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東林
這三人，一個是萬曆二年的進士趙南星，現在是戶部主事，此前在外為推官。另一人是萬曆五年，也就是今年的新科進士鄒元標，現在是觀政進士，也就是熟悉觀察政務，在此期間出入六部不禁，觀政結束之後再分配實職。
崇文門稅關的稅吏是九品的大使，勉強算入流的官員，穿著嫩草色的官袍，戴著烏紗，遠遠見到這些車隊前來，大使在前，稅吏在後，所有人都躲閃到人群密處，不敢出頭。
以往，他們做這樣的事情很不方便，這一次因為和順字行的愉快合作關係，同時也因為張惟功的個人魅力所吸引，他們決定成為順字行存兌銀錢業務的第一批顧客。
趙南星冷笑道：「元輔現在一心就是鞏固自己的權位，想著與天下讀書人為難。用考成法一法催逼賦稅，自古沒聽說有這樣貪婪的朝廷和宰相，不說與民休息，反而敲骨吸髓般的聚斂。」
這三個人，真是身份籍貫相差極遠，甚至彼此說話都要故意說慢些，否則鄉音太重，彼此都聽不大明白。
接下來才是馬車經過，五輛大車都是用雙馬拉著，都是選用的十分漂亮的神駿馬匹，速度很快，往著廣渠門方向去了。
在馬車之前，有戴著六合一統帽，穿著藍色長衫的管家模樣的趾高氣揚的一指，十來個護院便驅騎向前，手中長鞭如毒蛇一般，不停的炸響，抽向那些堵擁在城門口的人群。
顧憲成輕聲道：「如此令人髮指的話，朝中諸公有什麼
「嗯，老夫鼓勵別人，不外乎是封妻蔭子。你這樣的世家子弟，若是爛泥就沒法去扶，稍微有點想上進的，老夫便是拿功業鼓勵他，丈夫一生，莫要虛度，祖宗留下來的到底是祖宗留的，你看英國公府也好，定國公府，成國公府，代代國公，有幾個成就大名的？為什麼老成國公能死後封王，這個道理無須多說！」
「三個獃頭鵝，也學人家評點時政。」
趙南星剛剛看到撫寧侯驕狂擾民還不是太憤怒，此時卻是怒不可遏，一拳打在邊上的城牆磚石上，用力太猛，竟是將手擦破了，鮮血一下子就流出來。
「夢白兄，叔時就是這樣的脾氣，我看他還是早點回無錫的好。」
趙南星早一科，見事也公允一些，當下便道：「收取應收的賦稅也是該的，但以收稅為考核的標準，這使得地方親民官不再憐惜諸生與百姓，催科不止，正賦之外，更多雜派，於是國庫雖然充盈，然而地方亦發困苦，元輔只見於國庫，不見於地方，這是他的短處，我們無論如何不要學他。」
……
連這些人都躲開了，附近的百姓，茶棚的茶博士，夥計，官店裡的夥計們，也是全部遠遠的讓開。
人群之中，有三個穿著儒衫的青年，一個三十左右，另外兩人，都是二十來歲，說話的是吳音，顯然是江南一帶的生員士子。
「叔時，你就莫添亂了。」
看到這些車馬和跟隨的長隨，伴當，家丁
「此是撫寧侯出城，侯爵儀衛元從，你要告到哪裡去？」
「聽說生員亦得交優免銀了，清丈之時，小弟就說此事是必然之事。」
只有不明就裡的進出城門的普通士人，百姓，行商，仍然在城門附近。
「甚好。」
「唉，兩兄的意思我明白，從即刻開始，小弟謹言慎行便是。」
一鞭下去，便是將人衣衫抽碎，身上打的暴起，接著就是流出鮮血，如果再挨一鞭，皮膚就會如刀割一般，整個皮膚都是被打的綻開來。
就在惟功和馬芳開始追逐的同時，幾輛大車在幾十騎的護衛下，緩緩馳向崇文門。
這兩人，一個是河北人，一個是江西人，那個滿嘴吳音的則是無錫舉人顧憲成，預備在萬曆八年下一科時才進京應考。
顧憲成更是一跳老高，怒道：「他居然敢如此狂悖無禮，少司馬趙大人就這麼容忍了？應該立刻著人將這廝拿下，送到法司好生懲治！」
見兩個同伴不大明白，消息靈通的鄒元標便是將張惟功在兵部的言語，一五一十的向兩人說了出來。
驅散人群后，這些家丁仍然是策騎來回賓士，不停的將靠近道路的行人用鞭子抽打著趕開去，在這樣的威脅下，人群躲的越來越遠，根本不敢靠近。
「叔時。」趙南星也平靜下來，對著顧憲成淡然道：「
