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做到了，別忘了我
就見一對夫婦外加一個小姑娘，像是一家三口的窮苦人，正相擁跪伏在地上，朝著誰苦苦哀求，地上還有個背簍斜擱著，白花花的東西灑得滿地都是，那不像是米，是鹽。
嚴三娘的心神已然飄上半空，像是和自己分離開了一般，就靜靜地看著周圍這一切。
「不……」
「官鹽！？你這也是泉州的官鹽！背回永春就是罪！」
嚴三娘只覺自己心臟也被這一撞給粉碎了，不，是束縛住心口的層層枷鎖給粉碎了，眼前恍惚，心神驟然躍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熟悉的世界。
「喲……這是哪家的新娘子，坐在花轎里居然都還有心管閑事？」
「你們快走！」
「沒死你養著？再踩幾腳！本就是拒捕抗差，死了活該！」
一張微微含笑的清秀面容在腦子裡跳起，她下意識地咬牙羞怒著，心中那些紛亂的思緒也被這面容攪得粉碎。
「為什麼……我為什麼還要把它挖出來，甚至還要裝好葯上好彈貼身帶著呢，我到底在想什麼？」
嚴三娘轉頭看去，心神猛震。
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將這心思變作行動了，丹田微微提氣，就被一股異樣的感覺阻住。那是一件沉甸甸的東西，被她裹在貼身小衣里，似乎還帶著剛從土裡刨出來的陰冷濕氣，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跑啊……」
「梁家要過門的媳婦！？入娘的……我這正是要去會梁家小子，跟著他一起接這媳婦呢，她這是怎麼了？瘋魔了不成！」
小頭目剛出聲，就有幾騎人馬追了過去。
現場混亂不堪，前後的鹽巡追的追，攔的攔，想要擋住嚴三娘，可她的大紅裙袖如蝶影一般飛舞，個個鹽巡有如灰塵一般，被這蝶影的輕盈舞動給扇得東倒西歪，眼見就要衝近那大頭目的馬前，那人見她如此神勇，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媽的，還沒喝酒呢你就發昏了？搞死了還有什麼用？」
嚴三娘只覺心口憋悶難忍，可一想到父親，她咬著牙就
嚴三娘停住，鳳目冷冷看住他，可眼瞳里卻像是捲起了衝天的怒濤。
嚴三娘一聲吩咐，那一家三口愣了一下，也顧不得地上的背簍，男人左手牽住女人，右手拉上女兒，就朝遠處奔去，要被鹽巡以販賣私鹽的罪名投進監牢，那可就不止是妻離子散的下場。
從納採到過門，這段時間太緊，直到昨天才有姑嫂來給她做婦訓，除了一番三從四德的教育，更重要的就是閨房之事。翻開那本色彩艷麗的繪圖集，即使是自小在外流離，心性豁朗的嚴三娘，也是羞得難以抬頭。
「大清紫氣，亘古難比！」
現在，她明白了。
腦海中那張面容漸漸掩入黑暗，嚴三娘也平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錯了，她已經掙脫不了那場夢，更掙脫不了父親、姑嫂、家人，還有梁家這張張面孔所編織而成的大網，這樣的兩面煎熬，以她的心性，是決計不想日日輾轉掙扎的。
「你也說過啊，能不能成，和要不要做，根本就是兩回事。」
「三娘，我不是一般的賊匪，我，是反賊！」
那是昨天的事了，家裡人正忙碌地準備著她的婚事，據說還有鹽道總巡那樣的大人物前來捧場，所以原本新郎直接上門接人的流程也要改一下，新郎會在梁家莊子那先等候總巡官爺，然後再等著新娘上門，一起進縣城遊街。
她還不明白，離開李庄前，司衛們齊聲向她喊著「師傅再見」，那時她為何心弦顫動，差點就想說我不走了。那不僅僅是不舍和這些只相處了兩個多月的徒弟分別，更像是和一樁她天生就該乾著的事情分別。
「泉州鹽可比永春鹽便宜，你背這麼多回來，不是賣還是幹什麼！？」
