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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一朝悟道

第二百五十章 一朝悟道

小活佛深吸了一口氣,轉眼之間要妖邪之氣一掃而空,換而寶相莊嚴,又變作了佛祖模樣,聲音仍舊響亮,可語氣間卻滿是慈悲:「廟裡沒有佛,只有佛像,你對著佛像磕頭,佛看不見;你對著佛像說話,佛聽不見;你對著佛像燒香,佛不是小鬼不吃香燭……那我問你,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在廟裡擺上一尊佛像?」
斷喝如雷,瓦楞驚顫,泥灰自屋頂間簌簌灑落,涵禪已經晃了半晌,此刻終於再也站不住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鬼臉上儘是痛苦的神色,兩隻乾瘦的拳頭緊緊握住,身體也好像快死的泥鰍似的,吃力的蠕動、扭曲著。
「一人一世界,我管你是不是佛?你愛是不是!我只知道,你不是我世界中的那尊佛,便足夠了!」
小活佛卻重重的呸了一聲,又重複道:「和尚,揚眉!」
不等他說完,小活佛就不耐煩的搖搖頭:「他們找佛要金子、要兒子,不對,那你呢?你拜佛求凈,請佛賜你清凈,便是對了么?你的清凈,曲青石的金子、梁磨刀的兒子,你以為,這些在佛祖眼中,會有什麼不同么?」
遠遠望去,一尊泥佛面目猙獰,斜傾而立,場面詭異卻威風凜冽!小活佛伸手,狠狠一戳涵禪的額頭,陡然開聲大喝:「咄!」
涵禪笑著回答:「要學佛清凈,當然不容易,要修持,要放下……不過,這個過程對別人或許很難,可對我卻容易的很,因為……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了,連色身都已不存,我本就已經清凈了,所差的只是一個『悟』字!」
小活佛笑得更歡暢了:「拜佛是求凈,拜我就不凈了?那便說明你的『凈』是假的。是自己糊弄自己的!你要是真正『凈』,又何必去管拜的是什麼?你只求己『凈』,又管面前的泥胎是佛是妖還是梁磨刀?」
小活佛擺足了架勢,這才略略欠身,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發出了嘭嘭悶響:「你的意思,這個位置,是佛坐的,所以我不能坐?」
曲青石似懂非懂,也不敢說話了。
涵禪微愣,沉吟片刻后,又挑了下眉毛,不過這次挑起的不是雙眉,而是一根眉毛,顯得更可笑了。
涵禪愣了一陣,仍大大的不甘心,一邊琢磨著,一邊開口反駁:「它像不像佛沒關係的,我拜佛像,是因為它象徵著佛。實相無相,佛祖凡人不可見,肉眼不可見,這佛像於我而言只是象徵。」
過了不知多久,涵禪突然揮手,繼而啪的一聲脆響!
佛像神情一喜,卻仍追問:「我讓你打佛,你為什麼打自己?」
涵禪滿臉恍惚,分不清是在納悶還是簡單重複小活佛的話,獃獃的說了句:「是啊,為什麼還要在廟裡擺上一尊佛像?」
小活佛挑了挑眉毛:「明白啥了?」
小活佛根本不買賬,第三次大吼:「和尚,揚眉!」
不等他說完,小活佛就翻了翻眼睛,沒好氣地問道:「你見過佛祖?」
梁辛一腦子糨糊,還想問,卻又不知該問啥。曲青石則不同,他傳承了槐樓法術的同時,也傳承了諸多修天道理,雖然佛道有別,但修天之事一通百通,當下介面問了下去:「學佛清凈,恐怕也不容易吧?哪能說學就學到了。」
小活佛哈哈一笑,突然莫名其妙的喝了句:「和尚,揚眉!」
小活佛卻還不依不饒:「再說,你天天拜佛,到頭來佛不管你;這附近十里八寸的窮莊戶,沒人拜你,他們有點什麼事,你卻巴巴的趕去幫忙……這麼算起來,你倒比著佛更好用些,以後你也不用拜佛了,拜自己就成了!」
這一次,涵禪沒有絲毫的猶豫,抬起手,又給了自己一嘴巴:「我在,佛在;佛不在,我仍在,所以,我才是真正在!打自己,比打佛還簡單得多!」
涵禪臉上,思索的神情更濃,雙眉緊蹙低頭不語,一直坐了有一盞茶的功夫,突然哈的笑了一聲,再抬頭時,神情里已經化作一片清明,伸手撓了撓自己的屁股,咔咔有聲。
涵禪豎起一根食指,美滋滋的去挖鼻孔……
馬三姑娘笑得肚子疼,望著小活佛問:「你的意思,是讓他弄面鏡子,然後照著鏡子沖自己磕頭?」
梁辛生怕小妖佛會問都不問,直接一伸手抹掉鬼和尚,略略踏上了半步,把涵禪擋在身後。
咄……咄……咄!
