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敬畏之心
老蝙蝠絲毫沒舉得自己有啥不妥，對著小汐招招手，嘴唇嗡動，無聲道：「莫搭理他。讓他自己琢磨去。」
敬畏這所有事情背後的主使，敬畏那個安排了這一切、讓一樁本不起眼的小事漸漸醞釀漸漸影響、最終掀起一場席捲天下的大風暴的無形之手。
「讓朝陽早死幾年；和讓你成了今天的小魔頭，老魔君會覺得哪一樣更開心？」小汐呵氣如蘭，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梁辛更開心些，她這幾句話是湊到梁辛耳邊說的：「朝陽晚死了幾年，義子卻由此成了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老魔君的在天之靈，會笑的。」
甚至，二哥老曲家代代傳承的「陽壽邪弓」，如果不是曲氏先祖無意中得到了這件殺魂聖器，也不會有梁辛後來的經歷了……
乾爹的人間，只恨「來不及」。
再加上石頭主人是水行修士的推測，火狸鼠對還原長舌的新想法、新靈感就是：水。
別說面前是不善言辭的小汐，就是那個機變百出精靈古怪的小妖女琅琊，也找不出說辭來替梁辛開解。
要是在追究一步的話，那次沒有直接擊殺朝陽，引出的事情，遠不止「發現麒麟妖僧陰謀」和「墮入大海療傷」那麼簡單。
命運，不是件事物，更不是個活物，它只是一樁「因」之後一個「果」，而這個「果」又會成為另一個「因」，就這麼毫無規律，卻又理所當然的循環著，它不會去刻意捉弄誰，更犯不著去故意坑害誰，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你的活，就是這張網。沒了網就沒了活，可有了網，也就有了「命」。
朝陽被從天劫中拖來拖去，又經歷了一個小世界無量劫，最後被三兄弟「平分」，死得不可謂不慘，可梁辛還是覺得不夠……
老蝙蝠應道：「有什麼樣的執念，就有什麼樣的天下人間。」見小汐還有些不解，他又解釋了句：「梁辛現在的天下人間，不是他自己的，是搬辦老魔頭的。」
梁辛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略顯淡漠：「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第一次登上乾山的時候，就殺了朝陽來償命，又何必多讓他再活上好幾年。」
見梁辛呵呵笑著點頭，小汐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很輕，說得也很慢：「那你有沒有想過，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實……和你最初對付朝陽的那個想法，是分不開的。」
火狸鼠被老爹的眼神嚇了個哆嗦，也不知該怎麼解釋，抖著嘴唇繼續道：「晚輩是覺得、是有個想法……五行相剋，厚土鎮水，三塊寶石的主人，會不會是個水行高手，所以他最受不了坤的土性，不等蟲子化蝶就死了？」
如果開山破煞之初，小白臉千戶帶兵接管罪戶，老叔躲得遠一些，或許就不會被曲青石發現，認不出老
羊角脆本來都跳到地上，舉起一塊自己能搬得動的最大的石頭，準備替小汐報仇，結果一看是老蝙蝠，它又把石頭扔了。
梁辛本來笑吟吟的，聽到小汐的話之後，笑容黯淡了些，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仇報了，但是報得不痛快，報得和我想得不一樣。」
從何家學到潛行、從黎家得到一個高手、與小蟒蛇禿腦殼的生死交情、從海底拉出半條戾蠱紅船、和軲轆島司老六、胖海豹結緣……所有這些人物、這些事情，都是因此而來、而起。
梁辛聽得似懂非懂：「水的話……澆水？沖水？放水裡煮？又或者……」
