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豁出去的賭博
轉身看去，正見數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火光飄曳，這些目光卻清澈而急切，就等著他下令。李肆釋然，作了那麼多準備，費了那麼多心力，眼前正是測驗之時，自己還要忐忑什麼呢？砝碼都已經壓下，現在能做的，就是丟下骰子……
陶富栽在地上，鐵鍾也被他的長矛敲響，在這沉寂的夜色里，鐘聲異常響亮。
陶富提著長矛從正打哆嗦的王癩頭身邊走過，隨口取笑了他一句，雖快六月了，可這幾日寒雨連連，此刻大概又是寅時凌晨，衣服穿少了還真有些冷。
疼痛燒灼出這樣一個念頭，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即將撲地的瞬間，揚起了手裡的長矛。
「這是你們的首戰，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對得起自己。」
莊子沸騰起來，大批村人沖了出來。
王癩頭扶著木柵欄，朝外再張望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陶富本想取笑他膽子賊小，可看著火光下，自己的身影拉在柵欄和土坎上正搖曳不定，心中也是一涼，話沒能出口。
幾個月前，那個讀書讀得半呆的四哥兒，在礦洞里一下被石頭砸開了竅。陶富就覺得，自那之後，好事情就像雨點一般綿綿不斷砸下來。先是免了皇糧，接著跟大家一起當上了爐工，再之後欠債也免了。靠著四哥兒，大家還避過了麻風女的過癩，頂住了流民的劫掠。鑄完炮后，所有爐工都分了五兩銀子，他家的田早就絕賣光了，為此還得了十兩銀子的補償，捧著三十年來都沒得過這
「四哥兒今天不在呢。」
鐺——！
不知過了多久，自河灣看向莊子，火光衝天，幾隻舢板載著少年司衛們，正朝河對岸劃去。其中一隻舢板上，李肆緊鎖眉頭，眼瞳中的怒火和那火光連成了一線。
心思正在翻騰，王癩子回來了，依舊打著哆嗦，看了一眼西面那堵高牆，王癩子深深嘆了口氣：「這牆要能有三面，不，兩面也好。」
王癩子叫著這稱呼，身上那哆嗦也緩了下來。
藉著火光，隱隱看到莊子南側正有密集人頭攢動，呼喝聲不斷。李肆心中又是一陣緊張，這可不是之前寨堡那意外之戰，他手上沒炮沒槍，部下全是少年，人數也不一定佔優，還不確定他們的意志到底能不能頂得住這一戰。
該死的賊匪！
王癩子嘀咕著，接著忽然一怔，陶富也驚住了。
李肆相信，有了上一次對付流民的經驗，村人再怎麼也不會是待宰的羔羊。從礦場到莊子不過一條河一里路，十來分鐘就能趕到，還能伏擊賊匪，他也就沒呆在莊子里。可看這火勢，似乎有不少屋子被點著了，李肆揪心不已，暗罵自己還是太輕忽，十來分鐘能發生很多事，真不該這麼行險。
得知楊春佔了浛洸，他就在作著抗匪的準備。雖說楊春這段日子像是忘記了他一般，就埋頭跟官兵作對，可李肆卻不敢懈怠。當天就守在莊子
一片黑潮從夜色里泄了出來，正朝他們這道木柵欄湧來，魚鱗般的亮光在那黑潮中閃著，那是兵刃的反光。
但派小隊人馬來複仇卻是順手而為，白天倒沒什麼，李肆怕的就是賊匪趁夜突襲。為此他再三告誡過關田等人，一定要注意巡夜，同時繃緊腦子裡那根弦，準備隨時反應。
最關鍵的是，這裡有四哥兒李肆。
還真是來了，就不知道村人們能不能頂得住……
「去……去發……發警報！」
遺憾的是，這工程太大，到現在只立起了西側一面六七十步長的護牆，其他三面還只有挖溝堆起的土坎護著。莊子離河不太遠，原本就要引水灌田，圍著莊子內圈的那道四五米寬一米半深的水溝早前順勢挖了出來，只是現在還沒引水入溝。
陶富不想死，之前他在鳳田村礦場，每日埋在礦洞里挖六七個時辰的礦，住的是礦場邊的草棚，吃的是稀粥米糠，每月掙不到一兩銀子，不是關爐頭田鑲頭帶著大家相互照應，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淪落到什麼地步，那時候他也沒想過死。
