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以己度人
胖海豹咧嘴，一半牙齒，一半牙床，原本厚道的笑容變得詭異可怕：「我也回去了，你們多保重。」隨即又對著曲青石拱手道別，轉身去追司老六去了。
青衣游騎，哪能說不幹就不幹的，不過小汐有著梁辛這層關係，石林自然不會為難她。而且平心而論，這些年裡石林對小汐也的確很照顧，要說情同父女或許言過其詞，可多少有些長輩對晚輩的關心，這是不會錯的。
曲青石淡淡地嗯了聲，接下了梁辛的話：「你一廂情願，以為當年所有梁大人麾下部署都心甘情願，為了大人，前仆後繼生死不計？」
曲青石咳了一聲，望向琅琊，饒有興趣地問：「為啥巴結我們兄弟的娘？」
說話的時候，梁辛臉上的表情愈發無奈了。「我在凶島發現了些秘密，立刻跑回來要去找司老六等人『交代』，就是因為自忖有些籌碼，夠資格來打聽打聽，先祖究竟想要他們做啥，讓胖海豹幫忙通報的時候，我還特意囑咐他，把我是梁氏後人的身份通傳過去，結果全想錯了……」
梁辛不是個迂腐學究，隨口說笑也不當回事，可他剛才拉上小汐的手，又哪能卻接琅琊的話頭，當下里也只有笑呵呵的搖搖頭，和小汐的手卻握得更緊了些。
果然，得知他們回來的葫蘆，背著雙手，邁著四方步穩穩噹噹的走出來，伸手一指贔屓，對著梁辛道：「這個物件，擺在哪裡都佔地方，我便把它運到了門口，怎樣，看上去還算妥當吧。」
以己度人，便是如此了。
琅琊也覺出來這樣丑娘不舒服，縮回手臂，吐了下舌頭：「光做表面功夫果然過不了關，以後我天天攙扶著您，日子久了就習慣了。」
黑白無常前陣子來被曲青石請去牢山相風水，之後就跟著大祭酒等人一起回離人谷去玩了，並不在此處。
梁辛嚇了一跳，小汐也嚇了一跳。
「你說反了，和衙門、性子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我會覺得他們都該死，就是因為我近人情！不過，」曲青石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我近的，不是他們軲轆島的情，而是我曲家先祖的情！」
另外，在場的絕大多數都是自己的親朋好友，但是對天猿一脈而言，鄭小道、小汐等還是外人，所以梁辛對中土天猿的來歷也隻字未提，打算等單獨與葫蘆相處的時候再說。
不過走了幾步之後，妖女自己又笑了：「誰對梁磨刀身邊的人好，他便對誰更好，我孝順老娘，還不是為了梁磨刀么。」說著，琅琊
梁辛暫時也沒去多想什麼，只是點了點頭，隨即拉上曲青石，跟著師父一起進谷。
梁辛略感意外地咦了一聲，接過了話頭：「這次說的還真是實話。」
曲青石冷曬：「先別說我，先說你，那些逃兵在你看來，雖然有罪但也情有可原，」說著，曲青石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映在陽光里，看上去讓人很舒服：「憑著你的性子，既然情有可原，而他們的罪責又沒傷到別人，也就不會在追究了。」
剛到猴兒谷的入口處，還沒來得及進去，哥倆就一起被嚇了一跳！
猴兒谷卧于山坳之中，只有條小境與外界相通，入口處本來由一片密林遮掩著，可現在密林盡數不見了，入口旁被掃出了一大片空地。
梁辛聽的目瞪口呆，曲青石這番道理聽上去偏執到了極點，可是不能否認的卻是這個道理足夠清楚、明白。
梁辛這趟出海，奇遇著實不少，撈到的好處更是極大，即便他言辭乏味，也還是聽的眾人嘖嘖讚歎，滿臉的羡慕，等他說完之後，坐在角落裡的火狸鼠，突然開口問道：「梁爺，你在麒麟島上得到的那張帕子，能不能給我看看？也許……能窺出些端倪！」
