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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就是這個時刻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就是這個時刻

「你們……你們都是我李肆的手足,你們把命給了我,我還有什麼不能給你們的?」
只是……準備真的充分了?時機真的成熟了?
「總司——讓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麼!?」
國這樣一個容器,不僅能裝下這些學會思考自己生命價值的人的心,還能裝下更多隻求富貴榮華的賭徒,可這樣不好么?敢於選擇他的人,他難道還不敢接受?
天刑社,在天,聖武會,在過往,這都需要一個「器」來承載,這個器就是國,否則都難以立穩。
「這是大家在跟總司……談生意。」
司衛們沉默了,他們不敢再問下去,李肆雖然不像古時吳起那種名將愛兵如子,更沒有為士兵吮瘡吸膿,但他就像是嚴父,督著他們投身殘酷的訓練,為他們造出犀利的槍炮,給他們衣食無憂的待遇,還讓他們認字讀書,學會做人和當兵的道理。
一個聲音忽然在隊伍前排響起,驚得范晉頭皮發麻。
身為以前香港八鄭家的頭領,他清楚自己是在擾亂軍心,這可是任何一個領兵者都不願看到的大忌。
「你會怎麼選擇呢?」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躊躇了一下,但既然已經出了聲,也就硬著頭皮,將心聲原原本本地喊了出來。
李肆心頭也在發麻,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這樣的情形,就如遠處段宏時此刻的感受一樣,他甚至嘴裏有些發苦,這是極度緊張的表現。
「萬歲!」
「這是在幹什麼!?」
在他失神的這一刻,原本整齊如林的司衛隊伍,也盪開了凌亂的漣漪,哽咽和低泣聲隨著這漣漪四散。
國殤歌終,尾音還在半空縈繞,李肆放聲呼喊著,讓自己的話能傳到每個人的耳里。誓師之前,拜祭死難忠魂,是凝練軍心的必要一步。
他深深伏下身,心說果然就是這樣的人,才值得盤大姑日夜思念,才值得自己崇拜,跟著他,肯定能抱得自己的血海深仇。
惱怒之外,還有一絲釋然,小賊,你答應我的造反呢?現在是不是該完完本本給我了?
眼見范晉和賈昊吳崖等人就要站出去「彈壓」,李肆沉聲低喝,攔住了他們。
「現在,站在這台上的,是你們的君王——!」
不但鄭永低下了頭,司衛們都不再出聲,紛紛懊惱自己的舉動。
可一個人卻出了列,雙膝咚聲砸在地上,那是蔡飛。李肆的話在他心胸里盪著,將柏紅姑、梁慶、張漢晉的面容頂了上來,而後在佛山樑慶家的遭遇,更讓他有一股熱流沖刷不定,他只覺再要忍下去,整個人就要炸開。
聽清了這一個「國」字,李肆臉色也在那一剎那漲紅,神思也再度恍惚,跪倒的如潮響聲又驚醒了他,悠悠看向高台下自己那些親信部下,還包括嚴三娘,他想看看他們是怎麼想的。
這一個「國」字,讓廣場頓時靜寂下來,許久之後,有如一道狂風刮過,司衛們再難抑制心頭的渴望,嘩啦啦紛紛跪倒。
呼喊聲匯成一片,隊列里,江得道和江求道兄弟倆也都覺心熱如火,同時扯起了嗓子,跟著戰友們一起高喊。
「萬歲!」
在眾人耳里,他的呼喊像是從天而降的宣諭。
張漢皖跟了出來,接著是龍高山,范晉和賈昊對視一眼,再看看幾乎已經全部跪倒的司衛,低嘆一聲,也跟著站到台下,一同跪倒,雖然心中想法不同,卻都覺得,不能向李肆隱瞞本心。
三年多來,青田司衛的死難者不過千人,自然顯出了這支軍隊的強大。正因為如此,每一個死難者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刻。如果置身李肆的敵方,那些綠營兵動輒死傷枕藉,活著的人只以自己為幸,對死者的印象,反而只剩下空洞的數字。
抬頭看去,正見到紅旗在李肆身上飄飛,賀銘呆住,只覺此刻的李肆,就像是上天降下的神明,那般凜然,那般神聖。
「國!?」
整個造反的過程,商人,他以利誘,草民,他只求安穩,而士兵,他對他們的索求卻太多,不光是性命,還要他們將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個遠超他們應該承擔的目標上。他讓他們學會思考,卻給了一個大多數人難以靠思考把握的東西。
李肆也激動了,他是在害怕,難道自己連這支軍隊的內心所想都掌握不住嗎?
