皆有變化。老夫適才于雲端之上,見你從『死門』而入,料想不識此陣,必為所迷。老夫平生好善,不忍見你陷沒於此,故特自『生門』引出也。」
聽劉鑒這麼一問,王遠華倒愣住了,一皺眉頭:「高書吏?那又是何人?」
第廿七章 高梁河
這時候捧燈也聽到有人問:「將軍欲出此陣乎?」本能地就回復說:「願長者引出。」同時定睛細看,就見重重迷霧之中,牆後面轉出來一位白須白髮的老者,仙風道骨,手持竹杖,他幾乎就要懷疑是黃承彥顯靈了。
這當口,袁忠徹招呼了王遠華,一起把那番僧搬起來,拖到谷旁一棵大樹下。袁忠徹從饕餮袋裡摸出一條霞光隱隱的金絲索,把番僧連腰帶腿都綁在樹上,連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只是空出他的兩隻手,方便比劃。然後王遠華收了定身符,那番僧終於可以比劃代言了。
高亮嚇得魂飛天外,也不再拔槍,掉過頭去撒腿就跑。老頭老婆子在後面追,一邊喊:「你陪我的菜呀!」高亮臉上全是冬瓜瓤,也看不清道,也聽不清喊,一心直想著:「進了西直門才能回頭。」突然腳下一空,「撲通」一聲就栽進城門外的高梁河裡去了。
袁忠徹叫廖主事取來白布一驗,立時心下瞭然,於是借了一匹快馬,先宋禮一步趕到北新橋,知會王遠華和劉鑒。他對二人說:「我驗了白布,那上面毫無屍氣。牛祿其實未死!」
「十字架?此物何門何派,做何使用?」宋禮就站在王遠華身邊,伸出食拇兩指拈起這「十字架」,轉身詢問袁忠徹。
王遠華冷冷地一笑:「此人好深的心機,布置已久,恐怕咱們逮他不著了。」
捧燈不驚反喜,一拍巴掌:「我知道了,這是諸葛亮的八陣圖!」這幾年南京風行一本平話,名叫《三國志通俗演義》,劉鑒買了一部,捧燈偶爾翻到,愛不釋手,看得是痛快淋漓。他還時常問劉鑒:「尊主,未審先公劉大人與那諸葛孔明強弱高下如何?」劉鑒不理,他卻還要追問:「既雲先公劉大人數術一時無兩,何不為周瑜借來東風,反教諸葛孔明專美於前,何也?」
突然之間,劉鑒覺得腦中一片清明,牛祿那張可惡的長臉又浮現在眼前,似乎正在朝著自己奸笑。牛祿的所作所為,在他心裏串成了一個有邏輯可循的整體。他立刻從鞍旁抽出馬鞭來,反手朝著馬屁股上狠狠地抽去。坐騎悲嘶一聲,撒開四蹄直朝前沖,差點撞倒了幾個行人……
宋禮撇一撇嘴:「舍其身為凡人贖罪嗎?佛家也有類似故事,可全是旁門左道野狐禪,不是修行的正法。」
阻止眾人審問牛祿的,原來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手持一枝竹杖,也不知道何時出現在眾人身後,竟然連十三娘這種耳聰目明的劍俠都沒能發覺。眾人正感驚詫,捧燈卻高興得跳了起來:「爺,這就是領我出陣的老神仙……」話沒說完,只聽袁忠徹陰沉著聲音叫了一聲:「爹。」
他早認準了王遠華不是好東西,但凡王遠華所施的法術,就算本意不想害人,也總得多少索幾道生人魂魄去。萬一這差事落在自己頭上,劉鑒又不在旁邊,無人相保,自己的小命可就危險了。想到這裏,急忙把整個身體都縮回柱子後面,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眼裡還在東猜西想:「糟糕,那天在萬歲山上鎮邪祟,袁尚寶好象算出過我是屬猴兒的!」
劉鑒聞言一愣,隨即暗笑:「原來你想考較我的心算。」王遠華的意思,分明是畫了一張縱橫圖,利用圍棋盤的一角,縱橫各四道,要在所形成的十六個點上填上數字一到十六,使得無論橫排、縱排,還是對角線,每四個數字之和全都相同。這種縱橫圖乃是奇門數術的基礎,最低是縱橫各三道,稱為「九宮圖」。一般情況下,奇數道的縱橫圖使用得比較多,偶數道的比較少。
難道牛祿從一開始就盯上自己了?他故意在官營酒樓上把沈萬三被殺的前因後果都解說得清清除楚,就是引誘自己去掘草鞋破陣?想到自己很可能被牛祿當了槍使,劉鑒心裏這個火大呀。
劉鑒全副心思都放在捧燈身上,袁忠徹卻蹲在那番邦妖僧身邊,用一幅手帕捂著鼻子,質問那妖僧前因後果。他雖然曾經學過幾句番話,但數量極其有限,連應付見面寒暄都有點困難,更別說牽涉到那麼專業的宗教、法術領域了,況且,這妖僧所說的番話和袁忠徹學的似乎不太一樣,嘴裏打得嘟嚕更多。而那妖僧也只學過幾句漢話,再加上被王遠華的定身符鎮住了四肢,手腳皆硬,連比劃都不能比劃。於是乎,浪費了半天的時間,兩人徹底雞同鴨講,毫無所得。
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是牛祿又耍了什麼花樣。牛祿從永樂元年初建北京行部的時候就混入了戶曹,即便從那個時候開始布置,已經三年多了,他預伏下的棋子很可能不止北新橋一處——黑山谷那裡才是臨時起意,或許他害怕王遠華的「八門鎖水陣」完善以後,再接上劉秉忠的大五行鎮法,北京城的根基從此牢固,少說也保個一二百年的,他的種種陰謀詭計就要破產,因此才煽動自己去掘草鞋破陣,然後又教唆番僧去把其它鎮物也掘了出來,運去城外布置。若不是有沈萬三這一出,若不是親自陪著番僧上萬歲山去掘屍,牛祿的陰謀還不會暴露。
眾人無不大驚。既然袁忠徹叫這老者是爹,那麼他必定就是前太常寺丞、數術大師、柳庄先生袁珙了。只見這位袁柳庄輕輕搖了搖頭,緩步走到近前,朝袁忠徹一擺手:「不用拜了。唉,你那麼大歲數了,還是絲毫沒有長進呀。」
牛祿求死失敗,氣焰大消,當下仰天長嘆一聲,把身子一縮,不再掙扎。袁柳庄又扯一下金絲索,他也就乖乖跟著,慢慢走下山去。
鑄鐘廠在北京城的北部偏西,東直門是在西牆偏北,距離也不算很遠。十三娘和瑞秋一路風馳電掣一般,先順著斜街折向東南,繞過鼓樓就是順天府大街。順天府大街緊接著東直門大街,一路上她們盡看到張皇失措的百姓和跑來奔去的官兵、衙役了。
捧燈見了劉鑒,大喜過望,跳起來就喊:「尊主,仆已擒得牛祿在此!」他忘記自己抽了褲帶去綁牛祿了,這一跳,立刻長褲褪下,把自己給生絆了一個大跟頭。
劉鑒想向瑞秋打聽一下北京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匆促間卻找不到機會——瑞秋指定番僧以後,突然瞟見劉鑒身邊的捧燈,不由得大喜過望,什麼都不顧了,收劍回鞘,左腳一踩番僧背脊,風一般就跳上了大車,一把抓住捧燈的手:「捧燈哥,你沒事了?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抓走你的?」一連串話問個沒完。
等劉鑒、王遠華一行人趕到北新橋的時候,這裏水深已經沒過了腰,騎在馬上的劉、王二人褲子、靴子全都濕透,拉車和推車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鎖鏈本就沉重,泡在水裡又重了不少,推起來愈加吃力。
果不其然,當走到一張石桌前面的時候,他就赫然看見要找的那人正斂祍端坐在桌邊。王遠華為了方便監督鑄造大鍾,臨時在鑄鐘廠里安了一個家,結果白天雷電劈了鑄鐘廠,連他的房屋行李全都燒了個乾乾淨淨。他不可能一直穿著官服,況且那套官服經過北新橋鎖水,已經半截都透濕了——劉鑒和袁忠徹也是如此,所以一到宋家,宋禮就撿出自己的舊衣服請他們換上,還吩咐下人把三位老爺的官服拿去漿洗、熨干。
王遠華想了一想,青臉上露出一絲煞氣:「鎮物雖然都在,但搬動一次,陣法的威力就減了三分,即便搬回去重布此陣,也於事無補了。原本想大明江山……想保江山永固,如此一來,恐怕要少上百余年的太平。也罷,古來就沒有萬年江山,且盡人事,聽天命吧。」
王遠華心思縝密,輕輕搖一搖頭:「此人背後定有朝中大老唆使,押回工曹,人多口雜,恐有不便,最好咱們在這裏先問過了。」他揪住牛祿的脖領子,把他翻過身來臉衝上——「取些水來潑醒他吧。」
「什麼老神仙?」
王遠華冷冷地問:「你到了這裏才醒的么?還是適才喝了葯才醒的?」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只有健德門和安貞門被廢棄,另在新北牆開德勝門和安定門,別的沒什麼變化。但在永樂皇帝定北平府為陪都,改名北京順天府,加以重修以後,因為南北的城牆縮短了,所以這兩側各三門改為各兩門,總共只剩下了九座城門。
三匹馬離開菜地,順著那條小徑快跑了半盞茶的功夫,只見兩旁荒草漸高。劉鑒留心地上,發現有兩溜車轍從草叢中壓過去的痕迹,心知並沒有走錯。荒草圍繞著幾座低矮的小山,或許就是老漢所說的「黑山」了,小山包夾成谷,這小徑就高高低低地直通谷中。兩旁山上樹倒不少,都有兩、三人高……樹上突然躥出幾隻烏鴉,「嘎嘎」地叫了兩聲,聽得劉鑒好不心煩氣悶。
捧燈心說:「敢情高亮整大我一輪兒呀……啊呀,不好!」就看王遠華和袁忠徹各自掐指計算,隨即對望一眼,都是面有喜色。王遠華放緩了語氣問:「我知道令尊才剛過世不久,你也沒有娶妻生子……令堂何在?你還有兄弟姊妹么?」
劉鑒摺扇一合,心說:「肯定就是那個番僧,豈止有關而已。沒關係我說他幹嘛?真是廢話!」正打算刺袁忠徹兩句,袁忠徹反倒指著他,冷笑一聲:「可惜呀,雖知找到這個番僧乃是關鍵所在,但據你所言,他與景教僧徒並非同門,未必住在寺中。偌大個北京城,可到哪裡去尋他才好?若說能夠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騙子口了。」
袁忠徹才回答了一個「您」字,袁柳庄就又轉向王遠華:「我看你印堂發暗,兩眉帶煞,隱隱一道青氣直衝百匯,恐怕不久便有牢獄之災,慎之慎之。」王遠華冷冷地回答說:「天雷劈了華嚴大鍾,工程無法按期完成,我定然會被鎖拿進京,不用您說。」
袁忠徹的意思,和劉鑒、王遠華方才所說一般無二,都是驚詫御瓦底下埋的屍體不見了。當然,袁忠徹並不知道那是沈萬三的屍身,他還一直當是「前朝的陰物」,雖然心裏也多少有點疑惑——前朝什麼要人,身死化屍了多少年,竟然陰氣如此之重,差點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劉鑒就從沒想過要跟他解釋,他也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動去問劉鑒。
劉鑒的意思,一方面是告訴王遠華,《鏡鑒記》我也知道一點,你別大言相欺,另方面想套出王遠華對《鏡鑒記》的認識來。果然王遠華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劉鑒的話背誦下去:
安老闆請劉鑒在一張方桌旁邊坐下,微微嘆了口氣,解釋說:「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昨兒個下午,不知怎麼的,附近發了大水,這不才收拾乾淨……可麵粉袋被水給泡了,還得重新去買。唉,虧大了,虧大發了……」
袁忠徹微笑著又搖一搖頭:「大人不可妄斷。據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當孝敬父母、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之語,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這遠來的和尚們所尊崇的,倒也暗合聖人之意呢……」
高亮衝出去半里多地,就覺得腦袋有點暈,眼前發亮,看著行人全都隱隱約約的冒出紅光來。他心說:「難不成袁大人那杯是什麼仙水,開了我的天眼?」正跑著呢,突然撞見幾個巡街的捕快,左手一按腰間佩刀,右手戟指喝問:「咄,那漢子,你往哪裡去?!」
除了這內九、外七總共十六座城門外,現在所謂的和平門是在1926年開的,此外,日佔時期在內城扒開兩個缺口,開了啟明門和長安門,1945年日寇投降,國民政府改其名為建國門和復興門——這三座城門,明清時代是沒有的。』
想到這裏,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莫非牛祿的家就在北新橋附近?從北新橋過來,不過半里多地,點卯前略拐一拐來買張披薩,完全是有可能的。想那牛祿掘開北新橋海眼,引發大水,必非一朝一夕之功,他白天得在工曹上班,沒有這個閑空,況且白天做些什麼也太過引人注目,若說都在黑更半夜裡施法,最方便莫過於賃一間北新橋附近的房子。
「天開西北,而行始於左足;其次為坎,以應休門;再次相循,終之於澤,合七之數。聚此怨魂,鎮山鎖水,其害有自,利於生民……」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眾人都知道,倘若牛祿仍在北京城裡,只要命令一傳到城門,他就肯定逃不出去,而如果他已經出了城呢,現在再瞎忙活也於事無補,於是只得暫且強按下惶急之心。王遠華先吩咐大興縣領兵封鎖了北新橋一帶,然後遣散高亮等鑄鐘廠的工匠。劉鑒記得自己的承諾,趕緊從懷裡摸出幾張紙鈔來遞給高亮:「本許了各位粉角兒,這裏再加點兒酒錢,去好好喝上兩杯,水裡泡的久了,別傷風感冒。」
劉鑒認識這道符,那分明是道聚鬼的邪符,上面的字不是用硃砂所寫,顏色偏深,倒有點象是用什麼動物的血寫成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番僧不會說漢話,倒會畫我中華道符……不對……」
袁忠徹又抽了兩下鼻子:「不對,這定然不是屍臭,這股味道……怎麼說呢……臭得倒有些正路。」
捧燈和瑞秋伺候主人們落座,店伙先布好碗筷酒盅,端上來二葷二素四個冷盤。劉鑒望著王遠華,才要開口,王遠華卻面無表情地一捋鬍子:「我知你有言相詢,就算你不問,我本也打算說給你聽。但此非說話之處,還是隨便吃點東西,就回去等袁忠徹的消息吧。」
瑞秋也不知道海眼開了會有多糟,小丫鬟站在十字路口左顧右盼。她往右看是呼喊著抗包堵水的官兵,向左瞧到處都是紅著眼奮力往門外舀水的普通百姓,不由得咬碎銀牙,恨聲說道:「小姐,你看這些當官的,只顧著自己的家財,把街道南邊全給堵了起來,這水就只能往北邊的民居里淹。那些百姓多可憐啊,不如我去打散兵卒,扒了他們的堤,放這水流出去好了!」
高亮不懂「水脈」,可是懂「龍王爺」,聽捧燈這麼一解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小人懂了。」王遠華心說:「這孩子在胡唚些什麼呀?!」可是既然他給解釋通了,自己也就不必多說什麼,只是把臉一板,關照說:「切記,不得停步,不得開口,不回到城內也不得回頭,否則性命難保!」
真是越著急的時候越拱火,袁忠徹這時候還有閑空罵劉鑒「江湖騙子」。劉鑒平素為人溫文儒雅,偏是和這個袁尚寶八字不合,見面就要起爭執,更何況此時擔心捧燈,更容易動怒,當下細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譏。宋禮明白兩人之間的心結,趕緊過來打圓場:「其實要找那番僧,或許……倒也不難。」
劉鑒是關心則亂,沒能想通此節,經王遠華一點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來。兩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羅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門外走去。宋禮還想跟著,並且問:「要不要調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然後他們兩人一個站在西北乾位,一個站在西南坤位,凝神誦咒。隨著咒語的誦念,原本聚繞的邪氣逐漸消散,捧燈也不再感到透骨的寒意了。
袁忠徹算罷,還是沒有招呼另外兩人,自顧自收起法器,一抖馬韁,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劉、王二人雖然對此人的自鳴得意頗感厭惡,但沒別的法子,也只得催馬跟上。就這麼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經沒有大路,只見道路盡頭有一條接山的小徑,彎彎繞繞兜過山邊,看不見盡頭。山前道南蓋著兩間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個老漢把著柄鋤頭正在地里忙活,一個老太太在院子門口擺了個小菜攤。
當時就挨了劉鑒好大一個暴栗,一方面要他好好說話,另方面嘲笑說:「你還真把說部當真事兒了,那風真是可以借得來的么?」
「且慢,」劉鑒此時已經平靜了下來,不象宋禮那麼著急,心念一轉,想到此時此刻全城大搜並非良策,於是提醒說,「天火才滅,大水才退,北京城裡人心惶惶,如果閉門搜查,恐怕謠言四起……」
小書童心裏著慌,不敢再退,低著頭繼續朝前亂闖。跑了幾步,差點撞到一堵殘牆,他心說「有門兒」,手腳並用,爬上了牆頭。這再左右一望,就見霧氣重重,繚繞流動,隱約的到處都是大石頭堆,把四面八方都給堵住了,想要下牆找條路走,卻根本就找不到。
袁忠徹冷笑一聲:「哪裡來的江湖騙子,起這麼無聊的陣名……咱們還是先審牛祿吧。」捧燈聽他這話,分明是不相信自己,鼓著腮幫子正打算反駁,卻被劉鑒按住了:「等會兒再說,先破了這妖人的邪術!」
隱約間,他對王遠華產生了很濃厚的崇敬之情,就好象小沙彌驟然見到一位得過達摩老祖親傳的高僧一般。
那漢子身上火熄,從水裡濕淋淋地爬出來,倒頭就拜:「小人高亮,多謝兩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聽捧燈提起過高亮的事情,就問:「難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鑄鐘廠里做工的么?」高亮點頭。十三娘問他:「天雷擊中了何處,火是怎麼起的,你可曾看見?」高亮臉色煞白:「小人看見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銅鑄鐘的爐灶,一道白光,爐子就倒了,鐵水橫流,火苗亂躥,廠里每間房子幾乎都給燎著了……」
那麼,牛祿所長年策劃的陰謀,除了掘開北新橋海眼以外,還有些什麼呢?牛祿真實的住家是在北新橋附近,他要是偽裝一個假的家,為何不在行部戶曹就近找,偏要設置在白米斜街呢?白米斜街西面是積水潭,南面是皇城工地,莫非……
劉鑒聽他的描述,十成里就有八成是捧燈,不禁眉頭一皺,臉色變得煞白。他再沒多問什麼,轉身上馬,順著老漢先前所指的進山的小路就直奔過去。另外兩人見狀,也急忙打馬跟上。
大興縣令急忙招呼:「抬過來,這兒沒水,抬過來讓她歇著。」
聽袁忠徹這樣說,王遠華不為人察覺地冷笑了一下。
看王遠華的神情並不怎麼著急,定然對自己以鐵鏈鎖水之法很有自信,劉鑒的心情也就逐漸平靜了下來,又恢復到平常那種優哉游哉的神態。瑞秋急著先走,劉鑒卻只「嗯」了一聲,抽出摺扇來輕輕一搖,問王遠華說:「這是鑄鐘廠里造的鐵鏈子?」王遠華點點頭:「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瓊華島,最小最無危害的在北新橋。我這鐵鏈本是為了鎮瓊華島上的海眼而打制的,月前剛剛完工,如今只能先用來解了北新橋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脫口就是一大套,聽得捧燈多少有點含糊:「這好象是說的旺夫之相呀……是書上寫錯了還是我記錯了?嗯,老神仙的話,定然是對的……」
