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訓斥
惟功的話擲地有聲，顯的光明磊落。
距離上次見面還沒有幾天功夫，張居正似乎見了一些老態，對一個五十來歲的政治家來說，他臉上的疲憊之色太過明顯了。
「最少，兩位鎮邊大帥那般的人物，不能長跪于兵部大堂之上！」
當然，也是和他開的不是錢莊有關，順字行主要進行的就是貨物遞送業力，當然銀錢存兌也算是業務延伸，未來可能還有遠程運輸及人員運輸，甚至會有海運，不過那肯定是很遙遠的未來了。
張居正猛然提高聲音，厲聲喝問，在他的這種頗具壓力的問話方式下，不知道有多少部堂級的大臣和總兵級的將領為之失色，戰慄，害怕，最終將心中最真實的想法暴露出來。
張惟功深深一躬身，謝過張居正。
馬府伴當牽馬過來，這時惟功才看出來，這些長隨可能在邊鎮都是強悍的家丁和親衛騎兵，每個人身上都有傷痕，寥寥幾個人，竟也給他不小的壓力，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氣，在這幾個長隨身上散發出來。
進得院中，愉功乾脆利落的行了個禮，馬芳捋須微笑，點了點頭，算是還禮。諾大院中，除了應門的小廝和馬芳身邊的兩個伴當外，空空如也，顯的十分寂寥空曠。
「不是說這些，你在兵部說了些什麼混帳話出來？」
惟功含笑道：「宣武門外確實是村落最稀疏的地方，馬帥安排的極是。」
張居正眼中閃過一縷奇光，眼前的這個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刷新著
這位首輔，是天子都敢訓斥的狠角色，沒有人懷疑，這種儼然若有金石之交的厲聲呵斥下，隱藏著多少憤怒，而這種憤怒，卻是隨時可以用權力來變現，這才是最叫人感覺惶恐和害怕的地方。
不過孫閣老對關寧遼東將門，特別是祖家這樣的大將門又過於客氣，這導致關寧將門越來越跋扈不法，最終成為藩鎮式的軍閥，又走上了另外一個極端。
這確實是合理的理由，馬芳這樣的身份當然不便拿著名刺拜帖各家去拜門，除了幾個閣老和兵部、吏部，還有都督府的幾個大佬之外，他就不需要上任何人的門了。馬林位份尚低，代父拜門子，也是很合適的事。
惟功抱頭鼠竄，卻是知道，這一關暫且過了。
小小的三進院落，在江米衚衕里並不起眼，門前槐樹下是石階和朱門，只有這些才能看得出來主人的身份不低，頭進院子里是一水的水磨青磚，南側牆角擺放著一個箭垛，左側牆邊，則是刀槍劍戟等兵器。
「惟功哪，我們不要在這小院里說射術，出城去吧。」
只是無論如何，馬芳也掩飾不住自己眼中的落寞之意。他現在的身份，豈是拜門子得來的？人家年紀雖小，還知道上門討教，偏自己的兒子，卻只知道經營關係，吹牛皮，拜門子，真正用在功夫本事上的時候，有幾天？
「下官不要一炷香……」張惟功深吸口氣，沉聲道：「文貴武賤，這原本就不是祖制，是偽祖制！」
「你這小子嘴巴也甜，和老夫說話隨意就好，不要這麼生疏客套！」
「文武之辯，下官是出於公心，記得宋時宰相王安石變法，首要便是要重將權。仁宗年間，曾公亮亦說要緊的不是從中掣肘，要給將領決斷權，無決斷權的將領，打不了勝仗。今文貴武賤到了極致，文視武為奴僕，那麼請問元輔，武當視文如何？」
馬芳慈眉善目，又是鬚髮皆白，說話時自有一種威儀氣度，惟功罕有的在人前感覺到了一股壓力……他確實是在宮中呆的久了，不知不覺也沾染上了一些油滑的氣息。
這是一件新鮮事，當時的錢莊還不具有這樣的功能，事實上錢莊業在明清之際是一個倒退再進步的過程，宋人的交子匯兌業其實還走在大明前頭，只是經過蒙元之後，一切都是與當年不同。
馬芳感覺到了他的變化，讚賞地點了點頭，但也並沒有出聲。
……
這個結果也算是比想象中輕得多了，原本惟功真以為自己會被一捋到底，只能回英國公府當一個平頭百姓，連皇帝也都叫他受一陣委屈，做好被免官的準備
對戚繼光都是如此，何況眼前這小子？
