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地鷹毛
「靈皋啊，君恩深重，臣子更不能挾恩忘本。」
屋子裡，一個老者卧在暖炕上，指著那已經模糊一片的窗戶說著。
他正在躊躇，車前回頭等著交代的隨侍太監聽他說到了好東青，頓時一臉的惶恐。
方苞欲言又止，李光地雖名勝理學，可歷算也是天下有名的，怎會出這紕漏？
死鷹事件，是導致胤禩在奪嫡大戰中徹底出局的關鍵事件。對大致了解歷史的李肆來說，胤禩的價值，卻並不在儲位上，而是在朝堂的影響力。死鷹事件的另一個連帶後果，就是胤禩也徹底離開了朝局，這自然不是已經在他身上付出了巨額投資的李肆所希望看到的。
「今上還真是憐恤臣子，讓我們隨駕熱河，還特賜這東莞馬車。」
可眼下這要緊關口，是不是該聽李朱綬的話，趁機獻給皇阿瑪呢？
李光地壓低了聲音，輕輕搖著手。
最終他只能獻上佛山仿製的哥特全身甲，讓胤禩足以珍視，成為能替代老鷹的禮物。
說到這，他趕緊閉嘴了，皇帝身體已明顯有了衰態，可這麼徑直談論，也是大不敬。
「儲位之事，在皇上心裏，就兩個字……」
李光地捻著鬍子，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似乎又在眼前翻騰。
方靈皋，也就是方苞，去年由李光地保舉出了刑部大牢，配在漢軍旗下，以白衣之身入值南書房，充當康熙的「詞臣」。可南書房是康熙隨身問政之地，方苞原本沉冷的眉宇，此刻罩著一層憂色，顯然是被康熙偶爾提及的政治題目給難住了。
李光地並不理會，下了炕，恭恭敬敬朝那包衣物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顫悠悠地由這中年人扶著回了炕。
康熙五十三年，快到十二月，北地已是寒風凜冽。京城西直門的門洞里，正有一輛古怪馬車停著，四輪雙馬，車廂寬大，兩側還有透明玻璃窗，馬夫在前排縮著脖子，籠著袖子，就等車廂里的大老爺發話。透
「哼……我看不是今上恩賜，而是小人作祟！這車子，平日里用用還行，讓我們隨駕出行，卻是別有用心。」
李光地忽然轉開了話題。
李朱綬只是個知府小官，還是半路出家投奔他的，可上任后就格外殷勤，隔三岔五地送東西。四五個月前，還說廣東商賈建了個票行，攬資生利，很是豐厚，就代為做主，為胤禩認了三萬兩銀子。只需要胤禩親書籤認，就能坐收利錢。
讓在北京城開了車行玻璃行的小謝想辦法在暗地裡警告一聲，也是個法子，只是這種消息，估計都難進到胤禩的耳朵里，畢竟是一位阿哥。原本李肆還打過翼鳴老道的主意，想讓他到北京混混，能當面指點胤禩，可再想想張明德事件，也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方苞還盡職地想著，在皇帝垂詢時，能給一個有價值的答案。
但要阻止死鷹事件，這事很難，畢竟他和胤禩無法直接對話，不可能給一句先知式的預言，說你在甲午年十一月送給皇上的一對海東青，會變成奄奄一息，眼見要死掉的老鷹，就跟身子正不舒服的康熙一樣。
「八阿哥……前有凌普案，後有張明德案，靈皋啊，你果真認為八阿哥有望？」
「那麼我是……在這時機上做文章？」
田從典氣呼呼地說著，湯右曾卻是呵呵笑了，「克伍啊，禮所及遠，不外人倫，你這是迂了。皇上車駕自是不能違禮，可我等臣子，怎能比照人主之諱？」
「什麼布衣帝師，我都是知道的。」
可惱火的是，他母親良妃的忌日正在這段時間，兩年前的戲份做得太足，他必須補上首尾，不得不向皇阿瑪告罪，回來祭拜母親。