牛祿睜開眼睛:「誰要你饒?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兒,你們就算押我去三法司,也終究無法定罪。難道你們想干冒國法,私刑處死我么?」眾人聽了這話,不禁一愣,確實他們誰都沒有權力去定一個人的死罪,可如果就此認了,牛祿的氣焰勢必更為囂張,那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卻聽裡屋傳出來一個沒好氣的聲音:「水缸都見底啦,我不得現去挑水呀?可是街上那口井莫名其妙地幹了,我這正打算跑遠點兒去打水呢。」腔調挺橫,安老闆聽了,不禁縮一縮頭。
為什麼叫高亮橋呢?原來傳說明朝初年,燕王和軍師劉伯溫修建北京城,惹惱了苦海中的龍王,龍王就化身為一個老漢,龍母化身為一個老婦,連夜抽盡了城中的井水,裝在水袋裡,由一輛大車馱著,逃出了西直門。劉伯溫得信后,急派一個名叫高亮的兵丁(一說為瓦匠)挺槍前去追趕,並且告誡他說:「趕回水后立刻回城,不可回頭,切切!」
王遠華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只是繼續往下解釋——「這八樣鎮物,被盜掘了七樣,以草鞋為先……」說到這裏,狠狠瞪了一眼劉鑒,「然後是打狗棒、草繩、上衣、討飯碗、布袋和褲子,逆著發掘,很有章法,只是空過了發簪。」
王遠華鼠須一翹:「這是《鏡鑒記》里明記著的『八門鎖水陣』,你自己德薄識淺,還敢編派它是邪陣。哼,你劉鏡如也非不學無術之輩,不會連《鏡鑒記》都沒聽聞過吧?」
如果不是聽了這些閑話,自己未必會起意去救助邸報抄館的老書吏高常,更不會去安定門外掘出草鞋來,破了王遠華的什麼「八門鎖水陣」。如果自己不破此陣,牛祿很可能會親自動手,直接和王遠華對上,他們不必要兜一個大圈子才發現牛祿的陰謀。況且,草鞋若不是落在自己手裡,牛祿就不會迷惑捧燈,取走了草鞋,自己也不會去工曹找王遠華,進而出城前往黑山谷……
捧燈巴不得對方轉移話題,趕緊結結巴巴地把劉鑒等人懷疑牛祿就在瓊華島上,請十三娘主僕迅速前往增援的事情說了一遍。十三娘秀眉一蹙,轉身對瑞秋說:「咱們快換衣服,去相助劉大人擒賊。」
等到劉鑒把話說完,袁忠徹伸出一枚手指,豎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祿曾經領人上過萬歲山,下山時被巡行的兵卒發現,牛祿遭擒,另一個卻逃走了。但可惜牛祿已被人下了禁制……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無疑……」
劉鑒聽了這話,卻一點都笑不出來,猜測說:「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門的鎮物,所以被迫要去萬歲山上掘走屍身,湊齊八門之數了——此陣甚邪,真要讓他在別處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劉鑒滿肚子疑問,可又不知道從哪裡問起才好,就在這個時候,王遠華突然一抬頭:「挖到了。」
劉、王兩人趕緊起身讓座:「宋大人,您怎麼過來了?」宋禮還沒回答,袁忠徹先走到桌邊,臉色極為難看,一字一頓地說:「宋大人和我想的一樣,已經先一步去吏曹調查牛祿的卷宗了,可怪的是,吏曹並無此人的檔案!」
可是雖說太液池水位下降,眼看著也不象可以涉渡過去的樣子。捧燈提醒說:「咱得繞到湖東去,宋老爺說那兒有船屋。」十三娘搖了搖頭:「不用。」彎腰揀起地上一段枯枝朝水中擲去,隨即左手一托捧燈的腋下,飛身而起就落到了枯枝上。
宋禮插話說:「牛祿已經死了。」
劉鑒點點頭,表示自己也已經聽說了北新橋發大水的事情。他問王遠華:「可是海眼開了嗎?這事兒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關聯?」王遠華惡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說:「妖氛邪氣衝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鍾,還可說相互關聯。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氣再加一倍,這海眼如何驟然能開?此必有人暗中搗鬼,我料定是那盜屍布陣的惡徒!」
因此捧燈心說:「我得給他解釋解釋,讓高亮跑這一趟。」大著膽子從陰影里鑽出來,對高亮說:「北京城裡有惡人把水都引城外邊兒去了,你得去給趕回來。他們是出西直門去的,趕緊快跑,還追得上。等出了城,你看到有冒藍光,那就是龍王爺儲水的地方了,一槍狠狠地紮下去,扎完了,水就跟著你回城來了——你得快跑,別回頭,別說話,聽明白了沒有?」
老頭搖一搖頭:「小娃娃我看你呀,鼻直而挺、山根豐隆、鼻翼飽滿,唇色殷紅、齒列整齊、白而不齙,額方而廣、眼大有神、黑白分明,腮骨略突、面豐肉腴、人中形美。此相與老夫有緣,我故引你出陣,旁人我管他幹嘛?」
劉鑒一愣:「你這發簪埋得很隱秘么?」
捧燈估計瑞秋是拿劍鞘敲的自己胳臂,心說:「你又不是大丈夫,還真一言九鼎,說不碰我就不碰我……」不敢違抗,乖乖地後退了三步。這三步不退則已,一退之下,突然眼前霧氣消散,重放光明,而怪風也瞬間就停止了。
北京城的環境從來是「無風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午前剛下過雨,才停沒多久,此刻的街道上自然是泥濘難行,可奇怪的是,兩人跑了沒多遠,就感覺著從鞋底下泛出水花來了。這不象是下雨之後積的水,更不象是從什麼地方流過來的水,而如同是從泥地里不停滲出來的一般。
【高亮趕水和高梁橋】
老婆子扔完了白菜,老頭也緊跟著爬起來了,雙手抱起半個摔爛了的大冬瓜,「嗖」的就朝高亮面門砸去。高亮正盯著老婆子,一晃眼,就見那老頭腦袋上綠油油的生出兩個角(那是兩棵大蔥),雙手一伸,一個綠油油白花花的東西就直朝自己腦袋飛了過來。高亮心說:「不好,現本相了,他出法寶要我的命!」都來不及偏頭,那冬瓜狠狠地就扣在他的臉上。
問到前事,捧燈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撓了撓頭:「小的也迷糊著呢。就記得一大早伺候爺您用了早飯,然後您就在屋裡讀書,小的打掃院子……您不是出來上趟茅廁,還訓小的掃地馬虎,然後……」
飯才吃到一半,忽聽樓梯上「噔噔噔」腳步聲響,又沉重又急促,不象是穿著布鞋的夥計,倒好象來人是穿的官靴。劉鑒和王遠華抬眼朝門外望去,就見門帘一挑,衝進來兩個身穿公服的胖子,前面一個不停地用手巾抹臉上的汗,正是工部尚書宋禮,后一個略小上一圈,卻是尚寶司少卿袁忠徹。
還好就在此時,劉鑒等人也都陸續出了陣,袁忠徹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大石頭。劉鑒和十三娘是肩並著肩,從山南爬上來的,王遠華則是出現在山北,只有個瑞秋仍然不見蹤影。
從2002年底開始,北京地鐵5號線正式施工,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橋,在雍和宮站的南面,張自忠路站的北面。據當時新聞播報,為了保護文物,地鐵線還特意繞開了北新橋旁的一眼古井。』
台階下有一個衙役跪下回答:「回大人的話,小人是大興縣衙班頭。我們太爺沒在衙里,一聽說發水立馬兒就趕了去北新橋,這會子正吆喝人堵漏呢。」
劉鑒點點頭,心說原來如此,打死沈萬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為的就是讓這幾樣新東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氣,怪不得那雙草鞋看上去沒怎麼穿著走過路,捧燈當時還納悶問自己說:「他一個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眼看前面不多遠就來到了順天府街和集賢街交匯的路口,從這裏再往東就是東直門大街,往北就是劉鑒目前寄居的柏林寺所在,一大片都叫北居賢坊。這個十字路口名叫絨家務角頭,站在這裏朝東一望,十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人來人往的繁華大街,如今卻好象河道似的,路面完全沒在了水下,道兩旁的住戶紛紛用門板、床板什麼的擋住了屋門,拿鍋碗瓢盆往門外舀水——可門外的水面本就比門檻要高,你舀水又有什麼用呀?
袁忠徹放緩語氣,也不再「咄」了,單把詢問又重複了一遍,老漢殷勤地回答說:「見過,見過,還是今兒個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有一個穿身黑衣裳的禿頭番子駕著馬車,帶著個小童打這兒過……」
因為和王遠華對話,兩人並馬前行,劉鑒的馬速也重新放緩了下來,在劉鑒馬前引路的瑞秋有點按捺不住性子了,幾番轉頭催促不見回應,一跺腳叫了一聲:「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劉老爺你儘快趕來呀。」身形如同大鳥般朝前一躥,幾個起落,已經不見了人影。
「嘿嘿,」祈禳鎮壓完畢,王遠華左右望望,冷笑著說,「地方挑得真好,西方是八門之尾的驚門,這裏林密谷深,又陰氣甚重……」
捧燈正要解釋,那邊袁忠徹已經從饕餮袋裡抽出一條金絲索來,把牛祿牢牢捆上。王遠華解開綁住牛祿手腳的褲帶,遞給捧燈。捧燈單接過自己的褲帶,一邊系褲子,一邊對劉鑒說:「那老神仙可厲害啦,他說此陣名叫『八門金鎖連環誅仙陣』……」
捧燈想把手抽回來,可他又沒有瑞秋勁兒大,小臉憋得通紅,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瑞秋問了幾句,突然俏臉一寒,又把寶劍抽了出來,冷冰冰地瞪著她不認識的王遠華和番僧:「說,到底是你們兩人中哪一個抓的捧燈哥?上來和姑娘走幾個回合!」
袁忠徹在一旁點頭:「王大人所言甚是,劉鏡如年輕毛躁,難識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蹤詭異,不可不先詳加探查。」
當年秋季提早下霜,老夫婦怕把絲瓜凍壞了,就提前摘了下來。等到先生再次來到,聞言不禁跺腳慨嘆,說山裡有座寶庫,這絲瓜就是開門鑰匙,還沒熟就摘了下來,恐怕是不管用了。
劉鑒隨便一抱拳:「我不是來吃餅的,有事兒問你。」安老闆趕緊打開大門,請劉鑒入店。劉鑒隨口就問:「早,也不算早了,你怎麼還不開門迎客?」
劉鑒等人一方面追尋牛祿之心急切,另方面也是疏忽了島上的地理,所以毫無防備,一腳就邁進去了。雖然剛進陣就有所警覺,但要他們後退那是萬萬不能,這就是行家的臭脾氣,三個人同時在想:「牛祿果有本領,這是故意考較我來著,如果此刻退出陣外,尋思破陣之策,不見我的能為,就算最終破陣而出,也要被他嘲笑。」
劉鑒一皺眉頭:「是我先查他沒了脈,也沒了呼吸,這才以為……難道是傳說中的龜息之術嗎?」轉眼望向十三娘。
捧燈追趕不及,悻悻地回來,就開始在院子里亂轉,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他一直伺候著劉鑒,主人出門而不帶他的情況少之又少,這裏又不是自己家,也沒什麼事可干,小書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無措的困境。
「我料那牛祿掘開北新橋海眼,預謀已久,他真正的家或許就在北新橋附近。那麼他第二個窩安置在白米斜街,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迷惑咱們,他的目標應該是瓊華島!」
本章中提到的兩種四階幻方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原來鏡如是平原劉公之後,失敬了。」王遠華原本冷冰冰的腔調,竟然有所緩和。劉鑒聽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順桿爬,多打聽點有關《鏡鑒記》的消息,突然聽到身後馬蹄聲響——
劉鑒插嘴說:「嘿,這乞丐身上東西還真全。」
劉鑒走上前去扶起捧燈,驚訝地問他:「這個陣挺厲害,你是怎麼走出來的?」捧燈笑著回答說:「是個老神仙領我出來的。」
王遠華面沉似水:「就在鑄鐘廠內,已然燒為白地了。」
王遠華一邊掘土,一邊接著說道:「你回去問高亮也是枉然,其父年輕時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其子未必知道。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八門鎖水陣當日要攝走其父的魂魄,連你也無法救下,如果今日要攝走陳諤的魂魄,憑他袁忠徹就能救人成功嗎?」
再往遠瞧,道路上水深已然沒膝,可以看見有不少人挈兒帶女地趟著水往西而來。有幾個不知危險愁苦的小兒,竟然還坐在木盆里,飄在水面上「划船」取樂。東直門大街北側是北居賢坊,南側是南居賢坊,乃是官家倉庫重地,只見一名綠袍官員站在倉庫旁的民房屋脊上,正手舞足蹈地指揮著大群兵卒、衙役,扛著麻袋堵截水流,在那一側壘起了半人多高的一堵堤壩。
前情後事一連貫,捧燈心說:「這老頭才不是江湖騙子哪,定是世外的高人了。」才想起來還從沒問過老頭的姓名。於是他一邊接過竹杖一端,跟著老頭走,一邊學著演義中陸遜的口氣問:「長者何人?」
所謂「手談」,就是指的下圍棋。劉鑒低頭一瞧,果然在石桌上縱橫各十九道,刻了一張完整的圍棋盤。他知道雙方心裏都曾經存著著挺大的疙瘩,宿怨才消,不可能開門見山,所以王遠華是想找個由頭,好逐漸引入正題,於是微微一笑:「王大人帶著棋子兒呢嗎?」
安老闆回答說:「一般每兩三天就來一回,一大早寅末卯初,我才下板開門,他就到了。」
來人果然是駱十三娘的貼身丫鬟瑞秋,但見她臉上都是熱汗,神情惶急,跳到劉鑒身前,也不施禮,卻張口大叫:「劉老爺趕快回去,北京城裡鬧了災啦!」
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僕看在了眼裡,不等十三娘說話,一道身影瞬間掠起,瑞秋飛身沖入了那條衚衕。等十三娘跟進去的時候,瑞秋已經站在了倒塌的廢墟旁,彎腰扒那些碎磚爛木頭。十三娘輕嘆一聲,解下了腰間所系的絲絛,一揚手拋起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詞。只見那絲絛宛如白龍相仿,在半空中舒展一下,猛地沖了下來,捲起壓在廢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輕輕一甩就拋在了仍在不停上漲的渾水中。
十三娘輕輕搖搖:「並非無事,只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內之禍更應擔憂。劉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哪。」
他甩蹬離鞍下了馬,「啪啪啪」地使勁拍門。時候不大,店門拉開一道縫,探出一個蓄著大鬍子的腦袋來,正是安東尼老闆,見了劉鑒先是一愣,隨即就堆下滿臉的笑:「原來是劉老爺,您今兒來得早呀,可惜灶還沒生,餅也還沒烤呢。」
「哎?」雖然不明白小姐幹嘛看完劉老爺的字條后就要洗澡,但對瑞秋來說,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趕忙去找庵里的尼姑。正好尼姑們打算做午飯,灶上火頭正旺。瑞秋霸佔了最大的灶眼,燒了一大鍋熱水。
想通了這一點,劉鑒、王遠華、袁忠徹三人就一起匆匆出了宋府,跨上馬,直衝皇城工地。他們是急不可耐,宋禮雖然心裏也急,終究老成多了,先給了他們一面可隨意進出工地的腰牌,又指點說:「沿著太液池東岸不遠就是船屋,可這時候是否有船,我就不清楚了。」
話沒說完,就被劉鑒打斷了,劉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似乎王大人也是江南人呀。」「不錯,」王遠華冷著臉回答,「在下是誠意伯同鄉,青田人氏。雖然如此,但江南是偏安之地,久居於彼,不利我大明朝的國運。但求國家安康而已,鄉梓之福又何其小哉?」
因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幾間,到處都能聽到百姓們的哭嚎。街南側的堤壩越壘越高,兵卒們全都累得呼哧帶喘,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不知道這大水何時才會退去。大興縣令站在屋脊上扯著嗓子高喊,給部下鼓勁,嗓子卻早已經喊啞了。捧燈忍不住問:「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過歟?」
袁忠徹用來捆牛祿的金絲索不短,綁完手腳,還剩下很長的一截。此時被封住的海眼逐漸解開,原本枯竭的井水重新冒了上來,距離井口也不過一丈多深,十三娘捏住繩索一頭,把牛祿在井水裡連浸了三下,這才重新提了上來,扔在眾人腳邊。
「劉大人這次怕是遇到難事了,」說著話,十三娘放下字條,吩咐瑞秋,「去燒點熱水來,我要沐浴。」
「別說揍我,」捧燈眉毛一努,滿臉通紅,「他比揍我還狠。也不知道是什麼癖好,這傢伙念著念著咒,從馬車上拿了好多大蒜來亂扔,」說著捧燈向四周一指,劉鑒果然看到許多散亂的蒜頭,「……到後來還竟然從脖子上摘了大蒜來嚼。我本來就奇怪他幹嘛在脖子上掛幾辮子大蒜,難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么?沒想到這傢伙是拿來吃的。他啃了一頭又一頭,連皮都不吐,那股惡臭……爺您也應該聞到了,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這臭比那霧氣更叫人難忍,可小的幾次三番想要逃走,卻都給霧氣頂了回來……那霧氣似乎是不透風的,就這三五尺寬的地方,臭氣越聚越濃……」
劉鑒聞言不禁一愣:「怎麼,劉秉忠、郭守敬他們都讀過這部書?」王遠華把雙手攏在袖子里,淡淡一笑:「豈止元初的先賢,上推宋朝的陳希夷、唐朝的李淳風,等等你我所知的數術大師,以及未聞其名的前代高人,莫不熟讀《鏡鑒記》。至於在下,是直接得青田先生傳授的。」
當時劉鑒看北新橋海眼危害性不大,並不在意,沒想到在這個結骨眼上,海眼卻突然開了,並且聽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還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沒了大道和街坊!