「你呢！？」
賊匪要來了，自己說不定真要死的……
李肆一聲令下，五十六名少年利落地分成三撥，依令而行。此刻他們身上沒了之前那些繁瑣裝具，短劍和木棍已經拼接為長
王癩子的哆嗦猛烈起來。
婆姨……還真是有可能的。
由此推斷，楊春現在多半不會來找他的麻煩。從浛洸渡江，一兩千號賊匪怎麼也要一天才能收拾停當。再從連江南岸走到他這裏，又得一天。他這莊子在英德南面的偏遠之地，就算當天碾平了莊子。不管是回浛洸，還是去攻打縣城，都得兩三天時間。算起來，他要跑這一趟，會浪費四五天時間，這時候四周估計已經被官兵圍住了。
得知可能有賊匪光顧，昨天村人們全體出動，就著另三面土坡立起了木柵欄，還安排了巡夜值守。鳳田村的村人都慶幸不已，要不是有李肆帶大家在這裏墾田，修起了這莊子，還一力堅持挖溝立牆，他們可沒有一點依憑。
「吳崖隊左、胡漢山隊右，兩排，橫陣前進！賈昊隊繞到莊子東邊！」
「我……我動不了……」
「今晚上的風可真瘮人，王癩頭，是不是在想你的婆姨了？」
莊子建起的這部分以小廣場為中心，南北分別是蒙學樓和二三十套小院子，被一圈臨時廂房裹著。這廂房的外牆是磚石夯土混合，厚有兩米，高三米多，開了不能進人的高窗，原本就是備著當內堡護牆。現在搭成廂房，可以臨時住人，還可以當倉庫。
警報就是身後幾步的鐵鍾，那是關鳳生之前就著鑄炮剩下的生鐵造的，因為是好鐵，音色隱隱能跟寺廟的鐵鐘相比。
在這粵北英
直到又一記破空聲從耳邊掠過，半邊臉都被颳得發麻，陶富才回過神來。他轉身就奔向那鐵鍾，第一步只覺無比沉重，心中似乎有無數念頭擠撞著，第二步卻輕靈了，雜亂心緒被一個無比清晰的意念壓碎：發出警報，四哥兒能救我……
陶富在想著村裡人的傳言，說正有一場大富貴等著他們，四哥兒就是菩薩降世，滿心就想著為他們謀生計。其實什麼大富貴，他並不關心，眼瞅著莊子建了起來，會有自己的一進小院，而莊子外的田地，據說每戶也有二三十畝。他已經滿心憧憬著未來，可絕對不想死。
以他的判斷，楊春很有心計，早前滅了彭虎的練勇只是小試身手，接著襲擾浛洸，引得鎮標營兵和彭虎那個報仇心切的老爹去救援，被楊春在鎮外半路伏擊，最後才將浛洸收入囊中。
于漢翼跑了回來，帶來的通報讓李肆鬆了一大口氣。
王癩子話沒說完，空氣低沉嘶鳴，噗的一聲，一枝羽箭驟然
「不是風……我去小解……」
「有動靜！？」
楊春是典史出身，很熟悉官兵的反應速度，所以李肆認定莊子暫時不會受到大隊賊匪的攻擊。
陶富損了他一句。
「如果他們真敢來，我可不會還像上次那樣，只用長矛比劃！」
帶著少年司衛門上了岸，李肆沒有廢話，就沉聲說了這麼一句。少年們回應以粗重的喘息聲，緊張、畏懼和興奮全都混在了一起。
想到這會自己不是躺在床上，手裡也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長矛，大半夜的，還在這土坎上柵欄里巡夜，而那美妙前景也蒙上了重重一層陰影，陶富就怒火中燒，原本心中那點寒意被驅散。
李肆跟在左右隊的縫隙間，身前于漢翼、徐漢川和另一個瘦小少年張漢晉都手持腰刀藤牌，將李肆的身形嚴嚴實實遮著，他們的武器是李肆從蕭勝那要來的，這個小小的四人游兵隊負責照看兩隊的後方。
陶富那暖起來的心又冷了下去，跟著王癩子看看那堵高牆，機械地點了點頭。
「在又怎麼了？難不成你還想讓四哥兒來守夜？」
「哪呀，不過是想讓他知道，咱可沒偷懶……」
窸窸窣窣的細碎雜聲急速逼近，就著身後火把的光亮，兩人眯眼仔細看去，頓時都嚇得全身酥麻。
跨到第三步，陶富只覺背心被一柄燒紅的鐵刺戳穿，他也中箭了，被箭上余勢帶著，朝前撲向地面。
救不了我，救大家也行……
「賊人沒攻進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