石碑上八字古篆分作兩行，寫作「火尾天猿，德藝雙馨」。當然，放眼天下除了葫蘆老爺之外，沒人認得這八個字。
梁辛笑著點頭：「那倒是，這事我不會追究。至於他們做海盜掠劫么，這事不歸我管，我懶得想。」
曲青石笑道：「當然做不來。你四步修為，道心堅定，跟老三又沒什麼交情，你自己說他娶你圖個啥？就為了天天和長春天打仗？」
「是啊。」梁辛嘆了口氣：「之前我說軲轆島海盜可能是逃兵，也說過不再來打擾人家的清靜日子，但是在我心裏一直都覺得……或者說是盼望著，他們是奉了先祖的命令、為了一件大任務才藏身孤島，只因時機不到所以忍辱負重。」
梁辛張開了嘴巴想說啥，卻又皺了起了眉頭，似乎在措辭，努力想把自己的念頭解釋清楚：「以前我認識的那些與先祖有關的人物，比如東籬、紅袍，二哥的曲氏一脈，還有天地歲中的拓穆，提到先祖，大家都佩服不已，都甘心追隨，堅守數百年也要完成他老人家未竟之願。由此，我也一廂情願……」
琅琊橫跨兩步，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和她老人家投脾氣！」話
說著，琅琊自己又笑了起來：「其實，梁磨刀要是個好色之徒，就什麼都好辦了。」
梁辛和曲青石趕忙迎了上去，圍著梁氏大概交代了下這次的行程，著實親近、說笑了一陣，這才和其他人一一打過招呼……一群人浩浩蕩蕩，走進猴兒谷。谷里的大小天猿乍見有外人進來，立刻裝模作樣假扮斯文，待看清原來是梁辛和曲青石之後，哄的一聲，又四散跑跳著去打鬧了。
司無邪今天著實發了一場脾氣，現在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可臉色仍不是很好，走到梁辛跟前：「以後咱們再見面，就只論自己交情吧。莫再提先祖間的淵源了，沒什麼意思。這次就算了，下次過來的時候，再好好喝一頓吧！」說完，背負雙手，緩緩的走回內島。
幾句話的功夫，眾人一起來到了梁氏的小屋，有人岔開話題，問起他們的行程，當著母親的面，梁辛自然報喜不報憂，把諸般惡戰的過程一概掠去不提，只提尋寶和發現。
從軲轆島到苦乃山，先跨越大海，再穿越中土，這一趟著實不近，不過路上也平靜的很。兄弟倆聊聊說說，當然也少不了取出那柄千鈞墨劍來把玩，不知不覺里就飛了快兩天，他們也總算進入了苦乃山的範圍。
「你莫誤會，我沒打算去屠滅軲轆島，只是你提起了話頭，我就說出自己的想法罷了。」曲青石的神情真正輕鬆了下來，盤結手印催動青色浮光繼續趕路：「人人立場不同，所以相處之間，也沒有對錯，只有恩怨！」
倒是老蝙蝠，見到紅船之後心情大好，放懷吃喝，笑聲不斷。
胖海豹搓了搓手心，對梁辛苦笑：「六爺一向是這個脾氣，他喊也好，鬧也好，其實也只是想求一份太平，不是針對誰……」
丑娘得了他們回來的消息，急匆匆向外走，琅琊現在也在猴兒谷中，正伸手攙著老太太的胳膊一起出來。
梁辛眨了眨眼睛，滿臉都是「想不通」。
丑娘笑呵呵的，不停搖頭：「不用，不用。這陣子你天天來陪我說話，就很好了。」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小汐也天天陪著我來著，乖得很。」
梁辛搖了搖頭，並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主要還是……還是把先祖當成神仙了，接著也把跟在他身邊的人都當成了神仙，從沒想到過，他們也會害怕，也會逃。」
讓梁辛略感意外的是，小汐竟然也在，正腳步輕快地跟在梁氏另一邊，左手仍