捧燈豎起耳朵聽三位老爺低聲商議。宋禮惶急地說:「一兩條街的水井乾涸還是小事,若是通惠河水位驟降,不能行船,則漕運斷絕,北京城就完了呀!」隨即是王遠華咬牙切齒的聲音:「好計策,好手段!」然後又聽袁忠徹問:「劉鑒哪裡去了?」
禿頭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內摘了帽子能見到不少,但聽說還帶著一個「小童」,劉鑒心想那定是捧燈無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麼帶他出城的,順天府的通判竟然沒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顏悅色地問那老漢:「老人家,他們何時走的?往哪裡去了?」
第廿四章 東海眼
才爬上山,遠遠地袁忠徹就看到王遠華從泥地里撿出個銀色的小物件來。他眼睛本尖,身為尚寶司少卿,又見多識廣,立馬就看出了那東西的來歷,高聲問道:「這十字架哪裡來的?」
王遠華回答說:「若某所料不差,他是想破壞北京城的氣運,鬧出災來,使聖上遷都之議做罷。」劉鑒問:「他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兒,也想顛倒國運么?」
鄉下村婦,除了新年時在家裡貼的灶王爺,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個穿官服的,一見來的三人全都頭戴烏紗,身穿補服,打頭說話的又黑著張方臉宛如灶王下界,嚇得腿都軟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連大氣也不敢出。看起來還是那個老漢見過點世面,一看這種狀況趕緊跑過來,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塌了十多間房,人我倒是都救出來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過這裏的房屋大多老舊,再浸一會兒,不知道還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劉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嗎?」
王遠華點點頭:「邪氣雖在四周,他自身卻非邪惡之徒,怪不得劉鏡如的五雷咒傷不了他。」
那老漢搖搖頭:「約摸十四、五歲,頭上梳著兩個髻,穿一身藍布短衫,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倒不象受過什麼傷,只是一直閉著眼睛。那番子買東西的時候,這小童就呆在車上,軟軟地靠在那兒,也不知道是沒睡醒呀,還是身上有病……」
那百姓膝蓋以下全都透濕,驚惶失措地回答說:「誰知道哪兒來的水,好象是從地底下憑空冒出來的……那兒到處都是水,臨街的房子都給淹了!」
袁忠徹冷冷一笑:「我料那幕後主持之人,定是牛祿無疑了。他與番僧一起上山盜屍,下山時不慎遭擒,於是假裝受了禁制,一言不發。待到你們一起去見他,他料已避無可避,故而假死脫身。」
正想著呢,突然腳下一實,睜開眼睛再看,卻不知怎麼的已經來到了瓊華島上。轉頭左右一踅摸,原來瑞秋也早渡過來了,兩人目光不經意地撞上,瑞秋一瞪眼,又是一聲冷哼,嚇得捧燈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且慢,」宋禮叫住高亮,隨即從自己懷裡掏出一面金漆小木牌來,「遇見有人攔阻,就以此牌示之,不要和他們糾纏。」高亮把紅纓槍朝身後一背,空出左手來接過木牌,高高舉起,朝三位老爺一鞠躬,轉身就跑。
捧燈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似乎仍然有那一對雪白的肩膀在放光,但隨即就看到瑞秋橫眉立目正瞪著自己,心說「不好」,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本是躺在地上的,不知道哪裡傳來一股氣力,在他后腰一托,自己沒怎麼使勁就站起了身。隨即耳邊傳來十三娘的聲音:「果然劉大人說你魯莽,你年紀雖小,終究是個男人,這庵堂後院也能亂闖嗎?」
劉鑒心下激動不已,大步上前抱住了捧燈:「你這孩子,好得倒快。這剛緩過神來,就竟敢酸文假醋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不趕緊告訴兩位大人,你這大半天兒的,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走到近前,只見一個戴紅纓帽的小個子排眾而出,態度倨傲,朝眾人隨便拱了拱手。劉鑒藉著燈光一看,竟然認識,不禁疑惑地問:「這不二爺么,您怎麼領兵來了?」那「二爺」臉上微微一紅,趕緊回答說:「原來是劉大人。下官北京留守行后軍都督府都事馬伯庸,『二爺』這詞兒,府外邊兒您別亂叫。」
可是高亮從小就喜歡打架,長大以後,這脾氣是越來越小,性格越發敦厚,力氣可也越來越大。小夥子長得也精神,身高八尺,肩寬臂粗,閑來弄弄槍棒,很想去參軍博一個出身。可是高常不想讓兒子當兵,這見天的還在跟北元打仗,若在別處還則罷了,在北京當兵,說不準哪天就給拉上戰場了,戰陣上刀劍無眼,老高家就這麼一根獨苗,怎麼放心讓他去從軍呢?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看來發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橋,十三娘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她之前和劉鑒閑聊講古的時候,曾經聽劉鑒提起過,北京城北新橋附近有一個海眼,乃是風水要衝所在。現而今北新橋發水,難不成是海眼開了?倘若真是如此,那麻煩可就大了!
劉鑒一聽,大驚失色:「這番僧用心如此邪惡,竟然拿我的捧燈做祭品養鬼!要是讓這鬼怪成了形,那還了得?」袁忠徹搖搖頭:「那也未必,其實這段話是那『彌施訶普尊大聖子』在教育他們的教徒要呵護世人時……」話音未落,劉鑒早就掙脫了兩人的拉扯,穿出草叢,直跳了出去。袁忠徹和王遠華無奈地對視一眼,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
雖然出了城,他們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找那番邦妖僧為好。此刻已經是下午未時,在午前時分,北京城裡各處邪氣衝天,聚攏在一處,上沖雲霄,引來了驚雷暴雨,但暴雨瞬間就停了,因為邪氣凝聚以後就開始朝西方移動——這些無論劉鑒還是王遠華,全都能測算得出來。但邪氣究竟要往哪裡去,距離北京城是遠是近,此刻是已經停下了還是繼續西行,兩個人出來得匆忙,身上連羅盤都沒帶著一個,光是掐指心算,很難算得清楚。
主僕二人共騎一馬,捧燈就坐在劉鑒的身前。聽了這話,劉鑒狠狠地給小書童後腦來了一個暴栗。捧燈脖子一縮,好象要哭。王遠華在旁邊接話說:「城中房屋大半老舊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後,再逐片地拆除重蓋,嘿,這下連拆的功夫都省了!」
「……且等劉大人回來,你問他吧。」十三娘知道這問題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只好隨口敷衍,腳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正說話間,路北衚衕里一間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穩,又被水泡了一泡,經受不住,「轟」的一聲就塌了下來。主僕二人才剛一愣,只見從路南堵水的人群里衝出來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兵,朝著倒塌的民房哭叫一聲:「娘!」撲通一聲就跪倒在水中。緊接著又跟出一個中年漢子,看打扮只是個平民,哽咽著喊叫說:「你哭個屁呀,還不趕快回來堵水!」那小兵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水裡,聽了這話沒有回頭,只是凄厲的喊了一聲:「爹……」
劉鑒身高七尺開外,體態清癯,王遠華比他高半個頭,但只有更瘦,兩人穿著宋禮的舊杉,都是既短又寬,很不合身——袁忠徹穿上倒是挺合適——對視一眼,都不禁莞爾。
北新橋在東直門大街的北面、北居賢坊內,本是一座旱橋——據說金朝的時候這裡有條小河,早就乾涸了,但橋一直沒拆——雖然大水深達數尺,仍然遠遠地就能看到橋身。劉鑒和王遠華都記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橋的西側,於是順著方向,慢慢騎馬踱將過去。
於是轉換話頭,一字一頓地說道:「祖上傳下《鏡鑒記》的殘篇,有雲:非刑而怨,其氣剛焉,觸其身者,皆為所攝。取其長物,定於八方,以拱八門……」
宋禮一邊掏手巾擦汗,一邊回想說:「我也是剛回來才聽說。北新橋發了大水,正準備前往視察,突然想起了牛祿,就吩咐把他的屍身好好放著,先別叫仵作,你們幾位回來可能要親自驗屍。然而那顢頇無用之輩卻回稟說屍體不見了!」
捧燈被這老頭徹底給唬住了,根本沒考慮大羅金仙是不是會餓死的問題,只是催促說:「既然如此厲害,想必小人的尊主也陷身於此,還請老神仙前往搭救。」
劉鑒還沒來得及動,瑞秋高喊一聲:「我來!」一個跟斗就從橋上翻了下來,伸手推開高亮,抱住了鐵鏈的一端。只見小丫鬟雙眉一立,杏眼圓睜,嘴裏喊一聲「走」,噔噔噔連退了三步,鐵鏈「嘩啦啦」地就順著勢從大車上垂進水中好大一截。
主僕二人轉到內室去換裝了,剩下捧燈一個人垂著小腦袋站著,大氣也不敢喘,可眼前還時不時冒出瑞秋那赤裸柔美的背影。他先是自怨自艾了一番,完了又責怪瑞秋:「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你是在洗澡是在擦身,大早晨的洗把臉不就結了么……」
看到劉鑒進來,宋禮抹一把額頭的熱汗,趕緊打招呼:「又出事了,城裡水脈要干……」劉鑒點頭:「我都知道了。幸虧你們還都在這兒,沒去工曹……」話音未落,突然捧燈不知道從哪裡跳了出來,從背後偷偷一扯主人的衣袖,帶著哭腔低聲說:「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
第廿三章 北新橋
那邊瑞秋和工匠們已經把鐵鏈的一端綁好,瑞秋隨即二度潛入水下,把另一端一點點地順入井中。說也奇怪,原本水勢一直在緩慢地上漲,鐵鏈子順下一丈多長以後,水位就逐漸地穩住了,又放了一段,有個工匠就指著北新橋喊:「看橋上的水印,水開始退了呀!」
「來者何人!」袁忠徹緊緊抓著馬韁繩,帶著顫音第一個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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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燈猛然想起前兩天那各白鬍子老頭說的話,忍不住在旁邊高叫:「奴婢已預知矣,前日見那裡有牆蜿蜒,仿如游龍之狀,龍首所在,正是北新橋哪!」
這戶菜農家裡窮,養不起牲口,只好老頭在前面拉著車,老婆子在後面推,滿頭大汗地好不容易來到城外,剛想停下來歇歇腳,找個合適地方擺攤,突然就見前面人們狼狽奔逃,一邊跑一邊還喊:「城官兒來啦~~」
第廿一章 五雷咒
因此袁忠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雙眉一豎,就待發作。還好就在這個時候,宋禮帶著一大群工曹官員,騎馬淌水跑過來了。宋禮遠遠地就喊:「水已退了,都是三位的功勞么?」
於是他問王遠華:「可有解決的辦法?」
他瞪大了眼睛朝前望,看不見十三娘和瑞秋的身影。按道理不識陣法就不該亂闖,可這小書童莽撞慣了的,加上擔心主人的安危——「此陣看來頗為兇險,未知尊主能識破否?」他站了沒半柱香的時間,實在忍不住了,大著膽子又朝前邁了兩步。
劉鑒回身看了一眼王遠華,冷笑著回答說:「據下官所知,有奸人在萬歲山下布了陰屍,攝取生人魂魄,陳大人恐亦為此邪法所攝,性命堪虞。袁尚寶施的法術能保他一時還是保他一世,還不好說,我料著也就是個『急就章』。」
宋禮追問:「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處?」
既然咒語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當然不可能任誰念誦全都有效,必須配合念咒人的氣場,才能產生校驗,所以晉代葛洪在《抱朴子內篇·至理》中說:「吳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驗,多氣耳。」
如果捧燈一直處於迷糊狀態,直到劉鑒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給他灌下袁忠徹所攜帶的靈藥,他才悠悠醒轉,那麼上述猜測全都成立。然而據捧燈所說,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那為什麼不立刻逃走呢?