最後是嚴三娘,她心中正翻騰不定,大半都是惱怒,早知道就不該跟著這幫混蛋站在一起了,他們就真不體諒一下李肆?他可是在為你們著想!現在火候不足,他是給了你們國,可到時候你們要死多少?他可真捨不得,我嚴三娘辛辛苦苦在訓練場上把你們拉扯成合格的兵,我也捨不得!
「是那無字的墓碑,需要參佛讀書一般用功才能明白的天道,還是一張薄薄的憑證!?」
「我們只是凡人,看不透那麼深,看不到那麼遠,你給我們一個實在的東西,讓我們能看得清楚!」
李肆給了他們全新的人生,給予的遠遠超出他們能用命換到的。綠營那些賣命的兵丁,撫恤銀子從無定例,遇上好心官長,能有個一二十兩,就要謝天謝地謝菩薩了。
司衛們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人群中,鄭永笑兩聲笑兩聲,同時還在高呼。蔡飛是一直在揉眼睛,他卻還不相信,自己的心愿成了真。嚴三娘看住李肆那身披紅袍,揮舞長劍的身姿,已經是看痴了,只覺自己即便現在就死,一生也再無憾。
整整衣服,握住腰間的劍柄,那是特地為此次誓師大會而制,用來揮舞生威的佩劍,李肆穩住了心神,意識到了一個大問題。
「說吧……四哥兒……該說說咱們手握的是怎樣的天道,說說咱們是戰無不勝的天兵,說說……」
盤石玉隨手亂比劃著,眼睛一絲也不離台上李肆的身影,這的確是在談生意,就連他盤石玉,都想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死。
范晉回過了神,這問題李肆可不好直接回答,他必須要來頂缸,正要招呼司衛軍法處的人,將違紀出聲的鄭永拖走,卻聽場中又響起了一連串的呼喊。
「總司,給我們……一個國吧!」
但三四年下來,他不僅有了關蒄嚴三娘安九秀這樣血肉相依的親人,被他捲入的人,特別是為他所推動的波瀾而戰的人,也讓他越來越覺有骨血相連之感。身為統帥時,他能心腸如鐵,將部下投入血肉漩渦,而靜心追思時,內心的痛楚再無時空的隔膜。
說出來!之後怎樣處罰,蔡飛都覺無怨無悔。
喊完后,鄭永閉上了眼睛,心說李總司,對不住了,剛才那哀樂,還有你的呼喊,徑直攪進了我的心頭,難受得再不能忍。希望你能應付得好,後面要怎麼罰我,我都認了。
「他們的名字,永在我們心中,他們會……」
段宏時繼續盯著高台上的李肆,眼瞳似乎都快燒灼了那身影。
湯右曾的馬車千辛萬苦地到了地頭,門剛剛打開,湯右曾正要下車,這如雷如潮一般的萬歲呼喊就衝擊而來,震他兩膝發軟,撲通一聲摔了個五體投地。
范晉……失職了,不僅是范晉,賈昊吳崖張漢皖這幾個帶兵的傢伙,也失職了,他們不想讓自己煩心,隱瞞了士兵們的軍心,讓他們的心聲一直壓抑下來,直到這誓師大會上,才被烈士祭禮引爆。
段宏時半是苦澀,半是驚喜地感慨著,李肆啊,人、財、軍三項里,你這軍的一項,做得太好了,它先成熟了,發芽了,現在,它來找你要為之而死的代價,它們覺得真正值得的代價
「萬歲!」
一側的段宏時呼吸太過急促,噗噗咳嗽起來,這個場景很熟悉,太熟悉了,只是角度不太一樣,而且還不知道最終會是怎樣的結局。
「你們要國,我李肆——給你們國!」
這一聲高呼,激得一側的段宏時一身汗都濕透了,如釋重負地微微笑著,他說了兩個字,接著這兩個字就被放大了千萬倍,將青浦上空徹底遮蔽。
為何而死?這事很重要,對他們這些已經熟悉天主道的人來說,即便有了天刑社,戰死就等於殉道,可還是覺得道太高,天太廣,渺小一己置身其中,迷茫而彷徨。有一個國,將這天道拘住,就如頂天高塔,雖然離天還遠,但在塔頂觸天,腳下總是踏實的。
可這不是追責的時候,李肆深吸一口氣,邁前一步,高喊出聲。
不僅跪在廣場中的司衛們在高呼,周邊阻隔人群的巡丁們也都歡呼起來,而數萬人潮也跟著呼喊,儘管很多人只是湊熱鬧,並不知道這一聲萬歲意味著什麼。甚至遠在西關和城牆上的人都興奮的叫著跳著,也同樣都不知道,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完全空白的一頁。