老蝙蝠略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修行？年歲大了些……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吧。」說著，老爹把身體坐直了些，一臉大包大攬的神情，火狸鼠江湖出身，老爹可不覺得他能提出什麼難住自己的題目。
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里，受到旁人某件瑣事的影響；同樣也會因為自己做的某件事而去影響到旁人。天下人、天下事由此交織成了一張大網，誰也逃不開這張網。
而對此，梁辛恍然未覺，只顧抱著腦袋冥思苦想。
火狸鼠大喜，信心滿滿地帶著石頭，跟著幾個大妖出谷去了。
先祖、乾爹、師兄、神仙相、賈添、魯執，每個人都驚采絕艷，每個人都有心計有手段，可這麼多絕頂人物，竟沒有一個能夠圓滿完成自己圖謀的大事。有的人已經死了，未完事無法再繼續，卻還在影響著現在；有的人還活著，還在努力執著著，可是究竟能不能成功，猶未可知。
小汐的眸子隨之一亮：「您老的意思，梁辛要悟出自己的天下人間了？」
梁辛的性子執拗，但對事的心思卻跳脫得很，如果不是因為報仇后的那份空落落無所依的鬱郁，絕難坐下來去仔細琢磨這個「想不到」。
而且這些經歷也並非單純的打殺，其中還糾纏了先祖搬山、浩劫東來、賈添圖謀、魯執兄弟護界等等太多的古時秘密和前人的心機手段，又哪能讓梁辛不會生出一份唏噓、一份感慨：
火狸鼠笑著應道：「具體怎麼辦還不好說，先一樣一樣地試過再說吧。」
對命運升起敬畏之心，梁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不過以前這個念頭是一閃而過，不像這一次，追究到這麼深，想到這麼多。
梁辛突然想不下去了，因為再後面的事情，幾乎就是個爆炸似的發展，一事引出下一事，下一事又引出無數事，永遠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盡頭。
說起來可笑，他都想不到自己現在會坐在猴兒
梁磨刀自然沒有異議，但猴兒谷的水潭事關重大，不太好拿來試驗石頭。而苦乃山綿延數千里，其間有的是溪潭水澗，有的是地方可用，梁辛請了兩個天猿大妖幫忙，帶著火狸鼠去找有水的地方做實驗，同時代為保護火狸鼠與石頭。
「我在想……」小汐皺了皺眉頭，彷彿不知該如何去說自己的念頭，措辭片刻才繼續道：「將岸看到你現在的成就、修為，應該會高興吧？」
敬畏命運並不是消極，因為梁辛正苦思冥想的「命」，不是「命中注定」，恰恰相反，它是：想不到。
而這些事情，幾乎都在以後成為了某個契機，直接影響了梁辛後來的經歷。
小汐也哭笑不得，心說你好歹也算個大宗師吧，拿土疙瘩扔小姑娘……
葫蘆老爺聞訊之後，又特意請到山中的一個修鍊水行的妖王幫忙，全權聽候火狸鼠的指揮。
所以現在他才會抱著石頭跳進猴兒谷深潭……
梁辛入世加在一起也不過短短的幾年功夫，可是真要算起經歷，從開山破煞到仙界歸來，幾乎每一樁大事之中，都會有一場甚至幾場生死，讓他的經歷遠比旁人更豐富。
梁辛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嘴裏喃喃念叨著「命運」兩字，小汐秀眉微蹙，俏臉上儘是不解，羊角脆則鄭重點頭，滿面高深，一副都快能招來天劫的大智慧像。
梁辛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
這是自己被影響，同樣，自己也在一個個不經意之間，影響了別人……
梁辛第一次造訪離人谷的時候，遭遇卸甲祥瑞強攻，那時大祥瑞白狼曾提起五百年前，十三蠻與謝甲兒的那些往事，十三蠻中的老三飛沙，靠著還原「冷眼」記錄下的影像，這才弄清了那一戰的真相。
土疙瘩來得奇快，小汐沒帶著星魂，單憑自己的身法竟未躲開，好在土塊上未蘊力，打在頭上也不疼。白衣少女回頭一看，扔自己的竟然是老蝙蝠。
多少人咬牙切齒，對天詛咒發誓「老子不信命，老子要抗命而活」，有朝一日擺脫逆境，得意大笑「我命由我」，可他敢不敢坐下來想一想，現在的春風得意，現在的榮華富貴，其實也是「命」。