十三娘曾聽劉鑒說過姚廣孝設計的大五行陣,北有鎮水觀音,南有燕燉,中有萬歲山,東有金絲神木,西方還打算鎮上一口大鍾,正在鑄鐘廠里鑄造。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天火燒了鍾廠,此事絕非偶然。
劉鑒越聽越是疑惑。從捧燈的敘述來看,那番僧對小童並無惡意,不僅如此,想要傷害捧燈的是那些邪氣妖霧,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驅邪,保護捧燈。「既然如此,」他追問捧燈,「怎麼我剛來的時候,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被邪氣侵了,還是番僧揍你?」
宋府的家人和那員通州漕運參將聞言全都喏喏而退,瞬間院子里就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捧燈,他既不是宋府的家人,也不怕宋禮的官威,加上年幼身小,縮在柱子後面,竟然沒有人發現。
瑞秋不理會王遠華的反問,懷裡抱著兒臂粗的鐵鏈,艱難地挪動了好幾步,然後突然蹲身入水,估計是在查看井口的確切位置。時候不大,金黃色的頭髮猛然冒出水面,隨即「嘩啷啷」一聲響,大車上的鐵鏈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普通4階幻方,橫行、縱行和對角線之和均為34。4階魔鬼幻方,除橫、縱和對角線外,任意相鄰4個數字的和也為34。』
賣菜的老兩口都給嚇得一屁股跌倒塵埃,老頭還被一筐蔥整砸在腦袋上,眼前金星亂冒。高亮才不在意這些,一看大車翻倒,藍光重又直衝天際,心說「這就行了」,把左手的木牌叼在嘴裏,雙手牢牢握住了槍桿,奮力就朝藍光冒起的土中狠狠插去。
「袁大人,你見多識廣,可知道這番僧在幹什麼嗎?」劉鑒這時候的心思全掛在捧燈身上,別說袁忠徹順嘴貶他,他權當沒聽見,就算當面指著鼻子罵他,為了救下捧燈的性命,他也只好乾咽了,因此語氣難得地誠懇起來。
「既如此,不如都暫且住到我那裡去吧,就在定園北面頭條衚衕,」宋禮轉眼望著劉鑒,「鏡如,天色已晚,路程也不近,你再回柏林寺多有不便,不如一起過去如何?」
袁忠徹點點頭:「嗯,想是家父下山之時,已將此陣破了。此間事了,咱們且歸去吧。」
瑞秋見自家小姐面色凝重,也只好從命,於是主僕二人一起上樹觀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誠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靈驗非凡,約摸在未時一刻,突然空中烏雲再合,「喀喇喇」響起一個驚雷,隨即東南方向火光衝天。
他還沒報出姓名來,劉鑒就急不可耐地問:「近日可有一名番僧從外地來北京嗎?你好好查查卷宗。」
劉鑒一大清早就出了頭條衚衕的宋府,騎著馬直奔小街。捧燈提到去買張披薩餅當早餐,他突然就想到了骰子餅店的安老闆——曾經聽牛祿說過愛吃披薩,因此和安老闆非常熟稔,甚至還幫忙安老闆操持過婚事——或許可以從安老闆嘴裏打聽到一些牛祿的情況吧。
王遠華卻說:「想必宋尚書下令到順天府,陳知府知道事態嚴重,直接行文都督府,派了京軍來圍宅。匆忙間必然無法點將調兵,因此把守衛都督府的兵給調來了,那門子兼著都事職,派他前來倒也正常。」
實在是瑞秋報告的事情干係重大,劉鑒都沒空斥責小書童放屁,袁忠徹也不搭理他,只把眉頭一擰,問道:「你怎知北新橋那裡是海眼?」他眼睛望著瑞秋,話可明顯是在問劉鑒。劉鑒還沒來得及回答,瑞秋卻一拍巴掌:「沒錯,海眼!我家小姐也是這麼說的。可我說袁大人哪,究竟什麼是海眼啊?」
身後的王遠華和袁忠徹兩人見劉鑒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一方面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另方面覺得以這種法術的威力,定然一舉奏效。沒想到法術雖然破了霧靄邪氣,卻並沒能傷到番僧,此時看番僧惡狠狠地撲過來,想要上前救人已經來不及了——再說這兩人和劉鑒一樣,也都沒有學過武術,練過技擊。
劉鑒越聽,眉頭越是緊皺,一搖摺扇,低著頭說:「難道是我料錯了?番僧昨日晚間便出了城,捧燈卻是今晨才失蹤的……」他其實是希望王遠華可以幫忙解釋自己心中的疑問,可是不好明著問,因此假裝自言自語。
「為今之計,只有盼著巡守的兵士能夠撞上他了,」袁忠徹其實也早就餓得極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菜,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還有那番邦和尚是條最後的線索,等天明了找個景教僧去訊問他……」
袁柳庄「嘿嘿」乾笑兩聲,轉頭望向十三娘,再次一驚一乍地「哎~呀」了一聲,可他還打算評判些什麼,卻被袁忠徹給打斷了:「爹,您說『不可再行逼問』,是何用意?」
捧燈偷笑:「這王遠華做事也不老靠譜的,等爺回來講給他聽,他一定開心。」他還不知道劉鑒此時已經不再對王遠華抱有什麼惡感了。
高亮傷勢不重,僅是頭髮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雖然燒著了,好在沒傷到皮肉。十三娘讓瑞秋帶著高亮去救火,自己則循著喊叫的人聲去打聽東直門內的事情。朝東面跑了不遠,她揪住一個神情驚慌的老百姓問:「你說東直門內發水?是哪裡來的水?」
到了文革的時候,北京5中和22中的紅衛兵串聯起來,到處砸四舊,有人就提到北新橋這兒有口古井,井裡有條神秘的鐵鏈子,於是紅衛兵小將們也去拉扯,想看個究竟。結果和日本人遭遇到的一樣,使得這些不信邪的紅衛兵也膽怯了,沒等拉到頭就一鬨而散。
那老者到了近前,抬起竹杖遞給捧燈:「抓牢了,跟我來。」捧燈這才看清楚,原來這老頭不是黃承彥,卻也是自己認得的人。他見天撞見這老頭在街上閑逛,或者和幾個年歲相當的老頭子曬太陽說古,「八臂哪吒陣」那一套,就是他跟捧燈說起來的,劉鑒卻說那是「江湖騙子口兒」。他某次還指引捧燈去看一道彎彎曲曲的圍牆,說那是「龍」,捧燈後來一問,原來那地方就是北新橋海眼所在,提醒劉鑒,劉鑒卻沒搭理。
於是劉鑒就假裝點頭:「此書失傳已久,就算數術行里,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聽說過,乃是漢末三國時候,平原術士劉公諱惇所著,是也不是?」
捧燈自從攛掇高亮接下了「以血引水」的差事,心裏就一直發虛,總覺得「我不殺高亮,高亮卻因我而死」。小童之前想裝可憐,告王遠華一個刁狀,順便請自家老爺想想辦法救高亮一命,可惜形勢緊迫,大人們此刻根本沒心思再關注高亮,捧燈大大地討了個沒趣,此時巴不得離開他們越遠越好,省得心裏難受。於是接了差事,他朝劉鑒鞠一個躬,立刻撒開兩條腿,往北就直奔了鎮水觀音庵。
捧燈心說:「爺他們急急忙忙就去了,看起來吩咐的這事兒耽擱不得。」於是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推門就往裡闖,一進屋子就說:「小姐榮稟,敝上請小姐速往太液池之瓊……」
『明代鑄造的華嚴大鍾,因為鑄于永樂年間,所以又叫永樂大鍾,安放在海淀區的覺生寺內,這座寺廟因鍾成名,俗稱「大鍾寺」,是北京市第一批文物保護單位。大鍾寺內現在收藏了各個朝代,甚至產於歐洲的總共400多件鍾鈴,成為「古鍾博物館」。
袁忠徹看王遠華下了噤聲咒后,轉身緊躡著劉鑒的腳印,也朝山谷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麼,把我當看馬的下人了?」可是這個關頭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下來,一手牽著三匹馬,把韁繩全都攏到一處,拴在路旁一棵矮樹上。然後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馬的脖子,轉過身,輕聲邁步,跟在劉鑒和王遠華身後,順路往前走去。
在北京城的歷史中,白米斜街附近一直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的居住之地,既依傍著「前朝後市」的紫禁城,交通便利,又緊鄰風景秀美的什剎海,鬧中取靜,地價非常昂貴。
才剛上馬的王遠華聽了這話,轉身又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他昂著頭往裡趕,袁忠徹卻背著手朝外走,兩個人在院中相遇,遠遠的幾乎是同時叫了起來:「不對!」
誰想到話才出口,殘牆後面突然有人高聲詢問:「將軍欲出此陣乎?」
這邊捧燈繼續說:「小人假意接過蜜餞,也不敢吃,看他一背過身去繼續埋棺材,我撒丫子就跑。可是才跑了兩步,突然一陣霧氣衝過來,頂了我一大跟頭。那和尚兩步就跑到我身前,也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個瓶子來,往那霧氣上洒水,嘴裏還嘰哩咕嚕地大說番話……」
捧燈仗著自己年齡小,就算有所得罪,一般大人也不屑跟他置氣,大著膽子,一瞪雙眼:「鐵證如山,汝還敢狡賴乎?」完了還學《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曹操責問闞沢,一手插腰,一手戟指,點著牛祿:「敢來戲侮于吾耶?!」
元朝初年,廢棄金朝的中都城,以高梁河水係為依託修建了大都城。在當時城西的彰儀門(也就是後來的西直門)外,高梁河上有一座小廠橋連接著南北大路,這座橋就叫「高梁橋」,民間傳說也叫「高亮橋」。
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經放棄了無益的舀水,從屋內抱出老幼婦孺,有些站在水淺的地方,有些乾脆搭梯子上了房,個個滿臉的悲傷,流著眼淚,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大水漫入自己的家,心下也有些不忍。但她最終還是朝瑞秋搖了搖頭:「那些官員、兵卒此舉,也是出於無奈。南面是官倉,儲著順天府下轄五州二十二縣的所有糧食稅賦,回頭這水要是退了,還得靠著那些糧食賑濟災民,怎麼可以隨便就淹了呢?」
為了聯絡方便,劉鑒安排十三娘主僕在觀音庵寄住,距離宋府不過兩三條街遠,不過得繞個圈子,轉向積水潭東北方,才有一座小石橋和觀音庵所在的小島相連。捧燈悶著頭緊跑,不一會兒就趕到了。
劉鑒一聽此言大為不滿,正待開言譏刺幾句,但轉頭望去,只見王遠華鐵青的臉色泛起一股煞氣,牙關緊咬,腮幫子上鼓起兩道青筋。他這才知道對方是說的氣話,並非真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興。本來一個人只要良心還在,這就是正常反應,但一直認定王遠華是姦邪小人的劉鑒看在眼中,對他的惡感和敵意又不禁減弱了三分。
劉鑒、王遠華兩騎快馬一路向西,蹄聲如雨點般密響,一轉眼就出了阜成門。出門以後,又朝西跑了約一箭地遠,這才逐漸放慢了速度。
宋禮才要招呼下人,說來也巧,突然看到半截腦袋在影壁後面一閃。宋禮喝問:「什麼人,好大胆!」那人趕緊佝僂著身子跳出來,跪下就磕頭:「小人不敢冒犯,小人是來找王大人的,看您大門也沒關,門口卻沒人守著,就……」
這番表情、動作,還有曼妙之聲,真是驚艷絕倫,劉鑒不禁心頭一盪,直想趕緊衝上橋去,和佳人四手相握。當然,即便不是在這種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沒有旁人,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現實中的他只是微笑著回應十三娘,詢問說:「情況如何?」
劉鑒和袁忠徹同時開言詢問,劉鑒問的是:「什麼以血引水?」袁忠徹問的則是:「瓊花島有些什麼?」王遠華一張嘴解釋不了兩個人的問題,想想還是袁忠徹的疑問方便說清,於是轉過頭去,急促地回答說:「瓊華島上亦有一海眼,大過北新橋十倍,若堵塞了此眼,通惠河豈止落水而已,三五日內就要徹底乾涸!」
還有通州,轄三河、武清、漷縣、寶坻四個縣;霸州,轄文安、大城、保定三個縣;涿州,轄房山縣;昌平州,轄順義、懷柔、密雲三個縣;薊州,轄玉田、豐潤、遵化、平谷四個縣。
劉鑒這才反應過來,一路所見,經過鼓樓以後,沿途地面都還是濕的,不過自己一門心思都在牛祿身上,倒把北新橋發大水的事情給拋去了腦後。他才坐下,安老闆又說:「大人您稍等,我去打點兒水給您燒壺茶來。」
這段話是套用演義上黃承彥的言辭,可是更加添油加醋,什麼「適才在雲端之上」,換個普通人打死也不會信,捧燈身在局中,還偏就信了。他繼續學陸遜:「公曾學此陣法否?」按照黃承彥的回答,應該是:「變化無窮,不能學也。」可那老頭卻對捧燈說:「瞭然于胸,若是我布此陣啊,變化更多,便大羅金仙也要餓死其中,才不愧『誅仙』之名!」
「我料那牛祿定然是不敢回家的,」袁忠徹補充說,「命兵丁包圍起來就好,待我等親自前往搜查。」
老頭回答說:「我要說是諸葛孔明之岳父,你也不會相信;我沒女兒,就算有,也不會嫁給這布陣之人。若說姓名,老朽的俗名,五百年前便忘記了,就算不忘,你小娃娃也未必聽說過呀。」
捧燈心說:「瞧你們那著急上火的德性,若是我家爺在,天大的問題也定能給解決嘍。你袁尚寶平常看不起我家爺,這碰上急事兒不還得指望著他。難道我家爺不在,你們就連主心骨都沒有了么?」心中頗感得意。
『白米斜街的位置是在什剎海的東面,從東北到西南呈「S」形走向,東口在地安門外大街,與後門橋相望,西口在地安門西大街,與北海後門相對。元朝時候,這裏很可能是通著什剎海的一條水路,當時漕船可以直接駛入什剎海,在這裏卸載糧食(白米),據說白米斜街的名字就是由此得來的。還有一種說法,是這裏曾經存在過一座「白米寺」,因寺得名。
捧燈機靈,平常跟著劉鑒,這神神鬼鬼的事情也聽得多了,王遠華的話高亮不明白,他可全聽懂了——當然,小書童自己肚子里又給添油加醋了一番,自以為明白了個十足十。他知道北京城的水脈被牛祿破壞,水井乾涸還則罷了,通惠河落了水,漕船進不來,這事可非同小可——北京城人口日益增多,全靠著江南來的漕船供應食物,一旦糧船進不了城,大家都得餓肚子——因此雖然認定王遠華這「引水」之法可能會傷了高亮的性命,也知道那是無可奈何,不得不為之事。
劉鑒語調倉促,他不想給袁忠徹解釋,可目前的狀況不解釋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邊,周遭地理也都曾簡單勘察過,北新橋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問題在於,我看和咱們才剛料理完了的邪陣八成是一碼事兒。這北京城西聚了邪氣,招得天雷打了鑄鐘廠,北新橋海眼也由此而開。要說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過離奇了。」
聽到這裏,劉鑒暗叫一聲「慚愧」,這些書他一本都沒有聽說過。按照王遠華的說法,包括李淳風、袁天罡、陳希夷、郭守敬這些大家全都曾經研習過《鏡鑒記》,這本自己祖宗所寫的書,在數術界的地位,簡直就如同《道德經》之於道家、《論語》之於儒家一般,是經典中的經典。自己忝為劉惇的後人,竟然只見過一些殘篇,還說什麼「數術」,說什麼「神算」,簡直就是個野狐禪了!
王遠華眼中精光一閃:「高亮,你可是庚申年生人么?」那人抬起頭來,捧燈一看,果然就是瓦匠高亮。只聽高亮回答說:「小人正是洪武十二年、庚申年生,屬猴的。」王遠華命令說:「把你生辰八字報出來。」可高亮卻回答:「小人也不記得了,只知道是庚申年六月初七未時降生……」
捧燈沒辦法,看那牛祿似乎專心念咒,沒注意到自己,他就躡手躡腳,慢慢地向山頂爬去。爬了幾步,腳下一絆,低頭看時,原來是手臂粗細、兩尺來長一截樹枝。於是小書童一咬牙關,輕輕抄起樹枝,悄悄地蹩到牛祿身後,雙手舉起來,輪圓了就朝那傢伙後腦狠狠地打下去。
劉鑒「啪」的一抖扇子,也不禁臉色大變。他才要開口細問,卻被宋禮擺手制止住了。隨後宋禮轉頭招呼夥計添椅子、添碗筷,完事後一拂袖子:「出去,沒有傳喚,不得上樓來!」等把閑人都趕走了,他才在主位落座,一邊抹汗一邊解釋說:「戶曹名冊上確有牛祿其人,從九品司務,三十九歲,固安縣人氏。永樂元年正月北京行部初設的時候,他就在戶曹辦事了,但吏曹庫里偏偏就沒有他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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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來黑山之前的事情,其實倒並不需要他的證詞,劉鑒等人根據前因後果和種菜老漢的敘述來判斷,也可以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事情的經過,多半是早晨捧燈在院中洒掃的時候,突然喪失了神智,受人控制,進屋砸了鎖,取走了草鞋,然後離開柏林寺,直奔阜成門。他在城門口是否曾被守衛的兵丁攔住過,那就誰都不清楚了,不過想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童,操本地口音,懷裡也只揣著雙草鞋,兵丁們沒有什麼理由攔下他不予放行的。
要麼這老漢在說謊,要麼跟著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燈,劉鑒一顆心瞬間就涼了半截。
劉鑒定睛細瞧,這才發現,有一團淡淡的霧氣把這個番僧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此霧團距離番僧約有五尺開外,上面有幾道淺灰色的氣流旋轉不定,番僧話說得快,這氣流轉得就疾,語氣緩一些,這氣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價的性命,就得謀定而後動。貿然闖去,定然壞事!」王遠華聲音不大,可語氣卻堅定得很。
一看捧燈無事,包括王遠華在內,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
高亮雙手接過槍,表情卻是一片茫然。王遠華滿口的南京官話,又什麼「乾方」、「水脈」的,他完全就聽不懂。正打算詢問,突然背後響起捧燈的聲音:「這是叫你趕水,你不明白嗎?」
劉鑒心裏計算路程遠近、道路狀況,最後決定不由來路回城,而是折向東北,從西直門進入北京城,然後一路向東,經鑄鐘廠和順天府直奔北新橋。快馬加鞭,沒多少時候就進了城門。天雷加上大水,此時的北京城裡已經亂作了一團,街上到處都是驚惶失措的老百姓,就連西直門這邊也是三五成群地議論紛紛,站在街上往東眺望著。劉鑒怕馬蹄踢到了人,進城以後就逐漸放慢了前進的速度,等經過鼓樓的時候,已將近酉時了,太陽西斜,恐怕很快就會落下山去。
『元大都城按道理說應該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門共十二座,但正北卻缺了一門,所以只有十一座城門。明軍攻進大都城以後,改名為北平府,扒了北城牆,往裡收縮,所以原本北面的健德門和安貞門就被廢棄了。現在北京市北三環和北四環中間的北土城路,還保留有元大都的北牆遺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橋,就靠近當年的健德門,北三環上的安貞橋,則在當年安貞門的正南方。
劉鑒和王遠華聊了一晚上,然後又縱馬在大街上疾馳,倒是覺得口乾舌燥,連嗓子都有點疼了。但他還是抬起摺扇來朝安老闆搖了一搖:「不用,舀口涼水我喝就成……算了,我先問你,那戶曹司務牛祿,他見天兒來你這兒吃披薩嗎?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約摸半畝見方,三面環山,只在南邊有一個缺口,劉鑒等三人就是從這個缺口進來的。他們看見在空場西側站著一個番僧,手裡捧著一本硬皮書,面對著一個半人高的木質的十字架,正在大聲念誦著什麼番話。
袁忠徹聽了這話,神情突然變得有些不大自在:「這個……雖仍卧床,卻已無性命之虞。其實也不必問他,宋大人親自去調卷宗來查,誰敢不給?」
不行,非得把牛祿這廝給逮著不可!