一個小佛妖,一個鬼和尚,前者坐于佛龕,口中大呼小叫,不停發出指令;後者舉手投足,不停變換著動作,可和尚做什麼,和佛妖的口令全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
梁辛都快被他們兩個給逼瘋了,求助似的望向曲青石。
涵禪笑得比小活佛更開心:「你怎麼知道我撓屁股,不是我在揚眉?你的『揚眉』,就是我的撓屁股,我喜歡把撓屁股當做『揚眉』,我的世界,干你屁事。」
涵禪瞪著眼睛,一副窮橫的模樣:「我的世界里有佛,是因為我要學佛;我的世界里沒有佛,是因為我不學佛。所以,我的世界有沒有佛,我說了算,所以……」涵禪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我是我的佛的佛!我打的,才是真佛!」
尤其詭異的是,隨著小活佛的口令,涵禪全無章法的胡亂比劃,可每比劃一次,身上的煞氣就會散掉一些,一次次的瞎比劃不停,灰黑色的煞氣消散得越來越快。
鬼和尚的臉色更加苦痛了,額頭上青筋暴起,兩隻手顫抖著想要去捂住雙耳,可又拼勁全身的力氣,用力止住……
涵禪伸手撓了撓腮幫子,琢磨了片刻:「還差一些。」
妖心難辨,小活佛平時嘻嘻哈哈,可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翻臉無情,只要小活佛願意,隨時可以打出集三蠻之力的霸道一擊,就連梁辛也只有逃跑的份。
「鼓勵什麼?又提醒什麼?」
涵禪雙目圓整,伸手在自己的光頭上一啪,發出一聲脆響。
小活佛已經連續六聲大喝了,一聲比著一聲更響亮,琅琊和黑白無常三人被震得氣血翻湧,曲青石揚手灑出一片青色神光,在護住他們的同時,也把他們送到了廟外。
涵禪不會打機鋒,只懂實話實說,而且語無倫次:「佛當然不在這裏,這是座佛祖的塑像,當然就是泥胎了。佛祖不是泥胎,可佛祖像是泥胎。我拜佛祖像,就是拜佛祖……」
鬼和尚老實,趕忙搖頭。
好在小活佛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涵禪身上,沒理會曲青石,而是望著涵禪舊話重提:「那你現在,悟了么?」
小妖僧也擺出了一副兇狠的樣子,彎過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尖:「你的意思,我不是佛?這麼多人拜我,我當然是佛!」
正反兩記耳光,涵禪眉宇間那僅剩的一點陰喪氣也被打了個煙消雲散!
第七次,小活佛張大嘴巴,長長的吸氣,而鬼和尚的臉已經抽搐成一團,五官猙獰移位,哪還看得出一絲生前模樣!可他也在拚命張嘴,奮力吸氣,想要追隨著小活佛一起發吼。
小活佛卻高興地跟什麼似的,換了個口令再度大吼:「和尚,瞬目!」
涵禪傻眼了,有點不知道該說啥,張著嘴巴站在原地發愣。
小活佛喜色更濃:「和尚,叉手!」
小活佛的又把話題兜了回來:「和尚,讓你打佛,你卻打自己;那我讓你打自己,你又去打誰?」
說完,涵禪挺胸疊肚,站在佛龕上,與小活佛大眼瞪小眼,毫不退讓的對視。
小活佛精神頭十足:「你沒見過佛祖,怎麼知道這個草包泥胎就是佛祖像?說不定這個佛像,是捏泥師父照著他姥姥的相貌來塑的呢?」
打哈欠,伸懶腰,小活佛舒舒服服地把話說完,遽然腰身一挺,自佛龕中直愣愣地站了起來,隨即身體前傾,看上去彷彿馬上就要直接把自己拍在地上,但他的雙足如生根,仍牢牢地踏住蓮花座!