不是天道，不是造化，更不是什麼神仙凶魔，而是……命運？
梁辛哪知道這些緣由，雖然不太以為火狸鼠真會「開心到投河」，不過也還有點怕他真失心瘋發作，也跟著跳進水潭把他撈出來了。
隨後梁辛又恢復了報仇之前的狀態，日子過得閑散舒適，可是無論他如何開心歡喜，眉宇間總是凝著份鬱郁……小汐早就看出來了，本不想去說什麼，但是三天過來，他還是那副德行，小汐也就不再「視而不見」
這隻是小蟒蛇這「一條線」，還沒去算乾爹的「那條線」，義兄的「那條線」，師父的、青墨的、老叔的、小汐的、甚至黑白無常的、羊角脆的……一條又一條線，而每一條線，或多或少都會引出些事情，所有這些事情密密麻麻雜亂無章，全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地交織在一起，拼湊著、積累著、最終才有了現在的梁辛。
隨後兩天里，梁辛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這個題目實在太大，著實夠他迷惘一陣了。而到了第三天頭上，陪著火狸鼠去想辦法還原「長舌」的一頭大天猿跑回山谷，拉起梁辛就向外跑，顯然火狸鼠那邊有了重大發現。
老蝙蝠不置可否，徑直問道：「你怎會想到這個？就算三塊石頭的主人是修水的，又怎了？」
沉默了許久，小汐始終沒有再說什麼，她竟然有些走神了……直到羊角脆從梁辛頭上爬到小汐懷中，她才一驚而醒。
將岸一生自負，對自己在土坤肚子里收下的乾兒子，更是高看一眼。如今梁辛身具嫦娥之力，成為邪道魁首，整個中土也沒幾個人能在他眼中，可整個中土又有誰敢不把他放在眼裡？憑著老魔頭的性子，見到梁辛今時今日的兇悍，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說不定此刻他正在幽冥之中、一手拍著個陰魂朋友的肩膀，另一手指向陽世里的梁磨刀，得意洋洋道：「那小子，我兒子。」
小汐輕輕移動腳步，一直跟老蝙蝠走到遠處，才開口問道：「梁辛他……」
火狸鼠的神情立刻興奮了起來：「我聽梁三爺提過，當年十三蠻之中，有個人會發動冷眼寶石……」
梁辛還在仙界的時候，火狸鼠大多時間都待在離人谷中，有次他突然找到老蝙蝠，畢恭畢敬地問道：「老爹，有個關於修行的事情，想向您老請教。」
小汐等了一會，見梁辛還是坐在地上獃獃發愣，正想伸手去扶他，忽然「咚」的一聲，不知從哪飛來一小塊土疙瘩，正打在她的額頭上。
梁辛的人間，卻有了太多的「想不到」。
談不到「心結」那麼嚴重，但是無端端地讓朝陽多活了好幾年，梁辛總是覺得彆扭，覺得愧疚。
如果當時就殺了朝陽，現在的梁辛會是個什麼樣子……天知道。
救小蛇，一個「無意而為」，卻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樣子。
第一趟登上乾山時，戾蠱星魂就已經得到了雙份五步初階之力，有能力直接擊殺朝陽，可他要讓「朝陽」捨不得……就是因為那次沒殺朝陽，才有了窺破麒麟陰謀的機會，才有了後來大海中的修鍊。其中前者成為他挖掘諸多真相的一個重要契機，後者
其實，乾爹五世為人，領悟的「來不及」，又算哪門子的道理，又何嘗不是他的態度，他的總結。
梁辛不是飽學鴻儒、大德高僧，他的感悟，不是要去想通什麼道理，而更像是一種對自己這數年過往、成長的經歷的態度和總結，所以這份感悟，與對錯無關，更不會有什麼標準答案。
把「命運」當成了神鬼，錯了錯了。
老蝙蝠差點把茶杯摔地上去，翻起怪眼死死盯住火狸鼠，想從對方表情上分辨，他是真心請教，還是拿自己開心來了……
小汐勸解不了梁辛什麼。其實不管朝陽怎麼死，什麼時候死，乾爹也回不來，「報仇」這兩個字，永遠和開心、痛快沒有半點關係吧。
事後梁辛曾經轉述給火狸鼠等同伴。
三兄弟都是中土奇人，不管是不是水行修士，敢鑽三里坤肚子，在之前就肯定會有過完全準備，不過也可能齊福覺得自己準備得足夠充分了，可還是低估了三里坤的土行烈……