順著聲音一看，是幾個鹽巡正一邊喝罵，一邊朝那家中的男子踢踢打打。
那大頭目呼喝過後，又能聽到那熟悉的刺耳脆響，低低的，
喀喇……
蓬……
還有三天，當今仁君天子的六十大壽慶典就要在暢春園拉開帷幕，在那裡將舉辦一場三代莫比的壽宴，也就是所謂的「千叟宴」。朝廷下了旨意，凡年滿六十五歲的老者，勿論官民，都可進京參加這場盛況空前的壽宴。
嚴三娘驚呼出聲，那男子已然被一馬撞倒，隱約還能聽到喀喇一陣脆響，不知道是被馬蹄踩斷了身上幾處骨頭。
揭開遮頭巾，撈起轎簾一角，嚴三娘朝外一看，頓時鳳目圓瞪。
「三娘，你說過的啊，天理自在，人不可欺。」
那鹽巡頭目惱了，一聲吩咐，身邊那七八個鹽差都沖了出去，卻見嚴三娘那大紅身影裙袖揮舞，劈劈啪啪一陣響動，鹽差一個個都倒跌而回，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你你你……」
嚴三娘手一揮，那嚴家姑嫂頓時如陀螺一般轉開了，其他人都沒看得清楚，大紅身影幾步就躍到了鹽巡身前，將他們跟那家人隔開。
嘩啦啦一陣抽刀聲響起，周圍的鹽巡臉色又青又白，看著這裘大紅身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魔鬼，一個美得令人心悸的魔鬼。
「皇上聖明，千秋無一！」
「住手！」
下意識地就感覺不妙，那大頭目哆嗦著高聲問道。
醒來時夢裡的痴纏餘熱似乎還流轉在身上，手背、腰肢、頭頂，都一陣陣泛著難言的戰慄，那不是夢裡來的，而是他真切觸摸過自己的感覺。之前那剎那的溫熱，像是深深烙在了少女心底里，再難抹掉。
直到上了花轎，她還沒明白，為何自己會如行屍走肉一般的，又將之前埋下的東西挖了出來，準備妥當，還貼身帶著。
沾著這喜氣，民間也紛紛行動起來，三月二十五到二十八這幾天里，因為皇上要開三場大宴，所以民間什麼婚喪嫁娶都不準辦，大家就都趕在二十五之前搭上這班喜車。
到了今天早上，嚴三娘已經由羞轉悲，昨晚她作了一夜「怪夢」，夢
「如果姑嫂說的那些道理沒錯的話，我已經……失節了。」
坐在花轎里，厚重吉服裹著，沉沉鳳冠壓著，嚴三娘只覺難以呼吸，前後的嗩吶鑼鼓吹吹打打，更讓她想掄圓了嗓子高聲叫喊。
「為什麼要造反？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李肆的沉凝話語，如激流一般充塞住她的心田。
「好像沒死，還有氣呢。」
「這……這是誰！？攔住她！」
心緒穩住了，轎子外的動靜就清晰入耳，喜慶之聲外似乎還帶著一絲極不和諧的音調，仔細分辨，竟然是哭喊和叱喝聲。
像是鹽巡小頭目的傢伙歪眼橫臉地說著，隊伍里的梁家人趕緊迎過去低聲解釋，還在腰間掏摸著東西。而嚴家的人也上來攔住了嚴三娘，一臉苦色地勸她趕緊回轎子里。
馬勢沒能收住，母女兩人的身體被撞飛出去，宛如破木沙袋一般，頹然無力地在地上翻滾著。
嚴三娘沉聲說著，手指扣動，蓬聲震響，坐在馬上那總巡的腦袋撲哧一聲，前額後腦同時炸起兩團血光。
嚴三娘沉聲呵斥著，送親隊伍頓時一片大亂。
嚴三娘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好半天她才整理出了一條線條，順著這線頭找過去，整個人頓時像被壓在了蒸籠里，血脈也沸騰起來，如果揭開那塊遮頭紅布，就能看到她那張俏臉，已然紅得發紫，幾乎快能滴出水來。
她這話眾人都沒聽懂，接著她的行動眾人也沒看懂，就見她從腰間掏出一件古怪的東西，直直指住了那總巡。
他的話語總是那麼有力，可很多話，很多事，她之前還不是全然明白。
「絕不！」
彩棚、彩牆、彩廊、彩台，無處不彩，每隔幾里還有一處御座，御座周圍，身著彩裝的戲子們嗯嗯呀呀，合著鏗鏘鑼鼓，唱著那福壽祝詞。更有絡
「放開他們！」