當時他一見這甲胄就喜歡上了，那隱隱像是龍首的頭盔更讓他眼熱，李朱綬在進獻的書信里像是不著意地提到
聽到這調侃，方苞也是臉上憋得通紅，這稱呼就在朝堂之下傳著，要上了檯面，可是要害了他的小命。
兩人不約而同，輕輕嘆氣。
方苞眼瞳微微緊縮，只兩個字，卻蓋過了朝堂喧囂，眾多揚塵之事都豁然開朗，只是……到底是不急下定論，還是不急對外明示？
掙斷了鏈子，跑了！？
方苞這話說得小意，李光地卻是聽得明白，呵呵輕笑出聲。
「皇上也說了，知李相身子不好，就不必見禮謝恩了，這不連熱河巡狩都沒讓著隨駕嗎？」
「得挑點別樣的東西送給皇阿瑪告罪……」
李光地似乎還在說著溫吞話。
繞了一個大圈子，方苞才算明白，為何李光地會說「不急」。
想到正是巡狩，送鷹兒應景，見著顧盼生姿的雄鷹，皇阿瑪的雄心也會高燃，胤禩正要下決定，另一件東西又記了起來。那是廣州知府李朱綬送來的，一具鎏金甲胄。據說是洋人巧匠獻上的，叫什麼哥特式全身鋼甲，從頭至腳都罩住了，輕盈異常，卻堅固無比，號稱連鳥槍都打不透。
「皇上自是倚重李相的，今日我來，也是皇上說了，這天氣太寒，江南新進的羽絨襖輕便保暖，可得給李相備兩件。」
「我朝讓皇子歷政，利弊兼有。應到儲位之事上，那就是個難解的結。太子陷身群狼，不籠絡爭權就不足以自保，可一動手又礙了皇上的權柄。太子被廢了，再跳出來個八阿哥，真要定他為儲君，三五年不到，皇上就得下狠手。這就像是鞦韆，摁住了一頭，另一頭又翹了起來，什麼時候是個頭？莫非要逼得皇上跟所有兒子情義兩絕？」
聽太監說完，胤禩兩眼發直。
「家裡不是養著一對海東青嗎？嗯，就是十四的人從關外帶回來的，去收拾一
京西某處宅邸，透過玻璃窗上凝滿水汽，屋內情形盡皆模糊，只隱隱見到一站一卧兩個身影。
「二十八年，嗯，己巳年，我扈從皇上南巡，在南京觀星台陪皇上觀星。皇上問我一星為何，我答曰參星，皇上說那是老人星。還說北京不見此老人星，只南京以南能見，還說到了閩廣，南極星也能見。我唯唯諾諾，自慚學識不足……」
李光地一番交心的話，讓方苞後背滲起一層冷汗。
「靈皋啊，這不單單是誰的問題，還有時候合不合適的問題。」
「廣東督撫向宮裡供這馬車的時候，都沒說清楚，這是庶人之車。車夫高居於前，我等矮坐於後，大不敬！若是尋常來往，並不張揚，也就罷了。卻不想今上將宮中收到的車子盡數發了臣子，還讓大家用這車子隨行熱河，我聽說這是趙申喬趙毒舌上了摺子后的事情。」
李光地像是深有感觸。
錢么，什麼時候都不夠，這隻是小生意，胤禩也就遞了書信。沒想到十月的時候就收到了第一筆利錢，不多，也就千來兩銀子，可算算一年就能有兩成多穩利，比費神又容易招事的高利貸妥當多了。本著豪爽攬事的性子，他還四下招呼了一撥王公大臣，將家中閑散小錢都投了過去。
「哪有什麼奇異？我這車子賜下時原就跑不動了。拉到京里的車行，車工說是保養不當，軸承失修，給我新換上來，才有這般伶俐。」
李光地是方苞的救命之人，和他說話也就沒什麼顧忌，徑直這麼問道。
「所以，你今次來，是想知道皇上對這儲位到底有何思量？」
所以這李朱綬的話，他還是能上心的，只是那套什麼哥特甲，真是捨不得啊。
最「賢」的八阿哥，愛新覺羅·胤禩，這會正乘車由北回京城。原本老是一臉爽朗笑意，卻像是被車外的寒意凝住了，眉目深鎖，還不時在微微搖頭。
李光地的
湯右曾感慨道。
「那麼……八阿哥……」
「皇上倒是沒有開口，只是這朝堂……現在都在風傳我是皇上取來專門謀划這事的，若是心裏沒個底，應對之間出了紕漏，自家聲名還是小事，就怕累及李相。」