曲青石繼續道：「他們的祖上，曾是梁大人的麾下，該怎麼做自然由你做主。不過……」說話時，曲青石仍笑著，可笑容間哪還有一絲歡愉的味道：「這些人在我眼裡，罪無可恕，死不足惜！」
琅琊揚起了下頜，好像是挑釁，卻更像在耍賴，雙唇嫣紅微微抿起，不理他了。
梁辛笑了：「來這裏就對了！」說話間，伸手拉起了小汐的手。
梁辛皺眉，不明白二哥的意思。
梁辛正經點了點頭：「被你一說，還真有點餓了……」
一旁的琅琊始終笑眯眯的，小心翼翼的扶著丑娘，精緻的小臉上滿是興奮，就算「婆娑淚眼」也看不出，她是真開心還是裝高興。
梁辛正幫著小汐焐手，光笑不說話。
司老六置辦的酒席豐盛依舊。菜好酒好，蛇羹也美味的很，吃到口中香滑軟嫩，味道沒的說，只可惜剛剛那場大吵，讓梁辛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得勁，談不上生氣，更說不到記恨，或許只是……只是沒想到吧。
梁辛哪敢怠慢了師父，先和二哥一起行禮，跟著站起來，挑起兩根大拇指：「何止是妥當，千古神物用來做看門獸，也只有這份氣派才能配得上您老的身份。」
琅琊的笑容，明媚且俏皮：「想聽實話，還有好多呢，這些天我用心琢磨，想找個一勞永逸綁住你這棵大樹的法子，要不，乾脆我嫁給你算了。」說完，又趕忙望向小汐：「你大我小，反正我早就斷滅凡情了，不在乎這些。」
琅琊卻又皺起了眉頭，看了看曲青石：「可就是因為我斷滅凡情，傻子都明白我不會去喜歡誰，不喜歡梁磨刀卻嫁給他，我當然是同意了，可我怕他會不同意。這樁買賣……不，這樁喜事怕是做不來。」
雖然以前見過贔屓，可哄師父開心的事情不能不做，梁辛圍著神獸屍體轉了兩圈，口中嘖嘖有聲，不停稱讚，隨即笑道：「不過神獸屍體，著實是個貴重物件，您把它擺在門口，可得派人看守，別被小偷給抱了去。」
梁辛微笑搖頭：「其實說出來是好事，不妨事的。」
梁老三聳了聳肩膀，笑道：「你這是從衙門裡磨出來的性子，有時候會不近人情。」
曲青石冷曬：「想這些沒什麼意思，不用多花心思了。」
白衣少女，指尖微涼。
丑娘前半輩子辛苦勞作，人顯得蒼老，實際不過四十多歲，身體本來就挺好，再加上猴兒谷是福地
曲青石的嘴角抽動了下，對付了個笑容：「沒想到什麼？」
片刻之後，曲青石才再度開口：「從梁大人出事到現在，三百多年，我家數十位先祖殫精竭智、甘冒滅族之險，用盡了一切辦法去調查梁大人的案子，以求替梁家翻案……姓曲的能做到的事情，憑什麼他們做不到？大家都追隨過梁大人，為什麼姓曲的懂得報恩，軲轆島那伙子逃兵卻編排出一大堆苟且偷生的理由？由此，我便覺得他們該死。」
說著，梁辛苦笑了起來，重複了句司老六的話：「許你把旁人得失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就許我覺得自己活著最有趣！」
跑了十幾步之後，胖海豹又回過頭，對著梁辛大喊：「以後要是有厲害敵人，記得喊我去幫忙！」
曲青石看著他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岔開話題笑道：「甭琢磨了，剛才那頓飯雖然豐盛，吃得卻不怎麼痛快，估計你沒吃飽吧？」
小汐略略皺了下眉頭，語氣裡帶了些茫然：「曲大人和我說，指揮使怕是有些不可信。曲大人是你兄長，做事時無時無刻都在替你考慮，他的話我自然會聽的，可指揮使於我有再造之恩。」說著，小汐淺淺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該怎麼辦，便交回了游騎命牌，請了個長假。」