「我不止在意身邊人，還在意所有人……」
「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眼見那一家三口奔出去了幾十步，似乎就能逃了這場劫難，嚴三娘鬆了口氣。暗道他們脫了法網，自己卻還身在網中。正有些怔忪出神，轟隆的馬蹄聲響起，從後方道上奔過來一支馬隊，瞧著不少人身上也套著巡字型大小衣，領頭一人服色光鮮，正顧盼自得。
「男的不行了，女的和小的還能賣了抵罪。」
馬隊那領頭人冷聲說著。
「不！」
嚴三娘呼喝出聲，她伸出手臂，似乎想要一把扯住漸漸逼近那對母女的人馬，可已經來不及了，她不是天外飛仙，幾十步的距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那家子盜賣官鹽，趕緊攔住！」
那像是大頭目的人惱怒地罵著。
本心，她終究不能欺騙自己的本心，她的本心，已經跟在了他身後，踏著他的足跡，走上了另外一條大道，一條寫著一個大大「反」字的道路。
北京城的新街口，拖著耗子尾巴，披著花花綠綠吉色禮裝的士子們正一邊高喊口號，一邊向北而行，他們腳下是一條如五彩雲霧般的道路，向著前後延伸，似乎無止無盡。
「萬壽無疆，天子萬年！」
她不明白，為何她在教授刺槍術的時候，在練習火槍射擊的時候，會那麼專註，拋開了一切。她也想不透，自己該不是那種連忠貞名節都守不住的浮華女子，卻為何難以抹開那張面容，那張總是瞧著一個方向，沉思而謹行的面容。
「到得那時，不如一死，我可受不住那日日的煎熬。」
這邊的鹽巡小頭目魂魄歸位，大聲喊了起來，看來那幫人也是鹽巡。
「惡賊，納命來！」
「好膽！就算是梁家媳婦，也不能壞咱們鹽道上的規矩！把那三口子抓住！」
手腕剛動，就見鹽巡一腳將男人踹倒在地，皮鞭也兜頭抽去，那婦人跟著
十數柄刀鋒壓在了她脖頸上，她看向西方，神色無比平靜，只低低這麼自語著。
這一鞭子似乎也抽在了嚴三娘的心口上，將束縛著她的那張張面孔給抽碎，她心中頓時一片豁然。
那張熟悉的面容在嚴三娘眼前出現，述說著讓她渾身戰慄的言語。
依依不捨地撫摸過手中的短槍，嚴三娘咬牙，喀喇一陣扭動，將這槍拆散擰彎。
「我是這裏的鹽道總巡！是你梁家的貴客，咱們……咱們是一家的！」
花轎的轎夫只覺得轎子猛然一沉，差點摔作一堆，接著轎簾一掀，身著大紅吉服，鳳冠上釵簪搖曳的嚴三娘驟然現身，遮頭布已經扯了下來，她正鳳目噴火，臉色鐵青。
男人揮著手，噴出一口血，要自己的妻兒繼續逃命。
「絕不與你們為伍！」
「該死的小賊……我準是中了他的蠱毒！我怎麼會……會想到……那些事情！」
瞧著一身大紅吉服，淡施胭脂，櫻唇塗朱，鳳目飛揚的嚴三娘，鹽巡頭目魂魄都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也失了心氣，結結巴巴地，連呵斥怒罵的話都抖摟不出。
身後的鹽巡們紛紛下馬，攔在了這總巡的身前，身後左右的人也都追了上來，幾十號人頓時將她圍得水泄不通。
從這根線頭上找著了姑嫂昨日說起婦訓時那神聖肅穆的神色語氣，嚴三娘的一顆心沉入深淵，她明白了自己帶上這東西的用意。
神識歸位，嚴三娘大紅身影展動，就朝那大頭目衝去。
沉寂……連呼吸都沒了的沉寂，現場像是被厚重塵土給蓋住，持續了好一陣，才被那總巡的屍體摔地聲給翻攪開。
仁皇帝康熙自己說了，「自秦漢以降，稱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綿長，無如朕之久者」，所以呢，這萬壽節就得好好地辦，大大地辦，他的面子光鮮起來，大清也就能威加海內，鎮服四方。
「抓……抓住她！」
「我做到了，別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