雖說他冷冷的語調沒有什麼高低起伏,這番話僅就內容來說,倒也頗為凜然正氣。十三娘偷偷瞟了劉鑒一眼,那意思是:「照你從前描述,這王遠華是個奸惡之徒呀,但聽他的話卻不大象呢。」劉鑒明白她的意思,可自己也正在疑惑,無法解說,只好低頭吃菜不語。
『縱橫圖,現在叫做「幻方」,一般來說,就是指把連續的正整數分配在n×n方陣中,使其同行、同列和對角線上的所有數字之和全都相同,其中涉及的是組合數學的問題。
袁忠徹望望劉鑒,繼續說:「你施咒驅散了邪氣,他本意是心存感激,要與你擁抱——那是番邦禮節——而非撲上來襲擊你。似乎在他們傳說之中,大蒜最能驅邪,故此口嚼大蒜……吃了那麼多蒜,臭至如此,還不燒心病倒,果然蠻子體質異於常人……」
袁忠徹走近前來,接過十字架仔細查看,嘴裏解釋說:「此乃從西域大秦國傳來的景教的信物,上面這小人,據說就是他們叩拜求福的神仙……」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激靈靈打個冷戰,眼眉朝地上一掃:「沒、沒了!」
劉鑒細眉一挑,心說:「不會吧……」他也立刻想到了,唐朝避太宗李世民的諱,一律把「民」字改為「人」字。比如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一文結尾寫道:「故為之說,以俟觀人風者得焉。」從來就沒有「人風」一詞,它的本意應該是「民風」。很多文章在改朝換代以後,避諱的問題就給改回來了,比如世傳的韓愈《祭鱷魚文》中,理該避諱的「民」字出現了七次之多,但也有些並沒有改。
他這幾句反駁有點強詞奪理,可是也說得劉鑒不禁一愣,啞口無言。劉鑒和高書吏本來也並沒有什麼交情,根本不清楚對方的為人,他還真沒法保證高書吏從來也不曾做過惡事。
高亮趕緊伸手接過。紙鈔沾了水,印色有點模糊,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張的,他不禁喜笑顏開,領著工匠門高呼:「謝大人打賞。」
這時候兩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徹身上,因為他長年腰綁著一個「饕餮袋」,裏面各式法器一應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門趕上來,那問題就容易解決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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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忠徹自斟了一杯酒,仰起頭來一吸而盡,然後「啪」的一聲把酒杯頓在桌上:「白米斜街這裏只是一個偽裝。此人深通數術,又能閉氣假死,居家中不可能沒有任何施法之器——最簡單硃砂黃紙總得備著——肯定在它處還有一個真家!」
劉鑒一把把捧燈拉下坑來,抱在自己懷裡,口中喃喃念誦,以定捧燈的心神。忽然聽到王遠華「咦」了一聲,循聲望去,只見對方彎腰從屍體懷裡摸出一道靈符來。
三個人師承不同,擅長各異,都循著自己的思路去尋找前進方向,走了幾步就各自失散。袁忠徹比較機靈,一看身邊沒有旁人了,立刻就從饕餮袋裡掏出來羅盤和算盤,一邊用羅盤指示方向,一邊撥算盤計算五行八門的生克,很快就算出了自己所處的位置。一點通,點點通,只要算出自己現在在哪裡,再試試前後幾個方位,不一會兒他就搶先走出陣來。
他心裏也知道此事絕不簡單,不似天災,八成是人禍。因此王遠華說「此必有人暗中搗鬼」,劉鑒深以為然,用力點了點頭。
但是牛祿布這個陣,巧妙地運用了瓊華島上的地理環境。這裏到處都堆滿了元朝宮闕的廢墟,磚石、樑柱,他略加移動就成為了陣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精通數術之人,不細瞧也瞧不出來。
王遠華說:「北新橋海眼甚淺,就算不慎堵塞了,也不會影響到通惠河的水位!」袁忠徹緊皺著眉頭:「難道是牛祿那廝又玩了什麼花樣?」宋禮也滿頭大汗,一邊用手巾抹著臉上的汗,一邊走到廳門口,左右掃了一眼,吩咐說:「都退下!」
捧燈算是撞著了,其實庵堂後院的凈室,一般都提供給來上香和太太、小姐們過夜,不過這些天偏就生意冷清,俗家就住了十三娘主僕二人,沒過多久還真就被他給嗅到了。此時四下里僻靜無聲,只有陣陣梵音從大殿飄來,當此情境,捧燈也不敢放聲喧嘩,只是在門口小聲地喊了幾句,卻不見有人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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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出了西直門向北追去,很快就趕上了龍王,於是挺槍朝大車上猛扎,把幾個水袋全都捅漏了,立刻山崩地裂一聲巨響。高亮轉頭就走,快到城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一望,只見洪水滾滾,白浪滔天,一個大浪就把他衝進了高梁河。就這樣,高亮為北京城趕回了水,卻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北京人為了紀念他,就在他被淹死的地方修起一座白色的小石橋來,取名「高亮橋」。
還好時候不大,十三娘主僕就換了劍衣出來,招呼捧燈跟隨,沒有走觀音庵正門,從后牆一個縱躍就出庵而去。捧燈根本跳不上,只好故伎重施,鑽狗洞爬了出去。
袁忠徹一瞪眼:「就算從頭稟告,無關的廢話也少說!」
袁忠徹點點頭:「我料到了,那人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計策不是以妖術禁住牛祿,而是直接殺人滅口。聯想牛祿之事,以及劉……劉司直書童之事,再加上這個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與那曾在餅店中出現過的番僧有關。」
袁忠徹倒吸一口涼氣:「您是說,他背後的主使我們都碰不得?」袁柳庄笑著說:「豈止你們碰不得,就算姚廣孝親來,也碰他不得。而老夫仰觀天文,俯查地理,能知過去未來一千五百年,扭轉氣運,有降龍伏虎之能,有些事情也是不能碰的。天意是在,凡人安敢倒行逆施?」他瞥一眼王遠華:「有些運數,轉不得,轉不得呀。」說著話,又一扯金絲索,牛祿一個趔趄,這褲子可就掉下來了。
北直隸的中心當然是北京順天府,下轄五州二十二縣。首先說北京城,城池和近郊被東西一分為二:東城歸大興縣管,縣衙在今天的東城區大興衚衕,東城區公安局附近;西城歸宛平縣管,縣衙在今天的西城區東官房衚衕,齊魯飯店附近。此外的直轄縣還有良鄉、固安、永清、東安和香河。
現在已經沒有了高梁橋或者高亮橋,卻在西直門外留下一條高梁橋斜街,呈西北、東南走向,西北接著大慧寺路和大柳樹路的交匯口,東南連通西直門外大街。出了斜街朝東一拐,就是地鐵2號線和13號線的換乘站——西直門站。』
北直隸除了順天府以外,還包括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順德府(順德府的治縣就是邢台縣)、廣平府、大名府和永平府。』
只見牛祿身穿一件寬袖大氅,上描八卦圖形,可又不是捧燈熟悉的道家「紫授仙衣」。他披散著頭髮,左手持一柄桃木劍,右手舉一個小金鈴,注目井口,嘴唇囁嚅,似乎正在誦念著些什麼。再看他的面前,燃著香、點著燭,還擺了豬牛羊三牲和其它一些認不出來的東西。
他本是沒話找話,沒想到王遠華倒一反常態,還真給他耐心解釋:「此陣依著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布設,頭南腳北。西北開門埋了那人一雙草鞋,北方休門埋了那人一條褲子,東北生門埋了一個布袋,東方傷門埋了一個討飯碗,東南杜門是上衣,南方景門是發簪,西南死門是腰系的草繩,西方驚門是根打狗棒……」
「今日一早便走,到現在三四個時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遠?還有,你先前所說的小童又在何處?」袁忠徹一撇嘴,再度呵斥道。
劉鑒挖土挖得手酸,此時想起老書吏來,他不禁心頭火起,當下眉毛一擰,把鐵鍬往王遠華手裡一塞,那意思是:「別戳著,你也來挖兩鍬。」嘴裏卻說:「便是你詭言要活祭了大鍾的那個瓦匠高亮之父!」
袁忠徹把銀十字架在手心裏掂了一掂,搶著說:「既如此,仍由下官來祈禳御瓦——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頗有涉獵……」說著話,眼角一瞥劉鑒,意思是「換你就不靈了吧」——「宋大人去順天府若能打聽到番僧的下落,請派人來知會下官一聲。下官了了此間事,即刻快馬去追三位。」
王遠華站起身來:「不錯,邪氣正是向西而去。」然後冷笑一聲,瞥一眼劉鑒:「鎮物若缺,不成陣法,草鞋遲早也要相聚。只須尋到那個番僧,還怕沒有你書童的下落?」
如果沒聽過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大概捧燈會答應一聲,然後硬著頭皮硬往裡闖吧,但他此刻心裏卻想:「天知道這是什麼陣,說小心,我可該怎麼小心?」十三娘挂念著劉鑒的安危,關照瑞秋說:「你看著點捧燈,我先去了。」
劉鑒看他空出馬來,二話不說,翻身跨上,然後轉過身來,向著捧燈垂下一隻手。捧燈會意,牽著劉鑒的手跳上馬背。劉鑒又朝袁忠徹一抱拳,然後催馬朝東方疾馳而去,瑞秋呼哨一聲,撒開兩腿,隨後緊跟——這丫頭身法飛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馬後。袁忠徹卻不回禮,始終背對著劉鑒。
宋禮聞言一愣:「什麼鎮物?邪陣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么?!」王遠華也不分辯,也不回答,只是一緊韁繩:「我若有負于天,適才天雷就該劈了我!劉鏡如你未曾讀過《鏡鑒記》,怎知其中關竅?真是可笑。」話才說完,坐騎被勒,放慢腳步,又落到後面去了。
今天,北海白塔和天壇祈年殿、故宮太和殿一樣,都變成了古城北京千年歷史的重要象徵。』
就理論上說,各種宗教都拜神靈,都信法術,所以也都有咒語。以佛教來論,咒語多從梵文音譯而來。例如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譯成漢語的意思就是「如意寶啊,蓮花喲」或者「好哇,蓮花湖的珍寶」。密宗認為這是秘密蓮花部的根本真言,也即蓮花部觀世音的真實言教,故稱六字真言。
今天在白米斜街上還保留著晚清名臣張之洞的故居,據說這位張香帥從1907年奉調回京時開始在這裏居住,住了兩年,直到病故。他還曾在大門上親題過一副對聯:「白雲青山,圖開大米;斜風細雨,春滿天街。」嵌入「白米斜街」四個字,渾然天成。』
劉鑒匆忙站起身來,一揖到地:「承蒙厚愛,小弟感激不盡!」
乍一聽附近水井乾涸,劉鑒也只當王遠華放鐵鏈鎖北新橋的海眼出了點差錯,鬧出副作用來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隱約的覺得不安,好象有些什麼危險就在眼前,可真要伸手去抓,卻又突然不見了。
他這種反應倒是大大出乎劉鑒的意料,不過正中下懷。於是兩人並著捧燈重新把棺材蓋好,平上土,然後再去詢問袁忠徹是否有了什麼收穫——其實袁忠徹在他們開始蓋棺材的時候就已經停止了舞蹈般地手腳並用,只是和那番僧臉側臉——不敢臉對臉,番僧的嘴太臭了——地哼哼,好象生怕被劉鑒和王遠華叫走,故意要逃避勞動似的。
雖然一整晚沒睡,原本上下眼皮有點打架,可是驟然想到這條線索,騎馬疾奔,又被清晨的涼風一激,此刻劉鑒的頭腦竟然變得非常清醒。他把自己認識牛祿的前後經過一琢磨,牛祿的陰謀策劃已久,本來不關自己的事情,自己生被扯了進去,根源是在官營酒樓聽說沈萬三被順天府八七四棍打死……
他想要加兩句話,刺一刺王遠華,可又沒開成口——袁忠徹先喊起來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陰物去么?」宋禮湊近兩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噥說:「看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體,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這種將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這就下令徹查北京城裡的妖僧!」
到了清朝雍正年間,朝臣們經過爭論,根據陰陽五行之說,認為大鍾屬金,北方為水,金生麗水,所以應該把它放置在京城的北部而非西部。於是雍正皇帝就選擇了「京城之乾方(西北方),圓明園之日方(東南方)」的一塊風水寶地,蓋起了覺生寺。因為大鍾太過龐大,這次移鍾又耗時良久,一直到乾隆八年(1743年)才正式完成,乾隆皇帝還親題了「華嚴覺海」四個字于鐘樓之上。』
這番僧就摔在劉鑒身邊,歪著腦袋,高鼻子撞到劉鑒的官靴上,疼得劉鑒「噔噔噔」連退三步。王遠華搶上前來,「叱」的一聲,先把張定身符貼在番僧背後大椎穴上,然後才和袁忠徹一個揪胳臂,一個抱腦袋,把他翻過身來。
撬開棺材蓋,果如王遠華所說,沈萬三的屍身並沒有絲毫腐爛,只是皮膚發黑髮干而已。劉鑒看這人約摸五十多歲年紀,兩眼不閉,但瞳仁早就沒了光彩,他頭南腳北,身上行頭俱全,上衣、下褲,腰系草繩,足登草鞋,左手邊放著一支木棒,右手邊放著一個破碗,肚子右側還擺著一個布口袋——只是長發披散著,頭上沒有發簪。
十三娘站起身來,緩步朝後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無用。先來幫我換身衣服,今天咱們有得忙呢。嗯,過一會便會來人催促。」等瑞秋幫十三娘換好一套緊身劍衣,扎束停當,正好有尼姑來奉上素齋。主僕二人剛抬起筷子,只見窗外陡然間陰沉了下來,緊接著一個炸雷,震得房檐的瓦片都掉下好幾塊。
第廿五章 白米街
宋禮點點頭:「今晚做什麼都來不及……幾位用過飯就回去好好歇著吧,明日一早好有精神訊問那番僧——王大人住在何處?」
王遠華繼續說:「歷代都對李淳風這些大師崇敬不已,但也有學子妄言,說他們不過是專拍帝王馬屁的江湖騙子罷了。其實這些大師所以接近帝王,甚至輔佐帝王,並非保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是為了普天下的芸芸眾生。當初陳希夷聽說宋太祖陳橋兵變,當上了皇帝,仰天大笑說『天下從此定矣』,正是這個意思。」
【白米斜街】
劉鑒轉頭望去,這才注意到王遠華馬後不遠處還跟著一輛大車,車上黑乎乎的堆滿了大鐵鏈子,每股都有小兒的胳臂粗細。用鐵鏈鎖水這個法子,劉鑒確實曾經想到過,不過倉促間也找不到足夠長,足夠粗的鐵鏈,要做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制鐵鏈,並且還要找高人給鐵鏈開光,一套程序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不行,所以這念頭只是在腦海中閃了一下就放棄了。沒想到王遠華早就已經全都預備好了。
捧燈雙眼一亮,心說五百年前就忘記了俗名,難道是神仙下凡來搭救我的嗎?又問:「此莫非諸葛孔明之八陣圖乎?」
才出宋府,劉鑒就吩咐捧燈:「你快去觀音庵通知駱小姐和瑞秋,請她們也速速趕來相助。」他不清楚牛祿是否還有同夥,若是精通數術之人,哪怕再厲害,憑他們劉、王、袁三人的本事,總也對付得了,可如果牛祿身邊有個耍器械的保鏢,二話不說拔刀就砍,這三個文官難免吃虧。不過,若得十三娘主僕從旁相助,那便無所畏懼了。
這羅盤不過掌心大小,盤面上卻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什麼天干、地支、四方、五行,竟然連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風水師常用的羅盤要花哨的多。袁忠徹騎在馬上,捧著羅盤測了好一會兒,眯著眼睛想了想,收起羅盤,又掏出一把黃金鑄就的小算盤扒拉起來。劉鑒和王遠華歪頭看著,他們都是內行,只見袁忠徹把算珠從頭撥到尾,又從尾撥到頭,算了個天大的乘法,然後停了一下,搖搖頭又算了個普通的加法,那張方臉上這才露出了一絲笑意。
劉鑒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把骰子餅店安老闆結婚當天自己見到一個番邦僧人,這僧人怎麼曾經扯著捧燈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燈如何神秘失蹤,種種因由,大致解說了一番。他雖然沒有直接點明王遠華布陣害人,可話語中故意留了好幾個扣子,在在指向王遠華。王遠華越聽,臉色越是鐵青難看。
劉鑒匆匆忙忙跑回宋禮的府中,才進正廳,小書童捧燈就從後面一扯他衣袖,帶著哭腔說:「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這話根本不通,劉鑒也懶得答理他,只是一甩袖子,簡明扼要地向眾人闡述自己的想法:
羅通判直起身來,望了一眼劉鑒,又轉頭去看宋禮。宋禮一擺手:「急務,快查!」羅通判堆著滿臉笑,回答說:「不必查看卷宗,這數月間所有來京僧俗,都在下官肚子里。不錯,是有一名景教的番僧,上月初二自打崇文門入城,隨身帶著應天府發的文牒……」
於是兵分兩路,袁忠徹帶著兵丁在山上重新鎮好御瓦,劉鑒等三人下山去順天府調查番僧的來歷和下落。騎馬去往順天府的路上,劉鑒和宋禮在前,王遠華稍稍落後兩人一個馬身,宋禮隨口對劉鑒說:「順天府差人來請賢弟之時,聽情形頗為兇險,若非袁尚寶及時趕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見袁尚寶確有真才實學,賢弟不必事事針對,他若對賢弟言辭不敬,我也會教訓他的。」
眨眼間就來到頭條衚衕,風馳電掣般直衝了進去。一看大門敞著,門口沒有家人看守,院中也沒有家人打掃,他就直接繞過了影壁牆,直奔到正廳門口才「吁」地勒住坐騎,跳下馬來。再抬頭,就見正廳的門也大敞著,宋禮、王遠華、袁忠徹三個人穿著官服,正坐在廳上,神色都是又驚又急。
兩人見果然有了天災,急忙從樹上一躍而下,飛奔過去。跑不多遠,就看許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擔的挑擔,紛紛往積水潭中來取水。十三娘攔住一個婦人詢問:「哪裡走了水了?」那婦人回答說:「您不見剛才那個雷,好不怕人,喀喇一響擊垮了鑄鐘廠,大火就燒起來了!」
等十三娘沐浴完畢,換了身新衣服,盤好滿頭青絲,坐在庵堂的蒲團上,又讓瑞秋焚上一爐蓬萊香,靜心默坐之後,她拿出幾根蓍草,細細地佔卜了一番。佔畢輕嘆一聲:「劉大人神算,然而這次偏就錯了。邪氣罩在捧燈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卻是應在了北京城的百姓們身上。」
這倆人放著正事不辦,話頭一岔開,倒開始討論起景教的教義來了,聽得旁邊的劉鑒是坐立難安,又不好直接打斷他們的話頭。好不容易袁忠徹的話有了個停頓,宋禮還沒來得及接碴,劉鑒趕緊邁前一步,橫在兩人中間,一搖扇子:「天雷示警,這事兒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書童也因此失蹤,性命堪憂。宋大人,不必去徹查景教寺廟,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裏已然有數了!」
想到這裏,背後冷汗涔涔而下,他急忙駕起馬車,押著番僧匆匆地趕回北京城來。袁忠徹和劉鑒不同,走的還是阜成門,進城之後也不去管那些議論紛紛、面有憂色的百姓、兵卒,一路直奔工曹衙門。
「若非仗勢欺人,貪財害命之徒,王某為何單選了他們來行刑?」
走了不到一箭地遠,只見地上的車轍突然往西一拐,進了山谷。三個人順著被壓得東倒西伏的茅草追了過去,越走越是緊張,連大氣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漸放慢了下來。
至於那番邦妖僧,根據守門兵丁的供述,他是昨晚押著棺材出城的,不知道在哪裡寄宿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直奔黑山來施他的妖法邪術。劉鑒推斷,要行使那個邪法,大概需要湊齊八種鎮物,而這個時候,被他掘走的鎮物只有六個,缺了的發簮已經用屍體代替,那最後就還差在劉鑒手裡的這一雙草鞋。於是番僧先在黑山的山谷中大致布置了一番,然後重回了一趟阜成門外,接上捧燈並其懷揣的草鞋。至於妖僧是什麼時候迷惑的捧燈,雖然難以確定,不過就目前來看,這點不是很重要。
這本來也就隨口一問,劉鑒並不相信王遠華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來,王遠華也未必有省時省力的招數。可沒成想,話才開口,王遠華一指身後,回答說:「早預備下了。」
「劉大人關心則亂,因此算不到大難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們越是不能跟著,得留在城中,防有大變。」
這喊話一傳十、十傳百,就連謠言都傳岔了,傳得更不靠譜,老頭子聽了發愣:「這成管是什麼人哪?聽上去很兇……」正迷糊著呢,就看到一條大漢挺著槍直奔自己大車來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袁忠徹本就和劉鑒存有疙瘩,聽了這話好象是在諷刺自己:「那陳諤杯弓蛇影,你姓袁的小題大做,放著牛祿不管,先跑去順天府。如果牛祿真是幕後的妖人,並且確實是他掘開了海眼,鬧出那麼大災禍來,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
宋禮聞言大吃一驚,可是他知道事情緊急,這時候來不及細問,於是吩咐屬下官員:「拿我的片子去封鎖四門,再知會順天府,全城搜捕牛祿。」
當下就有人胡猜瞎喊:「城門官兒收稅來啦!」聽說收稅,那些小商小販的全都趕緊收拾東西作鳥獸散,一時間是雞飛狗跳,人喊驢嘶,亂成了一鍋粥。高亮出得西直門,到處尋找這冒藍光的地方,速度可就逐漸放慢了下來,等過了高梁河,又跑出一箭多地,就看原本聚集在城外的人們大多星散。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不遠處冒出一道藍光,從地面上直衝霄漢,不禁大喜:「跟這兒呢,我還怕不好找,原來這麼扎眼!」
北新橋海眼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東城區北新橋十字路口的東北角不遠處,那裡原本蓋有一間奇特的小廟,無門無窗,廟裡是一口深井。這個海眼自封鎖妖物以後,據說曾經被動過兩回。一次是日寇侵華,殺進當時的北平城,到了井邊一看,裏面有條大鐵鏈子,從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長,就試著往外拉。然而他們足足拉了一兩千米,鏈子竟然沒有到頭,不僅如此,還看到從井底開始往上泛黃湯,隱約伴有海風的聲音和腥味。鬼子慌了,趕緊把鏈子又順了回去。
劉鑒說:「我剛才也聞著了,難道是陰屍散發出來的?」
越接近鼓樓人跡便越稀少,馬也能小跑起來了。劉鑒正打馬向前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遠華,也正騎著馬朝東邊走,速度卻不快。劉鑒暗自忖度,算起來鑄鐘廠就在鐘樓北方不遠,大約王遠華趕到鑄鐘廠,一看大火已被救滅,而同時聽聞北新橋出了事,這才轉而向東的吧。
這功夫番僧已經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耳聽得袁忠徹講話,他嘰哩咕嚕地插了好幾句嘴,就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袁忠徹若有所思,轉過頭去看那番僧。劉鑒心下焦急,也顧不得自己和袁忠徹這多年來的無聊恩怨,跳下馬車來對他一抱拳:「我也得趕緊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馬借我一騎?還要煩你駕著車,押這個番邦和尚隨後趕來。」
估計王遠華匆忙間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輛運鐵鏈的大車由人來拉,前面三個,後面兩人,看裝束都是鑄鐘廠里的工匠,其中一個還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車在後,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面領路的王遠華也不好放馬快跑。
牛祿在白米斜街的住家了無人氣,他很少真的來住,肯定是每天回去北新橋的真家,琢磨著怎麼掘開北新橋海眼。結果掘海眼發大水之計被王遠華勉強破了,於是一計不成,再生二計,他就偷上瓊華島去堵塞那裡的海眼——雖是猜測,卻也絲絲入扣。通惠河的水位是昨晚開始下降的,北京城內的水井估計也是那個時候開始逐漸乾涸的,可見牛祿施法的時間不長。無論掘開一個海眼,還是堵塞一個海眼,饒你是大羅金仙,都非一兩日之功,此時此刻,說不定牛祿還在瓊華島上忙活著呢!