大吼聲猶自回蕩,小活佛不知何時已經坐回龕中。
涵禪的身體又開始發抖,聲音也隨之顫得厲害,可還是鼓足勇氣,回應道:「你不是佛,不、不該坐在這裏,請你下去。」
「求佛清凈,肯定清凈不了;學佛清凈,才有可能清凈!」涵禪的回答,聲音柔和,也不再結巴了。
小活佛挺了挺胸膛,把身體坐直,也不分清他是第幾次,又從佛妖變回了莊嚴佛像,淡淡說道:「和尚,伸手,打佛!」
直到半晌之後……第七聲當頭喝棒,鏗鏘而起,咄!
小活佛發出一串驚天動地的大笑聲,跳起來拍了拍屁股,隨即竟然雙手合十,對著涵禪躬身施禮:「恭喜和尚修成正果。」
不止是小活佛在吼,鬼和尚也終於隨著他一起吼出了聲……最後一喝,煌煌浩浩,小廟都咯吱咯吱發出一陣悶響,四下里塵土飛揚,晃了幾晃好懸沒塌了。
說著,小活佛笑了起來,不等涵禪點頭,又繼續道:「我來的時候,這裏沒有佛,只有個漆皮斑駁的草包泥胎,佛不在,我來坐坐,又有何妨?」
涵禪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笑著回答:「只差一點點了。」
佛像不語,眼帘微垂,大慈悲,大智慧,只是一副微笑表情。
涵禪不敢和小活佛對望,躲在梁辛身後,低頭看著地面,偶爾翻起目光飛快地掃一眼小活佛,又馬上低垂……
幾乎與此同時,天空中突然明亮了起來,道道霞光氤氳流轉,五彩祥雲無風而舞,還有一串串輕靈的鐘鼓鳴唱,混合著金龍長嘯,自天角盡頭隱隱傳來……
小活佛嘴角勾勾,語氣里儘是嘲諷之意:「你造化好啊,沒準佛還真聽見了你的禱告,所以就賜了你個清凈……宗蓮寺被鬼佔了,老和尚的骨灰被砸了,你的色身也毀了,這些都是你向佛祖求的清凈,可最後呢,佛給了你清凈,你自己又不清凈了,變成了現在這副鬼不鬼、佛不佛的倒霉樣子,連輪迴都沒了……」
「好傢夥,實相無相,你可算說了句和尚該說的話,」小活佛興緻勃勃:「佛像和佛沒啥關係,只是個象徵?那我問你,既然實相無相,不執著于相,為啥一定要佛像才能象徵佛?鍋碗瓢盆梁磨刀,花鳥魚蟲曲青石,萬事萬物都能是佛的象徵,你為啥不拜它們,光拜這座草包泥胎?」
此刻涵禪的臉上掛滿了開心,聞言后抬腿把腳旁的一塊石頭踢飛了。
小活佛皺眉:「好個主觀世界!你自己一尊佛,度得了自己度不了旁人。可佛要普度眾生,你又怎麼說?」
鬼和尚總算又抓住了一個話頭,勉強又辯解道:「佛家弟子,求的是一個『凈』字,我拜佛是為了求『凈』,不是為了敬佛,不是為了求佛,更不會怪佛祖不管我。」
眼前這兩個傢伙乾脆都變成了瘋子,一個說一個做,全不搭調,卻笑得一個比一個開心。
鬼和尚點點頭:「他們錯了。佛祖普度眾生,是要大家放下……」
鬼和尚這一巴掌,竟抽在了自己的臉上,而且用力頗重,一掌過後,消瘦的臉頰上赫然顯出五道紅指印!