小汐不笑，羊角脆想點頭，結果也被少女箍住了腦袋，不許它跟著老蝙蝠一起寒磣心上人。
梁辛精神一振，暫時不顧的「想不到」了，喊上老蝙蝠等人，追著大天猿匆匆而行……
老蝙蝠咧開嘴巴，露出了一個兇巴巴地笑容：「哪有那麼容易，不過多想一想，總歸有好處。」說著，他的笑容愈發歡暢了：「你說，這小子悟出的天下人間會是啥？他開過飯館，悟的難道是色香味？」
火狸鼠被潭水泡了泡，倒是清醒了許多，把自己對長舌的這些新想法，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在乾山岩洞中隨手救下小蟒蛇的時候，沒想到不久后自己就會落入大海，要靠著小蛇保護才能活命；沒想到蛇蛻能托著他，在大海上漂泊大半年；沒想到有朝一日，蛇蛻會受到小蟒蛇的召喚，載著他們一起進入苦栗子和尾巴蠻把持的凶島惡海……這些，還只是因為救下小蟒蛇而直接引出的事情。
自己的無意而為，別人的無意而為，看似毫不相干，可歸根結底，明明白白、實實在在，所有的事情都那麼緊湊、那麼精密、那麼匪夷所思地咬合在一起，這才有了現在這個拉著小汐的手、站在猴兒谷中說說笑笑的邪道宗主。
乾爹新喪時，梁辛就已經訂下了報仇的「方略」，他想要在朝陽即將獲得「畢生所求」之際，再去擊殺他，所為的，就是要朝陽也嘗一嘗什麼叫做「來不及」，什麼叫做「捨不得」。
如果第一次自己大鬧乾山，早下山片刻，或者步子邁得稍大些，不落進那個陷阱，就不會遇到來乾山偷寶石的娃娃幫，自然不會再去兩次探乾山，那自己就永遠不會認識小蟒蛇、
咕咚一聲，梁辛一屁股坐倒在地，臉色蒼白，他忽然覺得害怕，不是那種危機降臨時的恐懼，而是敬畏。
天下強者，沒有一個會信「命」，可人在網中，就會受到這張網的影響，和信不信它全沒有半點干係。
梁辛隨口問：「在想什麼？」
或許一個人能夠毀滅乾坤，但是一個人絕對無法算盡天下……因為，有太多的想不到。
可是後來，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不說，朝陽也從賈添處獲知「中土修行不過是個笑話」，梁辛根本就不知道仇人還有何所求，又何談讓他去「捨不得」？
梁辛先是有些不解，而後再仔細想了想小汐的話之後，他愣住了。
何止這些親近人，苦乃山司所中，葫蘆老爺留下四頭大猿保護三兄弟，結果四隻猴子自己跑出去玩，這才惹出四兄妹對抗乾山高手，這才有了梁辛引邪弓而射，這才引出了他煉化玉石雙煞的契機。
火狸鼠趕忙道謝一番，奉上一杯香茗，開口問道：「蜀藏前，三個怪人鑽進坤蟲肚子，按道理說，既然是結伴而行，三個人的本領也不會相差太多，您老覺得，為啥就三塊石頭的主人第一個就給死了？」
不可預估，不可思量，一切都無從捉摸，一切又都有跡可循，或許今天早出門片刻，一生都會因此改變。而更重要的是，即便我永遠不曾「早出門片刻」，在不知不覺里，我還是被改變了……這是早就設計好的？還是撞大運似的走著瞧？
在這些事情之後，又引出了太多其他經歷：魔功突破；潮汐東來；半條紅船；凶島上殘存的神仙相；煉化三色木耳；發現青蓮小島；骸骨老兄的三件寶貝……一切，都來自——小蟒蛇。
對修真道上的那些破落事，火狸鼠全不在意，真正讓他感興趣的是，飛沙是如何還原「冷眼」的……飛沙施法的過程，白狼只是一帶而過，但是這其中有個細節，被火狸鼠牢牢記在心裏：冷眼中記載的影像，最終被還原到了一片巨大的瀑布水幕上。
命運吧？命運吧。
這網就是「命運」了。只要人在其中，就又會無數個「想不到」在等著你。有的「想不到」在事後會讓你看見，但還有些「想不到」，你到老到死都不會察覺，任憑你再怎麼強也沒用。
但是小汐的話，卻讓梁辛有了另外一層念頭，由第一次上乾山卻未殺朝陽而浮想開去……他琢磨的，是一個老朋友：小蟒蛇禿腦殼。
老蝙蝠咳了兩聲，這種可能性倒也不是沒有。
乾爹，他鑽進土坤肚子等飛仙，就是個「一時興起」，可最終卻成全了千年後的「父子相認」。
三塊石頭同宗同源，還原的方法不會相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