王遠華瞥了袁忠徹一眼,問:「聽君言外之意,對於番邦法術,也並非一無所知?」
眾人全都愕然,十三娘趕緊別過頭去,只有捧燈「哈哈」大笑,趕緊從地上撿起褲帶來,跑過去幫牛祿提起褲子,紮好褲帶。牛祿面如土色,他終究是個讀書人,不要良心也要臉,如今當眾出醜——旁邊有敵人,有女人,還有孩子,這孩子竟然還「哈哈」大笑——當真是羞慚無地。於是緊咬牙關,把頭一低,就直朝旁邊不遠處的一截殘牆上猛撞了過去。
瑞秋搖搖頭:「還有呢……」又說北新橋一帶發了大水,劉鑒和袁忠徹聽了對望一眼,兩人臉色也都非常難看。劉鑒本不想和袁忠徹商量,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王遠華又跑了,他也多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只好裝模作樣地自言自語:「難道是海眼開了?」
瑞秋匆匆幾口扒拉完素齋,看外面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只急得她在屋外迴廊上不住地轉圈,一面還小聲嘟囔:「……哼,說起來,小姐您和劉老爺真是天上一對,地下一雙,遇事兒都這麼不緊不慢的。這回連劉老爺他都上火了,您還這麼悠閑!」一直等到午時,雨散雲收,既沒有劉鑒的消息,也沒見北京城裡真鬧什麼災。瑞秋實在忍不住了,一會兒請示說:「要不我去找找劉老爺?」一會又追著問:「會鬧什麼災,山崩還是地裂?」
十三娘走從捧燈背後轉到正面來,遮住了瑞秋惡狠狠的目光:「罷了,且饒你這一遭。別害怕,快說有何急事?」
來到后牆,果不其然門旁有洞,捧燈歡呼一聲,屈膝矮身就鑽了進去。可等進了庵堂他才發現,後院各間凈室樣子都差不多,比柏林寺的僧房更沒特色,實在認不清哪間才是十三娘主僕寄住的屋子。可小童自有他的歪辦法,當下張大了鼻孔四處去嗅——論理說尼姑是不化妝的,那麼找門口帶點脂粉氣的肯定就沒錯了。
正是辰時,觀音庵大門緊閉,估計尼姑們還在正殿里做早課呢,陣陣誦經之聲越牆傳出。捧燈擂了幾下門,卻沒人聽見,沒人來應,急得他直跺腳。若是瑞秋,大概一運氣、一縱身就翻牆而入了,捧燈卻沒有這般本事,偏偏庵旁連棵足夠粗壯、能往上爬的樹都沒有,他連轉了好幾圈,一看實在是「不得其門而入」,只好繞去了後門。
這功夫,那老兩口可就站起來了。驚魂過後,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菜被那漢子掀了一地,有口蘿蔔筐更滾出一丈多遠,掉到道邊水溝里去了,這個心疼呀。老婆子先忍不住了,也不理什麼「城官」還是「成管」,抹一把眼淚,順手抄起棵白菜就朝高亮扔了過去,嘴裏還罵:「你個有娘生沒爹教的貨,你陪我的菜來!」
「小人不理他,爬起來掉頭又跑,卻又撞上了別的一道霧氣,」捧燈一邊嘬著牙花子,一邊向劉鑒描述說,「那霧好可怕,灰朦朦的,似有形焉,似無形焉……哦,小的是說,一靠近就心慌腿軟。眼看那些霧就圍著我在三五尺外轉……不對,據小的看來,是圍繞著那剛埋下的棺材轉。看那和尚似乎也挺著急害怕,他指點著叫我趴在地上,不要亂動,自己又是念咒,又是洒水的。只要他一念咒,那些霧氣就虛了,才一閉嘴,那些霧氣就又濃了。廢物和尚,念了半天咒都不靈,只好從懷裡掏出書來現翻——真是臨時抱佛腳……」
王遠華依舊面沉似水,毫不動容,只是指點著水面:「下面有口井,把鐵鏈順下去。慢慢來,別都拋下去,一端還得留在水面上。」
劉鑒倒沒太在意安老闆那位從包子鋪娶來的新媳婦曼蓮的態度,只是聽了她這話,突然有一絲疑惑泛上心頭。他趕緊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有急事兒,我得馬上走。等忙完了再來光顧你吧。」說完話匆匆地出了店門,翻身上馬。
「呼~~」一陣大風迎面刮來,颳得捧燈原地轉了半個圈,打個趔趄,差點摔倒。就這麼一轉,等風過去,他早就分辨不清東西南北了,想要往陣外退,可是連退六七步,眼前還是迷迷濛濛的霧氣濃郁。
王遠華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天上的明月:「此事牽涉甚廣,從哪裡說起才好呢?嗯,其實這本《鏡鑒記》並未失傳,只是不清楚為何劉公的後裔卻反倒沒有存留。劉兄可知,邢台一脈始終奉此書為圭臬……」
從南牆開始說,中間元代稱麗正門,明朝正統年間改名為正陽門,現在俗稱「前門」。東面是宣武門,舊稱順承門。西面是崇文門,舊稱文明門,俗稱「哈德門」——傳說是英國人為了紀念庚子事變中陣亡的哈德將軍,逼迫清政府改了名,為此還一度被百姓稱為「國恥」,其實這是訛傳,哈德門的名字是從元代「哈達門」俗稱轉變過來的,和英國佬一點關係也沒有。
談話間時間過得很快,兩人誰都不覺得疲倦,可是偶一抬頭,才發現東方的天際竟然已經發白了——整說了一個晚上。劉鑒聽王遠華嗓子都有點啞了,正想提醒說「您該回去歇息一會兒」,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爺,難道您一晚都沒睡?」
可惜那匹駕車的騾子因為扛不住之前陰氣的侵擾,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燈才過去彎腰扯住它的轡頭,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氣得捧燈「孽障、瘟畜」的罵不絕口。
「您可有詢問過戶曹里他的同僚們嗎?」劉鑒胃口全失,只是擺弄著手裡的竹扇,皺眉問道。
劉鑒搖一搖頭,苦笑著說:「北京城那麼大,就算知道他狡兔三窟,又該往哪裡找去?此人倘若從此再不露面,這謎底就永遠揭不開了。」
劉鑒斜了王遠華一眼,壓低了聲音訓斥:「不學無術的東西,平常還敢到處賣弄,搞不懂了吧?世間萬物,複雜著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來一一分類?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只是誰為主的問題,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複無比。道理是道理,實用是實用,膠柱鼓瑟,定壞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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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須棋子,」王遠華左手一撩衣袖,右手伸食中兩指在棋盤朝向劉鑒的那一角,沿邊緣和星點劃一個圈,「僅此一角,可論攻防。」
馬伯庸轉回頭去低聲咒罵。袁忠徹卻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撩袍子:「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頭也不回就出了衚衕,上馬絕塵而去。劉鑒和王遠華對望一眼,劉鑒又轉頭看看十三娘,提議說:「這胖子難道不覺得餓嗎?咱們不能幹等他回來,不如先去吃了晚飯吧。」
劉鑒一聽這話,「咯嘍」一聲把罵袁忠徹的話給生咽了,眼望著宋禮,靜等他的下文。宋禮故作輕鬆地一笑:「幾位都是朝廷官宦,怎麼那麼簡單的事情倒忘記了?北京是前朝舊都,眼見又要變成本朝新都,關防嚴密,所有外來人等,進城時必要在順天府備案,寫清姓名、履歷,以及來自何方,所為何事,暫居何處。想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騰雲進來的,否則順天府定有記錄,咱們只須去順天府找陳諤陳大人問一下便知。只不過適才陳大人……」他轉頭看著袁忠徹:「不知陳大人現下如何?」
不多時,一行三人就來到了太液池的北岸——他們身法極快,直闖皇城工地,守衛的兵丁竟然來不及攔阻。來到太液池畔,十三娘倒吸一口涼氣,放下了捧燈。捧燈定睛一瞧,只見原本波光粼粼、水平如鏡的太液池,此刻水位下降,並且捲起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漩渦,好象水底下有一群怪魚正在拚命吸水似的。
來的是個順天府的衙役,照理說在北京長大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可就從沒見過如此這般形貌奇特的主僕——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卻不著綾羅,倒穿劍衣,一個金髮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還高——一見面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幾遍,他才結結巴巴地轉達宋禮的話說:「劉老爺、袁老爺和都水司的王老爺為了追查一個案子,出阜成門往西去了。」
想起捧燈,劉鑒不禁心裏起急,轉頭望望,心說袁忠徹你是屬王八的嗎?怎麼爬得如此之慢,還不快跟上來?
捧燈詐出了牛祿的真話,開心得直鼓掌,然後自己仰天乾笑了三聲。劉鑒讚許地望了他一眼,轉頭問牛祿:「你為什麼要破壞北京城的水文,坑害一城生靈?你說!」牛祿重新閉上眼睛,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左右不過要阻止聖上遷都罷了,何必明知故問。」王遠華手捋鼠須,冷冷地問:「你一個升斗小吏,何敢破壞朝廷大計,背後定有主使。究竟是誰?說出來饒你一命。」
劉鑒本想繼續詢問他有關《鏡鑒記》的事情,但既然對方把話給堵上了,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不大會功夫,酒菜都上來了,三人互敬了一杯,王遠華就問:「還沒有請教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王遠華代他把疑問說了出來:「這妖僧還有同黨,是個華人!」
他們正說著話呢,忽聽一聲清脆的喊叫,小丫鬟瑞秋從山下直躥了上來。十三娘一把拉住她的手,問:「你是怎麼走出來的?」瑞秋一臉的茫然:「我不知道,就見著到處都是霧,霧裡全是石頭,找不著路,小姐您又不在……」說著話,一扁嘴,好象要哭:「我想跳過石頭,直著朝前走吧,可走來走去,都只是在原地兜圈子。不知道怎麼一來,突然霧就散了,我看到你們都在山頂,就跑了過來。」
「果然都在這裏。」王遠華冷哼一聲,跳到棺材里。剛才棺材蓋才一揭開,劉鑒就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脊背直透五臟六腑,抬頭一看,原本散在四周的邪氣妖霧逐漸聚攏,在頭頂凝成了一片壓得很低的烏雲。他轉頭望一眼捧燈,就見小書童雙手抱著肩膀,渾身直打哆嗦。
卻聽王遠華緩緩地說道:「果然是平原劉公後裔,確有真才實學。」劉鑒心說來了,入正題了,介面就問:「王兄是在哪兒看到全本《鏡鑒記》的?小弟可有幸去瞧一眼么?」他趁機改了稱呼,叫王遠華為「兄」,自稱「小弟」,想要拉近兩人的關係,使交談氣氛更為融洽一些。
雖然相隔著年代久遠,他早算不清劉惇是自己第幾代祖先了,並且家譜早就遺失,自己這一支是否劉惇的正支嫡派,還是旁支甚至是某代過繼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畢竟是祖宗,劉鑒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間加個「諱」字。
劉鑒點頭:「王大人久在北京,是什麼人,做什麼官兒,牛祿自然知道,我也和他有過數面之緣,他應該也知道我在數術上的造詣,見我們去了,還敢不裝死求存嗎?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順天府去白跑了一趟,得以上前查看,牛祿不認得你,恐怕就要露餡兒。」
劉鑒提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他可曾說過,要他運屍出城的,究竟是什麼人?」
他光知道挺著槍朝外沖了,出了大門不敢朝左右看,心裏一想,認準方向,就直奔西直門而去。此時正當卯時三刻,街上來往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驟然看到一條大汗手挺長槍,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朝前直衝,人人都嚇一大跳,心說這是個瘋子吧?忙不迭地躲避,就連騎馬的、駕車的也不敢攔他。
劉、王二人聞言大驚。還是王遠華先反應過來,狠狠地一踢馬鐙:「我們只想著查探他是受了什麼禁制,竟然沒料到這一節!」
十三娘派瑞秋出城來找劉鑒等人,小丫鬟本是劍俠,尋跡追蹤她最拿手,腳程也快,因此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黑山,撞見劉鑒等人綁了番僧,正打算往回折。瑞秋高喊:「北京城裡遭了災了!」劉鑒悚然一驚,出言詢問,於是瑞秋就把這一中午的經歷簡單敘述了一番。
其實類似傳說在全國各地都有,而八寶山的地名,也並非僅僅京西一處,湖北荊州也有八寶山,貴州雷山也有八寶山,浙江義烏也有八寶山。』
袁忠徹沉吟道:「我對番話所知甚少,但對番語中的祈禱之詞,倒曾向景教僧人學過一些,聽這和尚所說的彷彿相似。翻譯成華語,應該是在說:『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們做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里,你們來看我。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還好轉了半柱香的時間,就有宋府的家人過來招呼他去吃早飯。早飯剛吃完,就聽正廳上宋禮喊:「水呢,怎麼沒人打水來本官洗漱?」有個家人匆忙稟報:「老爺,院里的井無緣無故幹了,小強上外面挑水去了,請您稍等一會兒。」
房子一塌,附近街坊紛紛聚攏過來,看到這主僕二人所為,全都驚嘆乍舌不已。有幾個膽大很快回過神來,趕緊衝上前去,幫著一起挖掘。很快,大家就從碎磚堆里刨出個氣息奄奄的中年婦人來,那婦人滿臉滿身都是灰土污泥,面如金紙,氣若遊絲。十三娘用手按住婦人胸口,潛運真氣,清叱一聲,婦人「唉呦……」一聲清醒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出衚衕,就有人朝對面喊:「放心吧,人沒事兒,有個女菩薩救出你娘了!」
劉鑒點點頭,表示自己早就已經想起了這個番僧。於是捧燈繼續說:「小人當時心裏害怕,爬起來就想跑,那和尚卻沖我笑,搖頭擺手,表示並沒有惡意,還掏出幾塊蜜餞果子來給我吃。我心說這和尚一定是個拐子,以為拿幾塊蜜餞果子就能糊弄我么?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十三娘心裏也急,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她並不回答瑞秋,轉身翻牆頭出了觀音庵——她現在束衣配劍,站在庵堂門口太也扎眼——「噌噌噌」三兩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楊樹,手搭涼棚,舉目朝四下里眺望。好在時候不大,宋禮就派人來觀音庵尋找十三娘主僕,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訴十三娘,十三娘這才跳下樹來,會見來人。
瑞秋眉頭一舒:「小姐您是說,這次捧燈哥沒事么?」
為怕袁忠徹出城后找不到自己,兩人一直沿著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劉鑒就問王遠華:「你的八樣鎮物,是全給掘走了嗎?」王遠華回答說:「掘了七個,還剩一個。」劉鑒介面問:「剩下什麼?」
小書童一手提著褲子站起身來,只見四周蒼茫一片,別說人影,連鳥也不見一隻,心裏多少有點打哆嗦。可是也沒別的法子,乾脆蹲下來乾等吧。還好,沒讓他等多久,就聽見腦後有腳步聲,轉頭一看,只見袁忠徹不知道何時突然出現了,左手端一個小羅盤,右手還提著一把金算盤。
出得陣外,袁忠徹左右一望,沒看到劉鑒和王遠華,不免心中得意,趕緊揣好寶物,邁方步上了山頭。捧燈是蹲在地上的,牛祿這個時候已經被打翻在地,袁忠徹不上山頂還看不見他們,等上了山頂才不禁愣住了,心說是這小書童比我還厲害?還是劉鑒他們其實早就到了,藏起來要看我的笑話呢?