「監察御史中有蒲州閣老的門生，姓李，他好發一些議論，頗有可聽之處，我等一起過去拜會，如何？」
這三個人，便是東林三君，和後來的幾個人一起，也被稱為東林八君子，而他們三個，毫無疑問，就是東林黨的核心創始人！
「其實撫寧侯這種勛貴驕狂亦非一日，稍加抑制便是。更叫人無法容忍的另有一事，兩位知道否？」鄒元標制止了顧憲成高談闊論，自己卻又是忍不住了。
「都說京城是首善之都，怎麼竟是如此惡霸行止？告諸有司，可否？」
等這些馬車過去，手裡拿著鞭子的長隨家丁才又重新聚集到一起，跟著馬車匆忙離去。
「呵呵，睡吧，睡吧。」
「聽說次輔呂公，張公，都上奏了。元輔大人後來也剝奪那廝的導駕官和親從官之職，只留本任。」
說話的，正是宋錢度和李文昭，這幾天他們已經將全部貨物先寄存，再發運，現在他們到崇文門這裏的順字行，是打算先將貨款寄存，然後在京師遊歷，當然主要是要觀察京師的各家商行進貨存貨的情形，再來決定下一次的貨物品類和多少。
按制，不論進出，該查的就查，帶貨物的就得納稅，而這一隊霸氣十足的車隊過來，不論是兵丁將領還是稅官稅吏，一瞬間全成了見了老貓的小老鼠，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滿嘴
「哼，生員士紳乃國家之基石，不說作養元氣，留些體面，反而刻骨慘毒，攤上這樣的元輔，也真是我們大明一大不幸。」
趙顧鄒三人要是聽到身後的話，准得氣暈過去，他們畢竟是說話的聲音太大，幾乎是肆無忌憚，所以被人聽了個滿耳。
鄒元標心中的激蕩其實不在兩個同伴之下，但他強忍住了。咬著嘴唇，做出手式，請趙、顧二人安靜下來。
「嗯，吾輩尚未壯大之前，最好還是收斂行跡的好。」
趙南星的提議得到鄒元標和顧憲成的贊同，三人都是穿著儒袍，安步當車，往著南城方向步行而去。
幾輪鞭子抽過，崇文門附近一片鬼哭狼嚎的聲響，眾人被鞭子打的七零八散，好歹是將城門內外的道路給讓開了。
「馬帥今夜的恩情，小子亦是此生難忘。」
「爾瞻？」
「太輕了。」顧憲成憤怒道：「元輔怎麼如此糊塗？他平時對戚、李、俞等諸將就夠寬容了，這幾帥還算老成，不是太驕縱，就算這樣，戚某在薊鎮的帳目也是不清不楚，不知道貪污了多少軍餉，吃了多少空額。武將驕縱，乃國家禍亂之源，這小子替馬、俞二人張目，說的話就是混話，
「還不是屁股歪了，連腦子也壞脫。」宋錢度肆無忌憚的看著漸漸走遠的顧憲成等三人，點評道：「張閣老當政，府庫充盈，地方官當然累了，做不好事就免職，這不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他們不滿，無非就是丈田之後，他們的投充，隱田，詭寄，全完了蛋，都得交稅，而且生員到官紳的優免只能按國初的規矩來辦，不象這幾十年，優免銀越來越多，舒服日子過多了，一有變化，他們當然極為不滿。」
能將他們三人聯在一起的是一種神秘的東西，正在萌芽的一個極為恐怖的社團組織。現在這個組織還剛在萌芽狀態，幾個最核心的人通過朋友介紹，彼此書信往來，已經建立了深厚的交情，在未來的二十年之後，他們終於走上政治舞台，而且不誇張的說，幾乎算是統治和影響了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時間！
「呸，腐儒。」
顧憲成冷靜下來，點頭道：「是我說錯了。」
惟功亦是豪氣從生，本欲答應，心中卻梗著一事，話到嘴邊，卻又是笑道：「這得看朝廷的安排了，若是能到宣府，一定到麾下效力。」
兩人也都是人中之傑，趙南星悶不出聲，撕了衣袍下擺，將傷處裹住。
「豈有此理！」
馬芳拍拍惟功的肩頭，勉勵道：「好做，老夫但願有與你小子重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