小活佛突然又丟了那份莊嚴相,握拳,舉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同時笑呵呵的開口:「鼓勵你『學』,提醒你『學』。因為天底下,根本就不應該有拜佛、求佛這碼子事,只有……學!佛!」
「咄!」小活佛第三次大喝,鬼和尚張開了嘴巴,似乎想和他一起來斷喝,可是從小鬼的喉嚨里,只發出了嘶嘶的吸氣聲。
鬼和尚算是真正懵了,不發抖了,開始打晃:「你是說,我拜什麼都無所謂的,明知你是妖怪,還把你當成佛祖來拜?那、那不成傻子了?」
梁辛趕忙附和:「是啊,明白啥了?」
馬三姑娘哈哈大笑:「小妖佛胡攪蠻纏,鬼和尚啞口無言。」
涵禪站了起來,又恢復了先前的模樣,可他的神采卻變了,目光飽滿且清澈,就連臉上的怯懦,也變成了謙和……變化的不是表情,而是氣質。
曲青石也皺了下眉頭,對著小活佛說:「你莫傷他。」也不知道他指的是涵禪還是梁辛而言。
發問的不是涵禪,涵禪現在滿臉混沌一頭霧水,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發問的是馬三姑娘。
涵禪也分不清是第幾次,聞言后又愣住了,發獃半晌之後,笨拙地爬上佛龕,有些猶豫地抬起手,對住了佛像的臉,可揚起的手最終還是僵在了半空。
馬三姑娘則雙手合十,仰頭大聲禱告:「佛祖明鑒,褻瀆您老的是小活佛,可不是梁磨刀,您千萬別罰錯了人!」
涵禪發出一陣咯咯的怪笑,雖然難聽,卻歡愉暢快。
「本來你也不怎麼聰明,」似乎是坐得太久了,小活佛身體前傾,握拳給自己錘錘腰:「別人拜佛,求財求子求長壽,求完了今生求來世,你覺得他們錯了么?」
「我的佛度我,你的佛度你,普度眾生,是幫眾生去認識自己的世界,去認識自己的佛!而不是一座大佛搭救萬千生靈。佛救不了眾生,只有眾生自己救眾生!佛度不了天下人,只能天下人自己度自己!」涵禪的聲音越來越大,說的話更是拗口難懂,到最後卻又笑了起來:「不過,又有誰知道,我的佛和你的佛,是不是同一個佛呢?算了,算了,不理他,也不理你!」
鬼和尚緊皺著眉頭,身體卻晃得更厲害了,臉上時而痛苦,時而歡喜,還有些悔悟與不好意思,各種神情糾結在一起,再配上他那副喪鬼摸樣,說不出的古怪與難看。
涵禪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小活佛容他笑了一陣,才繼續問道:「那你現在,悟了么?」
曲青石笑罵:「小佛妖,這裏沒我們什麼事,少牽扯著我們。」
還好,大洪朝的工匠可能對其他的工程偷工減料,但因為前任國師的關係,在建築廟宇的時候都盡心儘力,宗蓮寺雖然年久失修,可根基穩健,總算撐了下來,沒塌。
小活佛不理會梁辛兄弟,倒是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只是吊起了雙眼,妖邪架勢十足,斜忒著涵禪。
小活佛還是滿臉的不正經:「明白了?」
到了後來,煞氣幾乎散盡了,可涵禪的身形卻為就此散碎,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實在了,看上去和活人幾乎都一點區別,只不過在仔細端詳下,涵禪的眉心上,仍凝聚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喪煞氣。
梁辛看得又好笑又驚訝,更憋了一肚子的納悶。
涵禪咧嘴,露出一派還算白凈,但參差不齊的牙齒:「明白了!」
「和尚,踏足!」
涵禪的額頭,沁出了汗水……歪歪斜斜的小廟裡,塵土隨風迷茫,可時間卻彷彿凝聚了……
在思辨上,涵禪和風習習一個是級別的,僅高於六百一線,哪說得過「坐廟」千年的小活佛,現在已經真正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鬼和尚心裏明明覺得不對勁,可偏偏找不出自己的道理。
小活佛突然壓低了聲音,若不用心,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廟裡的佛像,不是象徵,不是偶像,也不是包打天下的佛祖化身。這尊草包泥胎,其實和教書先生臉上的笑容,沒有一點區別,它立於此,只不過是個……是個鼓勵、是個提醒罷了。」
涵禪依言,有些滑稽的挑了挑雙眉。
「和尚,擎拳!」
曲青石的語氣含含糊糊,顯然自己也沒把握,一半是悟,一半是猜,給梁辛解釋道:「佛家講究佛由心生,相由心生……總之什麼都由心生,自己才是世界,他們追求的是主觀世界……」他把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被兩個學佛的怪物聽到,回頭來恥笑自己。
祥雲、仙樂……還有漫天輕柔梵唱!
小活佛發號了半晌指令,終於停歇了下來,笑罵:「獃頭和尚,為何不聽號令胡亂比劃,你是聾子么?不知道自己比劃的難看么?」
小活佛背負雙手,身體仍不可思議的前傾著,目光炯炯死死瞪住涵禪,開口,長吸,片刻后再度吐氣開聲:「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