「不急。」
另一個人恭敬地拱手說道，炕上人正是李光地，聽到這話，掙扎著就要下炕，卻被這人攔住。
這是緊要的關頭，容不得一絲馬虎，和他隨行的兄弟們，見他離去時，那幾乎難以抑制的欣喜，讓他越想越心寒。特別是那個老四，如鷹隼一般的目光，他可絕忘不了。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那禮物太過珍貴，讓胤禩差點沒能捨得割愛，還是靠著李朱綬同時獻上的洋人樂器，製造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幫了他的大忙……
一陣沉默后，湯右曾又開口道：「皇上還是沒什麼想法嗎？」
「我早知皇上此前跟著西洋人學天文觀星之法，又怎敢自居學識強過皇上？至於皇上所謂閩廣能見南極星，我久居南方，這事……皇上還是說差了，呵呵。」
「皇上也是人，終究有難以立時決斷之事。」
「主子，昨兒家中來人報過，可沒來得及稟報。廣州知府李朱綬之前送來了洋號洋琴，前兩日試音，樂聲高亢，驚了那對鳥……」
「天子之事，就算一根毫髮，也會被千百倍放大，就像是……廣州最近冒起的識微學一般，原本片塵不染的凈地，在那識微鏡下居然也是溝壑蜿蜒。」
沉默了好一陣，李光地忽然輕聲道：「君為天子，雖說枝節有差，可今上始終牢記一條，君不可為臣嬉，時時要居君之本位。而臣不可逾矩，那白衣帝師一稱，你捫心自問，就真沒想過讓其成真？」
說話之人赫然是和李肆有一面之緣的湯右曾，眼下他已是兵部侍郎。
方苞說得對，他是李光地冒了很大風險拉出來的人，還送到了康熙身邊，如
他加重了語氣，話語像是鎚子，一下下砸在方苞的心口上，「今上的逆鱗，就在這上面！」
「這玻璃窗是皇上賜的……眾人都說不僅絕風，還可完透光影，現在看來，終究還是有差。」
田從典則是不以為然，湯右曾有些訝異，順著田從典抬起的手看過去，車廂前方，玻璃窗外那馬夫的背，自然是高了他們一截。
八貝勒府的後院，地面上還留著幾根鷹毛，真實歷史上可能存在的陰謀，被這地上的鷹毛代替，而歷史的大潮，也拐到了另一個方向，前方是一片空白的未知地。
方苞問得更直接了，這是備著皇上親自詢問時表明態度。八阿哥在皇上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戲？有太子二度廢立的前例，朝堂也都不認為八阿哥真的就出了局。
回話的是吏部侍郎田從典，這一車裡竟然是兩個侍郎。
「你這車子格外輕便，是又裝了什麼奇異之物？」
田從典無奈地低嘆：「就怕我等無腐儒之心，小人卻以腐儒之心欺之。」
湯右曾雲淡風輕地應道：「這粵地巧匠的功夫，皇上也是認了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內務府專門改了五輅輦輿，加上了佛山粗簧，皇上近日出行，也少了諸多顛簸之苦，畢竟……」
「靈皋，你不適合當官。」
胤禩是在憂慮，自張明德案之後，他皇阿瑪和自己的關係起起伏伏，但終究還是朝著好的方向回復，這兩年也沒什麼大鬧騰地就過來了。此次隨皇阿瑪去熱河巡狩，他是五個隨行的皇子之一，也顯露出皇阿瑪對他還有期許。
他這麼想著，敲了敲車廂前的玻璃擋板。
到得此刻，方苞一身是前後都汗得通透，想來想去，他也不得不下了決心，若是皇帝問到，就以「八阿哥最賢」回個糊塗話。
田從典搖頭：「有想法也不會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