司衛們群起高呼,賀銘的耳朵都被激蕩的空氣拍得有了感應,他詫異地看住跪在地上的盤石玉,比劃說這是幹什麼,盤石玉卻是一把將他也扯到地上。
李肆環視眾人,只覺心潮澎湃,他明白了,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吳崖最先邁步出來,他喘著粗氣,也跪倒在高台下。
數千人跪倒在地,李肆心說,自己終究不是一切都掌控在手的神明,眼前這一幕,根本就是被自己所掀動的歷史大潮推上了身,而他,不可違逆這樣的潮流。
他原本對這個世界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不是最初被關蒄拉住,還不知要怎樣融入這個時代。而後立志造反,多少還帶著一種無本而賭的心態。
他滿臉漲紅地喊著,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聲,他們都用感激而惱怒的複雜目光看向蔡飛,心說你問得好,但是你怎麼還敢逼問總司?
「我李肆,是來為華夏,為萬民,抹開頭上的烏雲,讓上天完完本本顯現!讓陽光碟機散妖孽,讓萬民能靠自己謀得幸福!不管是天道也好,聖武也好,我對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要你們赴湯蹈火的每一道命令,都是為了這樣的未來。這樣的東西,值得你們去死嗎?」
李肆喊出這句,只覺身心一松,那股重壓驟然消失,他坦然了,他已經跟段宏時隱隱想到了一起,意識到這是個再重要不過的關口。
李肆的呼喊回蕩在廣場里,不僅司衛們聽得清清楚楚,場外數萬人都聽到了,極遠之處,湯右曾的馬車正被堵在道上,感覺四周的喧鬧驟然停止,他也好奇地掀起窗帘,搖下車窗,正聽到一聲隱約的呼喊。
李肆忽然呵呵笑了,只要不做,準備永遠不會充分,時機永遠不會成熟。
蔡飛咬了咬牙,仰頭喊出了一句,這一句話有如天地之間的分野,讓蒼天和大地一分為二,驟然明朗。
有一種極為怪異的力量壓住了眾人的心胸,讓他們一時難以反應,而段宏時感覺更為猛烈,他緊緊看住高台上的李肆,當年在李庄內堡里,聽到他說出那天人三論時的情形,似乎再度上演了。不,比那時還要揪心,李肆到底會如何反應,段宏時既是擔憂,又是期待,那一刻,他的心臟揪得發緊,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道黑圈,遮蔽了其他景象,就只剩下高台上的李肆。
面對李肆的目光,范晉賈昊吳崖張漢皖,乃至嚴三娘龍高山等人,眼中都還有一絲茫然,他們參加過高層會議,知道李肆的通盤謀划,不是早說了,現在還不是扯旗的時候嗎?更不用說,康熙剛被打痛,正主動找台階下,要給他們更多的時間。
「四哥兒,讓我們能死國吧……」
隊列里,賀銘聽不到什麼,可他也看了出來,儀式偏離了方向,而身邊的瑤兵們也都臉色漲紅,盤石玉更是兩眼含淚,呼吸渾濁,似乎正有什麼大事在發生,急得連拉盤石玉的衣袖,以手語這麼問著。
這一陣喊像是匯起了洶湧的渦流,將無形的磅礴氣浪由內而外推送出去,壓得周圍數萬圍觀的人群都止不住退了一步,那些充當人牆的巡丁們也都忘了自己的職責,就獃獃地看著紅旗招展的廣場里,那一片跪倒的人潮。
手臂一揚,猩紅大旗裹在了身上,李肆嗆啷拔出腰間的佩劍,斜指上天。
「總司——我們的墓碑到底會怎麼寫!?」
高台下,范晉奮力抹開心中那屬於自己的苦楚壓抑,低低念著,該是起伏轉折的時候了。
值得,太值得了,但是……
可台下司衛們紛紛跪倒,那一聲「死國」,讓他們渾身的血液也燃燒起來。
「你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念頭轉動,李肆渾身也熱得發燙,他何嘗不想有一個國!他比任何人都想得久,想得深!