只聽牛祿喉嚨里呻吟了幾聲,悠悠醒轉。他睜開雙目,神情茫然地望望身旁眾人,開口問:「我、我這是跟哪兒呀?」眾人聞言一愣,心說莫非我們全都算岔了,牛祿也是為人所惑不成?可是捧燈是見過牛祿念咒的,他曾聽劉鑒提起過用邪法惑人之事,受迷惑的人只能做些簡單事情,要說能夠搖鈴念咒,那未免也太玄了。
高亮來到大車前面,眼珠一轉,看到車旁站一個老頭,身上隱隱的也有紅光。他心說:「這傢伙故意把藍光給遮了,不想讓我把水給趕回去,他是誰?難不成是龍王爺變化的?!」想起王大人關照他別說話,別停步,於是一咬牙,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力氣足,抬起左腿,奮起全身之力,「嘭」的一聲,就把大車給踢了個底朝天。
況且,聽王遠華的意思,要找一個「申年生、命屬水,而又無親無眷之人」來行法,這些條件高亮合適,小書童自己也合適。如果高亮聽不懂命令,或者是不敢去,這差事很可能就落到自己頭上,那可怎麼辦好呀!
劉鑒和王遠華兩人協力同心,花了一盞茶的功夫來鎮壓邪魄。他們首先燒掉邪符,劉鑒寫了一道驅鬼之符,貼在屍體頂門百匯穴上——捧燈是被邪術迷惑著出來的,身上什麼都沒有帶,劉鑒只好問袁忠徹討要一應工具,好在袁忠徹的「饕餮袋」里百物俱全,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拿不出。
劉鑒抬起頭來四處尋找——照捧燈所說,番僧曾經掘土埋棺材,那在四周必有工具——果然看到在番僧駕來的馬車旁邊擺著一具鐵鍬。劉鑒走過去扛起鐵鍬,開始發掘埋下的棺材,手裡一邊忙活,他嘴裏卻不饒人:「還能埋些什麼?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陣鎮物罷了。」
劉鑒心說不對,他調查過北新橋的海眼,那海眼既淺而小,本就不大容易鬧災。所以他判斷牛祿策劃掘開這海眼已經很久了,若沒有周密的布置,只是簡單將其掘開,根本就不會發昨天下午那麼大的水。同樣的道理,王遠華只是垂下一條鐵鏈子鎖水,就算不慎把海眼給堵實了,也不會那麼大範圍每口井都枯竭。看起來,鐵鏈鎖水和井水乾涸,這不是一碼事,沒有必然聯繫。
捧燈心說:「這是什麼法術,從沒聽爺說起過。看那袁尚寶的神情,大約也是什麼害人的邪術了……啊喲,申年生、命屬水,而又無親無眷,那不是在說我嗎?!」
現在瓊華島成為了北海公園的主體,四面臨水,南有永安橋連接著團城。島高32.8米,繞島一周約880米,湖中蓮葉滴翠,島上樹木蒼鬱,還有佛寺、殿閣,鱗次櫛比,風光秀美。最有名的是山顛的白塔,所以瓊花島也被稱為「白塔山」。
劉鑒轉頭望去,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小書童捧燈。捧燈習慣早起,幫忙主人打洗臉水、安排早飯,可今天一睜眼,卻見床上被褥還沒展開,根本就沒有劉鑒的身影。他隱約想起來劉鑒說去院里散心想事,於是匆忙穿好衣服,登上鞋子就找過來了。
羅通判搖頭回答說:「這個下官不知,下官但知他此刻已然不在城裡了。」
話說那番僧陡然間見到瑞秋,原本耷拉著的臉突然象開了朵花兒似的,扯開了嗓子嘰哩哇啦猛說番話,還雙臂一撐車板,打算跳下車去靠近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綁縛還沒松呢,才下車,一個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聽了他的話,劉鑒才剛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來,問他:「那怎麼辦?」王遠華回答說:「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鐵鏈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說著話,駁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興縣停手,調兵士們過來封鎖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動工。」
她才說到天雷擊中了鑄鐘廠,王遠華突然臉色大變,雙手抱拳朝眾人一拱,雙膝一磕馬腹,當先沖了出去。劉鑒高喊一聲:「且慢!」但是王遠華也不搭腔,連頭都沒回,打馬飛奔,眨眼間就看不到人影了。劉鑒知道鑄鐘廠是他正管的差事,出了事干係很大,現在自然著急,自己攔也攔不住,只得嘆了口氣,轉頭問瑞秋:「然後駱小姐就叫你來找我?」
事實上,北京城內白米斜街這個名字,最早的記載是在明朝中葉,此前這條衚衕的名稱已不可考,作為小說,勉強穿越取用一下。
十三娘一放下捧燈,立刻就快步朝山頂跑去。捧燈和瑞秋在後跟隨,才跑了兩步,突然眼前騰起一股霧氣,隨即「呼」的一聲,飛沙走石,幾乎颳得三個人睜不開眼睛來。就聽十三娘的聲音喊:「妖人布了陣法,你們小心!」
三人正在研究,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尊主明鑒,此味並非屍臭,實乃番僧自生者也。」眾人猛一回頭,原來是小童捧燈,抱拳拱手,神采奕奕地站在他們背後。
王遠華這兩句話簡明扼要,既解釋了當前的形勢,又把自己打死沈萬三,埋屍於此,並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隱而不談。他這樣做,倒可以免去無窮口舌和爭端,當此緊急時刻,劉鑒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點不滿。劉鑒心說連屍體帶鎮物都被人盜走,還連累了捧燈下落不明,這一切的一切,你王遠華是始作俑者,其實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釋起來倒簡單,合著這裏全沒你的事兒了?
高亮不敢回頭,不敢停步,一溜小跑就來到了西直門。守門的兵丁也看到他手舉的工部腰牌了,不但不加阻擋,還吆喝正出城進城的人們:「都讓讓,都讓讓,別堵門!」高亮毫無阻礙,一口氣就衝出了城。
劉鑒眼望著王遠華。就見王遠華朝橋旁邊一指,高亮等人趕緊停步,轉身就從大車上去搬鐵鏈子。那鐵鏈子在車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盤了多少圈,又粗又長,好幾個壯漢一起動手,仍然累得氣喘吁吁的,扯兩下就得歇好一會兒。王遠華叫劉鑒:「你去南面再叫幾個兵來。」
於是等鑄鐘廠這邊的火勢稍緩,十三娘馬上帶著瑞秋向東直門內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後面看個究竟,可明明看著十三娘主僕的動作也不是特別快,自己卻才跑了幾步路就給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時候,竟然連她們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被盜去黑山谷的沈萬三的屍身已然被鎮住,邪氣消散,當晚的天氣非常晴朗。這時候剛過了九月半沒幾天,明月半輪,清亮通徹,映照得後院中花草樹木都象才下了霜一般。劉鑒手拿著摺扇信步而行,他料到王遠華也一定會現身出來與自己相見的。
劉鑒聞言一愣:「他見天兒來你這兒買披薩當早點?多久來一回?都是幾時到的?」
袁忠徹是個聰明人,聽了這話立刻全盤皆通,不禁激靈靈打個冷戰。宋禮這回也大致聽明白了,一邊抹汗一邊問:「通惠河徹底乾涸?那北京城就完了呀!先不論聖上遷都之事,漕糧若不能順利運到,這城內百萬黎民的生機就……怎麼辦?怎麼辦?」
瑞秋跺著腳急問:「小姐您平時講話可不是這樣子,您快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王遠華攔了宋禮一把:「此事大是兇險,不通數術之人,去也無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著了。」宋禮聽了有點害怕,從袖子里掏出手巾來,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劉鑒低聲對宋禮說:「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勞煩大人派人去觀音庵通知一聲駱小姐主僕,若有她們相助,再厲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來。對了,還得通知袁忠徹一聲,他人雖然廢物,腰裡的口袋還是挺有用的!」
兩側的山包陡然夾緊,所謂「空山人語響」,才走近山谷,就聽見從不遠處傳來一陣人聲,好象是誰在大聲喊叫著什麼,但是語速很快,聽不清楚內容。王遠華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劉鑒的衣襟,示意他別走小路,而是鑽進旁邊的荒草中去隱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個人彎腰鑽進草叢裡,只能看見腳下的泥土,憑著前面的人聲引路。又走了半盞茶的功夫,草叢已經開始變得稀疏,劉鑒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撥開面前的荒草,探頭望去。
這座白塔建於清初的1651年,是一座藏式喇嘛塔。據說當時「有西域喇嘛者,欲以佛教陰贊皇猷,請立塔寺,壽國佑民」,得到順治皇帝的允許,就在瓊華島上興建了永安寺和白塔。白塔高35.9米,上圓下方,富於變化,為須彌山座式,塔頂設有寶蓋、寶頂,並裝飾有日、月及火焰花紋,以表示佛法象日、月那樣光芒四射,永照大地。
他本想押番僧去認認牛祿的屍首,同時查問一下牛祿暴死的時候,除了劉鑒和王遠華,還有些什麼人在附近。可誰想等進了工曹衙門,找到宋禮一問——這位尚書大人剛從鑄鐘廠回來,滿腦門都是熱汗,正打算歇歇腳、喝口茶就去北新橋——宋禮卻說牛祿的屍身竟然消失無蹤了。
袁忠徹從饕餮袋裡取出硃砂、黃紙,寫就兩道靈符,焚化了,把紙灰撒入井中。時候不大,只聽井裡「嗵嗵嗵」幾聲悶想,同時十三娘手搭涼棚遠遠一望,對眾人說:「太液池裡的漩渦散了,估計水位也會回漲。」
他跨上馬,先不著急返回宋府,也不前往工曹去審番僧,反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看有人群扎堆的,就湊上去詢問。果不其然,凡是扎堆的地方全在井邊,這一路上碰到多處水井乾涸,老百姓到處都在罵娘——「昨兒個還發大水呢,今兒個井又幹了,這什麼妖蛾子?這日子還讓人怎麼過呀?!」
十三娘對瑞秋說:「你拉他一把。」瑞秋一撇嘴:「我才不要碰他呢!」十三娘莞爾一笑,轉回頭,伸出手來扳住了捧燈的肩膀。捧燈就覺得肩上一緊,兩腿騰空,好似騰雲駕霧一般就躥了起來。耳旁風聲呼呼,兩側的街道行人飛速朝後退去,小書童這個興奮呀,立刻就把剛才的尷尬事給拋到腦後去了。
王遠華冷笑一聲:「牛祿背後,必有主使,料來便是京城那些反對遷都的官員了。我大明朝之官,泰半出於直隸和江浙兩省,他們怕都城北遷,南人的晉身之階會受阻礙……」
劉鑒等人早就來到了太液池畔,但在船屋為了調船耽誤了一段時間,登上瓊華島的時候,十三娘主僕和捧燈已經闖入了皇城工地,兩撥人也就前後腳。等上了山,他們沒走兩步就邁入迷陣之中。
此言一出,袁忠徹不明所以,王遠華卻一拍大腿,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朝劉鑒一拱手:「鏡如大才,所料不差。原來通惠河落水,根源是在瓊華島上,若不能阻止牛祿行法,恐怕以血引水之計終究無用!」
王遠華左右望望,馬鞭一指北新橋:「把另一端綁在橋基上,綁緊了。」這可是個苦差事,瑞秋和工匠們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從鐵鏈堆里找出了另外一端,幾個人連拖帶拽,好不容易才把這一頭拴在了北新橋下的一塊橋墩上。
話音才落,忽聽「呼啦啦」響,分水揚波衝過來一匹馬。劉堅抬眼一看,烏紗補服、方臉短須,不是旁人,正是尚寶司少卿袁忠徹。他正想問袁忠徹把番邦和尚羈押在哪裡了,卻見對方一臉的得意:「那幕後的妖人是誰,我知之矣!」
劉鑒扒開茅草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腳下的捧燈。這孩子側躺著蜷縮成一團,正好面衝著劉鑒的方向,只見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嘴唇發白,已經失了血色,只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這一看之下,劉鑒心痛不已,當時就要衝過去救人,身後兩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遠華壓低聲音說:「休要妄動,你仔細看!」
放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從石桌上拿起摺扇,三兩步就躥出了院子。捧燈一頭霧水,跟在後面喊:「尊主何以劍及屨及,急不可待……爺您帶上我呀!」可他到了沒能追上——劉鑒匆匆來到馬廄,隨手解開一匹馬的韁繩,跨上去就直衝出門,還差點把個早起洒掃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個大馬趴。
劉鑒剛才一直想搶瑞秋的話頭,現在總算抽了個空兒,苦笑著問:「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幹嘛來的啊?」
王遠華搖搖頭:「斷然不是,我布的陰屍,預先下過禁制,可歷千年不腐,一旦腐敗,效果也會盡失。適才那道邪霧雖被你五雷咒擊散,卻仍散布盤旋不去,查其狀況,陰氣甚盛。故而斷不是我所布的陰屍氣味,要麼是別的腐屍?」
劉鑒問:「牛祿住在哪兒?」
第廿六章 縱橫圖
王遠華要謹慎一些,他聽那老漢話中有問題,又不象劉鑒那麼好脾氣,縱馬過來用鞭梢向袁忠徹一指,陰側側地問那老漢:「既說是天未明時來的,你眼神那麼好么?怎知與這位大人所問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帶個小童經過么?若敢欺瞞官府,小心討打!」他故意把「一大早」這三個字加重了語氣,劉鑒一想也對,捧燈明明是辰時才失蹤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燈還曾給打來了洗漱用水,還給準備了早飯。
「哼,想當然耳。你有算過一共多少人去踢打沈萬三的屍身?其中死了多少人,還有多少活著么?」
王遠華微笑著點點頭。劉鑒要賣弄學問,指指朝向自己的棋盤一角:「此處與其十六,不如為六,另兩角為十五、十二。」王遠華「嗯」了一聲:「如此相鄰任意四數也均得三十四了。」
十三娘雖然還站在橋上,對他們的談話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於是回答劉鑒說:「江湖上確有此龜息之術,我也知道幾位前輩劍俠曾經修習過,閉住呼吸,斷絕了心跳,可以維持半刻鐘的時間。這段時間內,除非剖開皮肉,引起劇痛,其術方解,否則根本看不破他。」
劉鑒心說:「你拿偶數道的縱橫圖來考我,卻不知道我打小兒就喜歡這玩意兒,自己研究過無數遍了。要是你把整張棋盤都拿來當題目,縱橫十九道,我哪怕能算出來也得給累死,光出個四道的題,各種變化,我背都背得出來呀!」
袁忠徹一皺眉頭:「這都督好大架子,竟然派個門子來應付咱們。」
照常理說,此時就應該上前去安慰劉鑒幾句:「盛價這般模樣,料是被妖術所惑,迷了心智,妖術一解,定然無恙的,不必憂心。」可王遠華素來就是個冷人,袁忠徹倒是幾番欲言又止——他和劉鑒的過節著實不淺,就算想沒話找話,一時間也湊不出什麼話頭來。
宋禮點點頭:「都訊問過了,那牛祿平常看著挺老實,但不愛與人交往,同僚們只知道他父母雙亡,沒有家眷,孤身一人住在白米斜街——就這兒——但戶曹同僚從來沒人去過他家。」
點頭可是點頭,他一路上想過來,想不出任何一種解決的辦法。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連想了七八種法子,全都費時費力,眼看著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災之法絕難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這種冒水的速度,恐怕半個北京城都要變成澤國了!