「你等著，遲早叫你請君入甕！」張居正對惟功笑罵道：「小孩子看幾本書，便以為知天下事了，等你自己做做看再說話看看，去吧！」
「小侄見過馬帥！」
「下官說的是心裡話。」
張居正憤怒之意雖然略減，但對惟功卻不能不有所處置：「免你的親從官，導駕官，以後在府軍前衛排班，輪著你班次再入宮，否則就老實在家獃著，不準再胡說八道。若再有兵部之事發生，將就一捋到底！」
「來京一次不易，他去各家拜拜門子……」馬芳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嘍。」
當下只肅然答了一聲，便是不再吭聲了。
「謝過元輔處置。」
張居正緩緩點了點頭，問道：「那麼，你的意思就是要文武並尊？」
「嗯，好大的膽子！」
這一次，算是便宜了。
「下官沒有交結外官，沒有替人說事啊……」
如果惟功認慫，張居正可能還瞧不起他，以他這樣的大人物，能到如今的地位都是披荊斬棘廝殺出來的，其中肯定不乏需要賭上身家的時候，但張惟功才這麼丁點大的年紀，當著自己元輔閣老的威壓在前，居然還能這麼硬挺，就算是張居正，在心底裡頭也不能不有幾分激賞的感覺。
「這家店了不起。」
馬芳居然聽說過順字行，
「成，隨馬帥安排。」
張居正喝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老夫剛剛同你說過的話，你全忘了？」
「二世兄不在家么？」
現在的錢莊只是簡單的存錢取兌的能力，當然也有一些達官顯貴之家利用質鋪和錢莊放印子錢，大獲其利，惟功的順字行不打算這麼干，在京城顯貴之家太多，皇家也是要臉面的，做得太過份了落人口實，很容易被人攻訐，從官面上解決順字行。
「出宣武門吧，那裡地廣人稀，適合一些。」
張居正越發相信，這少年是臨時起意，並不是出於誰的授意在兵部胡鬧。其實當時武將也有一些反彈，比如戚繼光在薊遼總督上任或是巡撫路過時，就曾經寫信給張居正，委婉表示自己不願以大禮迎接這些文官，但張居正的回信也是苦口婆心勸說，叫這個心腹愛將切莫有驕縱之心，免得落人口實。
眾人騎馬而行，繞道過皇城，從大明門前直插往西，經過城隍廟市時，惟功看到自己的順字行門口十分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幾乎佔了半條街，而同時店門前已經貼出了告示，從萬曆五年七月中元開始，順字行開始承擔錢莊業務，也就是存銀取銀，存銀取息，銀錢兌換等等。
當然，順字行還是有自己的特色，最少在京城和通州，張
「老夫知道你人雖小，但很精細。」張居正看一眼惟功，開腔說話，他的嗓子有一些沙啞，說了一句后，惟功忙將案角的蓋碗端起來，遞了這去。
「那在兵部是怎麼回事，嗯？」
這裏就是馬芳在京城的居所，北京居，大不易，這樣不起眼的三進二十來間房的小院，買下來最少也得三四百兩銀子，對一般的窮京官是負擔，對馬芳這樣久鎮邊疆的總兵官來說，那就是真正的低調了。
「哈哈，還是心裡話了？好的很，給你一炷香的功夫解釋，解釋不通，張惟功，你就完了！」
經過兵部之事，張惟功和馬家算是真正攀著了交情，最少他替這個老帥仗義執言之後，以武人的耿直脾氣來說，算是通家至好也不為過。
張居正的中氣倒真是十足，一張臉膛也漲的通紅，四周觀看的中書舍人們都是看的目瞪口呆，閣老元輔大人自萬曆年間以來，還真的是頭一回被人氣成這般模樣。
「下官記得啊。」惟功笑道：「不可交通中外，不能因為在皇帝身邊就生驕矜之心……全記得呢。」
種種掣肘，使哪怕是張居正這個大明第一權相在做事時也要掌握平衡，小心翼翼，此時聽到張惟功的問安聲，張居正才從文書堆里抬起頭來。
惟功粲然一笑，在馬身一側身，答道：「馬帥，過獎了！」
看著他的身影，張居正嚴剛堅毅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意……京師這個大醬缸，由得這個少年出來攪一攪，倒也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