「別動……」
「我們要為何而死,總司你告訴我們!」
她盈盈跪下,丹鳳眼裡也流轉著瑩瑩淚光:「阿肆,你的國呢?把它從天上拉下來吧,我們……再難等得了。」
馬車裡,湯右曾只聽清了最後一個字,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鄭永胸脯劇烈起伏,挺著脖子高聲呼喊。
「果然是這樣……」
雄渾的號角響起,之後是悠悠簫聲,數十道長音相合,有如山間涼風,直盪心肺,讓人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呼吸,當高台之上,一面寫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紅旗展開時,童子合唱的《國殤》回蕩在青浦上空,不僅數千司衛愴然淚下,周邊數萬人都覺得眼角發熱,雖然他們不知道這酸意是由何而來,但這股氣息,就像一把灼熱的鉗子,那麼自然地牽起了所有人心中的苦楚,一股炎炎熱氣更是灌入體內,翻騰著肺腑。
「李肆!我兒子的命已經給你了,我的命也交到了你的手上,死絕不怕!就是還有遺憾!我只是想知道,我們為之而死的東西,到底是怎麼樣的?」
李肆哽咽了,他想到了很早時候的徐漢川,想到了百花樓前,為他擋箭的親衛,想到了從地里挖出來時,頭顱和頸骨只有一絲牽連的王思蓮,還有和徐漢川一樣,就在他懷中氣絕的柏紅姑,更想到了張漢晉。
他豁了出來,伸展雙臂,以發自內心的真誠呼喊著。
廣場一側,人群中的盤金鈴使勁擦著眼淚,嘴裏低低念著:「這隻是開始」,旁邊的安九秀使勁搖著關蒄,她雖然一直有心理準備,但李肆終於豎起反旗,還是難以相信是真的。關蒄則是被搖得發暈,就碎碎嘀咕著:「四哥哥被他們搶走了……」
「讓我們死國!」
見那如林隊列亂了起來,高台下的司衛要員抽了口涼氣,這是要兵變么?
李肆抬頭,看了看天,然後一把扯住高台上那面寫滿陣亡者名字的紅旗。
那是鄭永,他滿臉淚痕,雙目失焦,彷彿忘記了自己身處之地,眼前只有他已經戰死的兒子。
「這是三年多來,跟隨我李肆而戰,血灑疆場的人,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在這……」
「說吧!完完本本地說出你們想要的東西!」
「總司!那樣的功業,我們怎麼承受得起!?你給我們一個……一個我們凡人也能當得起的死吧!?」
「他們會在哪裡!?」
「總司!給我們一個國!」
鄭永高聲呼喊著,不僅范晉驚住,在他身邊,嚴三娘、賈昊、吳崖、張漢皖和龍高山等司衛要員瞪起了眼睛,在高台附近觀禮的段宏時、關鳳生、田大由、鄔亞羅、林大樹、何貴,乃至盤金鈴、安九秀和彭先仲、劉興純等人也都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