王遠華建議說:「此間事了,邪氣已散,不如綁了這個番僧回城,就景教寺中找個通華語的,細細詢問他吧。」三人商量已畢,正要上路,忽聽不遠處一聲長嘯,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空而下,正落在王遠華的身前。
王遠華叫他起碼要插一尺深,高亮力氣大,這一插,三尺都有了。可是插槍容易拔槍難,先前力氣使得猛了,再想拔的時候,手心已經出了汗,連滑兩下,竟然沒有拔動。
其實牛祿早就發現了身旁有動靜,但念咒正在緊要關頭,一分神就得前功盡棄,所以也不敢轉頭去看來者究竟是誰。他早就在外面布下了陣法,別說平常人等難以進入,就算劉鑒他們到了,也能阻個一時三刻,心中盼著來的只是一隻飛鳥走獸而已。等他感覺到這「飛鳥走獸」到了自己背後,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突然腦後一陣劇痛,一個前傾就栽倒在地,嘴巴恰巧就正對著上供的豬頭,結結實實親了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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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一瞧,發現有一片水面與它處不太相同,隱約盪起層層漣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環隨口說:「嗨,早知道是井裡冒出來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遠華冷笑一聲:「源頭確在井中,然而水從周邊土裡都能冒出來,海水倒灌,堵哪裡堵得住?」
眾人大喜,都想看他饕餮袋裡還藏有什麼逼供的法寶,忽聽不遠處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來:「罷了,不可再行逼問。」
眼見得王遠華穿戴好紗帽袍服,大步走出正廳。有宋府的家人牽過一匹馬來,他接過韁繩來還沒上馬,門外又有人喊:「宋大人,下官是通州漕運參將,有緊急事務,連夜快馬跑來稟報呀!」
三位數術專家對望一眼,越發覺得牛祿此人神秘而怪異,也越發坐實了陰謀的幕後主使必是此人無疑了。可是線索也從此斷絕,既然這裏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又該去哪裡了解牛祿其人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順天府衙門的南面,眼看水都已經漫到這兒來了,前進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時衙門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們往來穿梭,大概是在稟報前方的災情,知府陳諤額頭上綁著塊白布,被兩名綠袍官員攙扶著,正站在台階上發號施令呢。劉鑒遠遠望去,見他雖然臉色煞白,眉宇間卻似乎並無邪氣侵入之相,不由得對王遠華先前關於「八門鎖水陣」的辯解,又多相信了幾分。
難道自己在家裡看到的《鏡鑒記》殘篇是在唐代因為避諱而改錯了字嗎?人風、民風,不會引起多大歧義,「利於生民」和「利於生人」意思卻就滿擰了,前者是說對老百姓有益,後者只是說對活著的人有益,對應前後文,很容易造成這活著的人不是泛指,而是單指施法布陣者的理解。也就是說,若按王遠華的背誦,這個陣雖然有點危害,卻對老百姓有利,當然說不上是邪陣;而按劉鑒的背誦,這個陣害了人,卻對布陣者有利,當然是邪陣了。
袁忠徹不理他,卻望向劉鑒,意思是:「你的下人如此無禮,你是怎麼管教的?」劉鑒還沒來得及針鋒相對地為捧燈說話,十三娘邁上一步,笑著說:「那也簡單。」說著話,蠻腰一擰,輕舒玉臂,一把就提起了牛祿,頭衝下給拋到井裡去了——眾人看得乍舌難下,也不知道她體態窈窕,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
按照古制,所謂「內城外郭」,城牆最好有兩重,而明代中期以後,因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員上奏請求修建外城。於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詔先修築外城的南面城牆,後來因為財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牆「東折轉北,接城東南角,西折轉北,接城西南角」,拐個彎接上內城,使得北京城從原本的方形變成了一個「凸」字形。
王遠華搖了搖頭:「哪有如此美事?為了湊全八方鎮物,我可花費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臨時給他的,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宋禮點頭:「好,本官答允你了——你且聽王大人吩咐。」眾人都望向王遠華,只見王遠華手捋鼠須,緩緩地說:「有奸徒堵塞了北京城的水脈,要你協助施法引水。你挺著此槍,一路疾奔西北乾方西直門,路上不得停步,亦不得開口,出城見有藍光閃現之處,便是玉泉山水脈入城交匯之地,你將槍直刺下去,務必深及一尺。隨後轉頭回來,也要快跑,不得開口。聽明白了嗎?」說著話就把那支貼了符紙的紅纓槍遞給高亮。
高亮挺著槍就奔藍光衝過去了,可是才到近前,突然又不見了藍光的蹤影。他瞪大了眼珠子仔細一踅摸,原來藍光是讓東西給遮住了——那是輛平板大車,車上還擺著好幾個大筐,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東西。眼角餘光左右一掃,嘿,原來推車的是個乾巴老頭。
只見那番僧一愣,猛然轉過身來,雙目盡赤地盯著劉鑒,突然雙臂張開,惡狠狠地直撲了過來。隨著陣陣陰風,吹來一股惡臭,劉鑒不由得呼吸為之一窒。這中華道術,講究的是形意翩翩,就算是背負深仇大恨,鬥法的人最多高搭法台,催天地之氣互相攻伐,絕對沒有近身肉搏的,誰料這番僧不講中華規矩,番邦妖法另闢蹊徑。劉鑒不由得後悔沒有繞路去帶上十三娘主僕一同前來,他雖然精通道法,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眼看著番僧迫近,連躲都來不及躲,只好閉上雙目,等著挨揍。
捧燈左右望望,不見劉鑒等人,心說難道他們還陷身在陣中嗎?還是求求老神仙,也把他們給接出來吧。可是就這麼一愣,身邊卻早不見了那個神出鬼沒的老頭的蹤影。
「是,是,是,」老漢急忙加快了說話的語氣,「天還沒亮,小人忽然聽得門響,開門一看,是個光頭的番子在敲門。那番子說話,小人也聽不懂,他拿手比劃來去,看那樣子想要討一口水喝。月亮還沒落,咱藉著這一點光往遠了一看,看見他身後有輛馬車,那車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見他帶著棺材,怕不吉利,沒敢讓進屋,回身舀了碗水給他,就讓他在門外喝了。喝過了水,那番子就駕車直奔西面黑山裡去了,估計走得不遠……」
劉鑒聽到捧燈問,微微一笑,吩咐說:「去打盆水來,我洗洗臉吧。」捧燈答應一聲,可剛轉身,就又想起什麼來似的,回頭問:「爺您竟然熬了一通宵,該餓了吧。要不我跑趟小街去給您買張披薩回來當早點?」
聽了這話,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驚。劉鑒「啪」的一聲合攏摺扇,促聲問道:「他幾時出城的?朝哪裡去了?」
無奈之下,劉鑒只好先出谷去把馬牽來,準備以馬駕車。但騾子轅要往馬身上套,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爺、一個書童又從來沒幹過這種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強搞定。於是安排捧燈和劉鑒坐在大車前面,番僧臉沖后坐在後面——他實在太臭了,而且還特別的熱情——王遠華和袁忠徹騎馬在前引路。剛出谷口,忽聽不遠處一聲長嘯,三匹馬都「唏溜溜」嘶喊一聲,前腿踢起,差點把在馬上、車上的人掀下地來。隨著嘯聲漸近,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空中飄然而下,眾人都是一驚。
本來事態緊急,最忌冒進,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人單獨入陣,大概立刻就抽身而退了。只要退出陣外,旁觀者清,以他們的本領,很快就能識破陣法。偏偏這三個人是一起來的,怕被同伴看輕了,誰都不肯先一步後退,不僅不退,反而大著膽子朝里闖走。這又多走了幾步,可就徹底陷身陣中了。
劉鑒還沒反應過來,王遠華突然兩步就衝到床前,一彎腰把馬桶給端了起來,湊到鼻邊去聞。看了他這番舉動,十三娘和瑞秋都不禁皺起了眉頭,抬衣袖掩住了鼻子。卻聽王遠華冷哼一聲:「一箇舊馬桶,不但毫無臭味,竟連人氣都沒有。」
袁忠徹聞言一愣,隨即點一點頭:「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屋子不大,但凡常有人住,不會如此陰森森的,毫無人味。」「難道說,」劉鑒望著王遠華,「此處只是一個偽裝,牛祿平常並不睡在這兒?」
劉鑒心說,豈止聽聞過,這書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寫的!可惜此書失傳已久,家傳的筆記里光留下一些殘篇,總合起來還不到兩百字,其中就包括王遠華布的這個陣。可是相關這個陣法布置的記載,雖然沒頭沒尾,中間還有脫漏,卻明寫著要攝取生人的魂魄,怎麼不算是邪陣了?
那小兵聽了這番話,也只好抹一把眼淚,站起身來,轉回去繼續扛麻袋堵水了。那綠袍官員——應該就是大興縣令——站得高高的,朝兩人抱拳拱手:「等水退了,給你們請功……不,出官帑給你們重修房舍哪!」
劉鑒突然聽王遠華提到《鏡鑒記》,不禁心中大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鏡鑒記》本是他祖先劉惇所著,失傳已經多年,難道王遠華倒見過全本嗎?他轉過臉去想要追問,卻見王遠華低著頭,面沉似水,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正在這個時候,忽聽宋禮叫一聲:「到了。」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了順天府的後門。劉鑒心說好吧,且待救出捧燈,此間事了,再找王遠華好好質詢一番。
劉鑒原本最擔心捧燈的安危,盼望著袁忠徹早早跟來,可他剛從王遠華那裡聽說了有關《鏡鑒記》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袁忠徹打馬趕到,使得詢問無法繼續下去,這讓他不禁窩了一肚子的不滿。
「湖海」就是「江湖」,其實意思還是在問:「你爹怎麼滿嘴跑馬車,一副江湖騙子的嘴臉呀?」袁忠徹本待不答,可是看眾人瞧他的目光全都異樣,也只好咬咬牙關,勉強解釋說:「家父原本便以卜算為業,雖為官數年,舊習不除。我也勸過他幾回,他卻毫不理會……」
安老闆走到裡屋門口,掀起帘子喊一聲:「家裡的,舀碗清水來給劉老爺。」然後轉過頭去朝劉鑒笑笑:「沒錯兒,他時常一大早就過來買披薩。這北京城裡,拿批薩當早點的,就他和小人兩個,連小人的媳婦兒也吃不慣這口兒。」
捧燈縮在柱子後面杞人憂天,可事實上袁忠徹根本就沒想起他來,只是對宋禮說:「勞煩大人把家中仆佣都叫來問上一問,可有申年生、命屬水,而又無親無眷之人么?此法雖然危險,可如今也只有這一計了。」
眼看著小船盪開漣漪,漸行漸遠,王遠華突然詢問袁忠徹:「令尊語焉不詳,未知這幕後主使之人究竟是誰。袁大人可有線索么?」袁忠徹苦笑著搖一搖頭:「我也覺得此事大是蹊蹺,你我品秩不高,自然有些事情是不可妄言妄行的,但若說連家父和姚少師都不敢碰的人,朝中能有幾個?」
處理完從萬歲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內並被掩埋起來的「沈萬三」屍體以後,劉鑒等三人鬆了一口氣,想著總算是塵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駕來的那輛大車,準備載上捧燈和仍然被綁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就見宋禮轉身去了後院,時候不大,提著桿紅纓槍就回來了。他離開的這一小段時間,袁忠徹又從他那寶貝饕餮袋中摸出硃砂黃紙,畫了兩道符,等宋禮取過槍來,就把其中一張符貼在槍尖上。隨即袁、王二人又交頭結耳了好一會兒,象在商量什麼,聲音太低,捧燈也聽不清楚。
三人在順天府門前甩蹬下馬,門口的衙役見了這般陣仗,匆忙迎上來磕頭。宋禮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陳大人何在?」衙役回復說:「剛吃了葯,在後堂安睡,要不要小人去通稟一聲,請他起來迎接上官?」宋禮一搖頭:「不必了。北京城外來人口是誰該管?叫他捧了近兩個月的卷宗來見我。」
捧燈在劉鑒那裡問不齣子丑寅卯來,只好自己悶頭讀書,反覆看了好多遍,很多情節都熟極而流了。此刻身處瓊華島上的陣法之中,《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八陣圖石伏陸遜」一節突然就泛上了心頭:
眾人正在犯難,馬伯庸又湊了上來,一抱拳,問看起來最有官相的袁忠徹:「大人可搜到什麼了?咱們這兵什麼時候撤?」袁忠徹朝他一瞪眼:「急什麼?今晚你們就別想回去睡安穩覺了。」
劉鑒點頭稱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邊這塊地方,古稱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數股潛流,這些潛流故老相傳直通著東海龍宮,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實不穩,歷朝歷代都少不了施加種種鎮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脈所在,鎮住了海眼,就等於斷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沒水也不好辦,實在是個兩難的困局。為此郭守敬當年才要費盡心機,給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條,引來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強解決了問題……
白米斜街在順天府東南方兩里多地外,西面是積水潭,南面就是皇城工地。於是一行人跟著書吏匆匆前往,到了地方一看,只見燈籠火把亮如白晝,有百余名士兵挺著長槍,端著火銃,把半條街都給封鎖起來了。
正說著話,突然又聽遠處有人高喊:「不好啦,東直門內發了大水啦!」
捧燈皺著眉頭努力回想:「……不知道怎麼一來,小的就迷糊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好象是進了趟屋,取了什麼東西,然後就出了柏林寺……又好象出了城門,然後……」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就碰見了這和尚,上了他的馬車。馬車走呀走的,到了這兒,小的才醒了……」
到了1950年,任弼時同志因病逝世,下葬在八寶山東部坡頂上,就被稱為「八寶山革命第一墓」。後來張瀾等開國元勛陸續安葬於此,瞿秋白烈士的遺骨也在1955年遷葬過來,逐漸形成了現在的八寶山革命公墓。長眠在革命公墓中的都是對解放事業有所貢獻的人,大多為中共國家領導人及副部級以上幹部、民主黨派領導人、科學家、文學家,等等,是國家公墓中政治規格最高的一處。
劉鑒和袁忠徹都認得這是十三娘的丫環瑞秋,只有王遠華,之前不過是在萬歲山上遠遠地見過這麼一個高大的背影,所以並不相識。他看到冷不丁跳出個番邦女子來,還以為是番僧的同夥,不由得警惕起來,駁馬閉氣,就往那番僧身邊靠了過去,同時還一手掐決,一手掏出張定身符來預作防備,只要那番僧和這個女子有什麼異動,就搶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說。
心裏在背,嘴裏自然而然地就喊了出來:「吾中諸葛之計也!」不知道主人和王遠華、袁忠徹是什麼級別的軍師,能不能比陸遜強,破得了這「牛葛亮」的八陣圖,反正小書童知道自己是破不了的。當年陸遜被困,有諸葛亮的老丈人黃承彥來救他,不知道今天誰能來救自己?當下連曹操在華容道講過的話都給急出來了:「吾命休矣!」
高亮正為拔不出紅纓槍而煩心,忽聽耳邊風響,他是練過幾天武術的,本能的一偏頭,那棵白菜就擦著耳朵根子飛過去了。他定睛一看,心說:「嘿,還有個女的,難不成是龍王奶奶?!」
劉鑒一邊點頭,一邊想到了袁柳庄、袁尚寶父子,自己也曾經罵過袁尚寶是「只會奉承權貴的馬屁精」,然而他們父子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確實出過不少力,自己那麼罵是有點過了,可是——「誰叫他袁忠徹說我是江湖騙子呢?!」
『根據史料記載,元朝的時候,東直門一帶曾為河道,一直延續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運,所以在附近設置了多座官倉來存放漕糧。明代在東直門西南方設置有新太倉、舊太倉和海運倉,其中舊太倉也叫南新倉,海運倉也叫北新倉——很明顯,北新橋的名字就是從北新倉來的。
確實奇怪,捧燈跟著老頭走,雖然眼前仍有重重迷霧,耳邊風聲呼呼,但風就從身旁掠過,飛沙走石也刮不到自己。說話間,他覺得眼前一亮,迷霧驟然散去,想必已經從什麼「生門」走出了迷陣。老頭輕輕從捧燈手裡抽回竹杖,遠遠一指:「娃娃你看。」
『高梁河,也叫高梁水,發源於平地泉(即今天的紫竹院湖),是古代永定河水系中的一個小水系。公元979年,宋太宗趙光義親率大軍北伐,包圍了遼朝的南京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遼大將耶律休哥領兵前來增援,在高梁河一帶把宋軍殺得大敗,趙光義幾乎死於亂軍之中——這就是著名的宋遼高梁河大戰。
【縱橫圖】
王遠華鑄的這條鐵鏈,一共有十七丈長,在橋墩上綁了一丈多,從橋墩到井口有大約一丈遠,還剩下十四丈,瑞秋一點點地全都把它綴入了井中,一開始頗費力氣,等到井下的鐵鏈有四五丈長以後,順著勢自己就嘩啷啷地滑下去了。
出了西直門,他不敢轉頭,光是兩隻眼睛左右亂轉,尋找哪裡有王大人所說的藍光。可巧這天正是趕集的日子,西直門外、大道兩旁,有磨豆腐的,有煮豆漿的,有賣小玩意兒的,有賣雞賣鴨子的,擠滿了人。大傢伙一看,從城裡突然衝出來一條大汗,挺著桿紅纓槍朝前直闖,碰見有人攔路也不說話,也不繞開,光用那寬大的肩膀搡人,全都嚇直了眼。
按照《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所寫,陸遜被困八陣圖中,無路可出,「正驚疑間,忽見一老人立於馬前,笑曰:『將軍欲出此陣乎?』遜曰:『願長者引出。』老人策杖徐徐而行,徑出石陣,並無所礙,送至山坡之上……」
袁忠徹情急生智,伸手就從饕餮袋裡抽出一根手臂般長短的金剛杵來,一矮身,貼著地就往番僧小腿上擲去。番僧料不到會有這麼一招,才剛撲近劉鑒,雙腿被金剛杵一絆,臉朝下就摔了一個大馬趴,左手的書本和右手的水晶瓶子扔出老遠……
隨後劉鑒、王遠華和袁忠徹三人,並了十三娘、瑞秋、捧燈,一起急匆匆地來到順天府。門口早有書吏候著,見了大老爺們就深深一躬到地:「府尊身體不適,回去歇下了,吩咐下官領各位大人去牛祿家裡搜查。」
袁忠徹躬著腰,垂著手,沒好氣地說:「請父親大人教訓。」袁柳庄抬起竹杖來朝身後一指,搖頭晃腦地說:「此『八門金鎖連環誅仙陣』,雖則妙化天機,變化無窮,也不過是從奇門八卦中化出來的,別家人還則罷了,我袁家子弟竟然破不了嗎?我眼看著你們進去了好半天,又引著這孩子進出了一回,你竟然還沒能破陣而出,真是羞煞了老夫。」
劉鑒既然從王遠華那裡套不出什麼話來,就只好轉向十三娘,把他出城到黑山谷的那段經歷詳細分說了一遍。十三娘皺著眉頭問:「照兩位大人看來,竟是牛祿設下的圈套,既要在城外聚邪氣害人,又掘開了北新橋海眼。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那邸報館高書吏之死你又怎麼解釋?那樣一個冬烘先生又做什麼奸,犯哪門子科了?」
袁忠徹仍然眼望著瑞秋,撇了撇嘴:「廢話,怎可能是巧合?這幾樁事定然互有關聯,而且背後肯定有個妖人在策劃此事。可惜這番僧說不了幾句漢話,不知那幕後主使者究竟是誰。牛祿也已死了,否則從他口中或許還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小說里提到埋陰屍的黑山,就是現在北京西部、海淀區內的八寶山。按照傳統說法,因為山中盛產馬牙石、白堊、青灰、紅土、坩土、黃漿、板岩和砂岩八種黏土礦物,所以改名為「八寶」。明清兩代的太監多在這裏養老送終,他們還在山上修了一座護國寺,稱永樂年間有位太監大將剛炳安葬與此,這位剛炳乃是在戰場上殉國的,永樂皇帝還賜名為「鋼鐵」——不過翻查《明史》,根本就找不到剛炳或者鋼鐵的影子,料來是太監們為給自己臉上貼金而肆意編造的。
劉鑒和王遠華都說牛祿死了,袁忠徹雖然並不認為他們會撒謊,但自己沒有親眼見到,心裏多少還存了點疑問。此時聽番僧模仿自己的語調說了幾句「牛祿」如何如何,他這疑惑就更深了。若說牛祿和捧燈一般,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竅,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祿,卻又不害死捧燈?為何時間卡得如此之准,沒等自己或劉、王二人仔細查詢,牛祿就暴斃了?難道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門裡嗎?!
劉鑒心說你想到誰了,你望著我是什麼意思?循著王遠華的話頭一想,他也不禁愣住了。袁忠徹此時也已經想到了那個人,兩眼瞪得鵪鶉蛋一般大,同樣注目劉鑒:「若然是他,還真的不敢惹!」
宋禮隨即叫來那名「顢頇無用之輩」,由著袁忠徹仔細詢問。原來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姓廖,據他彙報,牛祿死後,宋禮叫人用白布裹了,暫時陳屍廊下。過不多時,突然天雷劈了鑄鐘廠,消息傳來,工曹衙門立刻亂成了一鍋粥。等到宋禮親往鑄鐘廠勘察,不跟隨的官吏們平靜下來,就發現廊下光剩一張白布,卻不見了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