在她們身後還跟著火狸鼠、鄭小道和六個聾子青衣。
在胖海豹雷霆似的大笑聲中，青光遁化，向著中土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而曲青石乾脆手一揮，暫時不再趕路，讓青光浮於半空，走過來坐到梁辛的對面，兄弟兩人四目相對。
葫蘆的聲音沉穩，語氣清淡，可目光里那份「鼓鼓囊囊」的得意，都快把它的眸子撐爆了。說話的時候，羊角脆喳喳怪叫著從谷里衝出來，熟門熟路，扒著梁辛的衣衫，騎到了他的脖子上。
說到這裏，曲青石長吸了一口氣：「我若是個不相干的人，也不會覺得什麼，最多不疼不癢的說上句『他們有罪，卻談不上有錯』，可我姓曲。同是大人麾下心腹，大人出了事我們姓曲的吃苦受累，他們卻逍遙自在？所以我會覺得他們該死！我知道，我的這個念頭偏佞了，我不該用自己做的事情去要求別人……嘿，說穿了，天下人都一樣，都在以己度人。」
此刻梁辛已經被曲青石載著，緩緩地飛了起來，聽到胖海豹的話之後梁辛笑著點頭：「
在空地上，有一頭氣贔屓巨獸，背負石碑猙獰而立，氣度驚人睥睨四方，彷彿在警示外人此間不得擅闖，著實威風凜凜。
梁辛心中大是詫異，自己的眼光如何還不好說，倒是師父的學問又長了，已經會把成語拆開來說了。
曲青石聲音輕鬆，也露出了些笑意，對琅琊道：「說實話。」
回去的路上，梁辛愣愣出神。曲青石也不去打擾他，只專心控制神通，趕往苦乃山。
說著，梁辛抬頭望向二哥：「三百年前叛到軲轆島的青衣，你怎麼看？」
梁辛一邊走著，一邊問小汐：「你不是去京師復職，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的睚眥力已失，再做游騎也是有名無實，不會有什麼作用的，把牌子交回去，心裏反倒輕鬆了些。只不過我離開九龍司之後才發現，除了猴兒谷我沒地方可去。」小汐微微笑了一下，卻莫名讓梁辛覺得……她很單薄。
梁辛哈哈大笑，曲青石也在端詳著石碑，不過他的目光，始終盯在碑文的落款上，對照了片刻之後，對著梁辛微一點頭：「碑文落款和墨劍上的銘文，一模一樣。」
葫蘆點頭：「你的意思，是我『當之無愧』了？所以我才要你出門去歷練，『見得多了，識得廣了』，眼光也就練出來了。」
這頓飯從頭到尾，也只吃了半個時辰，老蝙蝠和柳亦要準備八月十五的邪道聚會，不回中土而是直接去會場小島，與梁辛和曲青石約好再見的時間與地點后，就此離去。
「麻煩就在這裏，我有道心，無論對誰好，你們都知道我不會太當真，是假的是裝的，這份人情難換的很……」琅琊抿起了嘴角，一副苦惱像：「所以要巴結你們，就得像大祭酒那樣，宗師修為，貨真價實幫過你們的大忙，這條路我肯定是走不通了，你們要做的事情，憑著我的本事根本就插不上手，苦惱得緊了。」
過了一陣，梁辛才深深呼吸，抬頭望向二哥：「軲轆島的事情，我沒想到……」
梁辛可沒想到，猴兒谷把從大眼前挖出的「贔屓負碑」，運到了門口來當鎮門獸，不用問，這件事當然是好大喜功的妖王葫蘆的主意。
葫蘆微微一笑：「放心，你料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得到，這些天夜裡，我都守在它身旁來著……」說著，葫蘆呲了下獠牙，兇相一閃而滅，低聲罵道：「王八蛋銅頭，來偷過好幾次了！」
這樣算來，當初在「大眼」前弄這座贔屓負碑的人，就是死在了珊瑚島上的那位「骸骨老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