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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必死的死了,該死的就是不死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必死的死了,該死的就是不死

管效忠當年在南京下與鄭家軍血戰,守住了南京,享得了「擎天一柱」的美名,也成就了今日的管家,自己是怎麼也不能活著了,至於兒女妻妾……以李肆的為人,再看在安家姐妹的分上,他應該不會為難她們。
他眼神迷離,像是很惋惜。
管源忠嘀咕了這麼一句,猛然推開管小玉,身形一躍,直接衝出了窗戶。
「還是死了么……」
酒樓里人聲鼎沸,就只對著衙門外那景象指指點點,像是下酒菜一般地談論著,那身著儒衫的年輕人被這笑聲激得渾身發抖,乾脆揮手丟了毛筆,放聲大喊。
這麼一折騰,噔噔腳步聲已經逼近到樓下,剎那間,管源忠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最終定格在自己哥哥管效忠的音容笑貌上。
書生雙目噴火,一番話將酒樓里所有人都掃了進去。
范晉起先還抱著頭由她踢打,可聽到她的呼喊,使勁揪住了她。
李方膺聽到可以自由來往,已經拔腿走了。
那中年人搖頭嘆著,李方膺咬牙拍桌子。
「旗人之所以還奮戰不止,是看到了天王的檄文,怕天王將他們旗人一體而視,報六十年前屠盡廣州的深仇大恨。」
范晉艱辛地裝傻,他不想面對那樣的場景。
六榕寺的花塔成了旗人抵抗地的中心,四五千旗兵和旗人丁壯還聚在六榕寺,這幫人是怎麼也不降的,而且在他們看來,只要再守上一兩天,援兵就能趕到。
「我上去……做什麼?」
終於有人來了,是店小二,明裡客氣地請他換桌,暗裡卻是在趕人。李方膺還想跟這店小二理論,卻被對方一臉燦爛笑意堵住,只得憤憤揮袖,飯都再顧不得吃。
花塔下,兩具屍體纏在一處,將上面的管源忠拖開,下面那具「屍體」的獨眼裡,眼珠子還在微微轉動,喉頭還噗噗微微作聲,可誰都沒注意到。
正要出門,卻被一個中年人叫住,他也只是一人,邀李方膺並桌。
中年人也笑了,一句話如當頭悶棍,敲得李方膺發了暈。
李方膺當這人是自己同志,落座還罵個不停。
「李小兄,這朝廷,也不過才換了六七十年而已嘛,怎麼就叫重比天地?」
桂真的解說讓眾人恍然,李肆也記了起來,沒錯,廣州漢軍旗的上三旗,全是尚可喜舊部改錄,康熙二十年編成,有一千多兵出頭,二十二年又從北邊漢軍旗的下五旗調來一千多人,湊成三千。
「爹……要死,就帶著咱們一起死吧……」
管源忠閉眼咬牙,腰刀就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卻被妻妾和女兒一同拉住。
「死……再簡單不過,華夏百年深仇,豈是他們一死可以償盡的?」
「老爺,你動手吧……」
「寧可炮下死!也不會讓你們這些漢狗來割頭!」
管源忠比劃了半天,卻始終不忍下手,心中還在悲嘆,管家從龍日久,家族開支散葉滿天下,他不死,家族就得受害,可不僅他不想死,也不想讓家中兒女妻妾死。
「你們漢軍旗人,跟著滿洲人竊占華夏,屠我華夏子民億萬,都是一丘之貉,根本沒有區別!」
現在桂真這話,是點出了廣州旗人內部也有差別。
范晉的提議公私兼顧,李肆卻搖頭,昨天的戰事看出來了,旗人只當自己必死,戰意堅決,沒多少丁壯投降,甚至夜裡還發起過多次反衝擊。幸虧各路「突擊群」配屬合理,一門炮跟著至少兩哨兵,外加若干軍標巡丁支援,人手足夠。另外還有穿重甲的擲彈兵和由神臂炮改來的神臂銃加強火力,這些反擊都沒能阻擋住拆遷工程。
「怎麼沒相干!朝廷重比天地!怎麼敢說這等悖逆之言!?」
「聽說管源忠率精銳據守在六榕寺,如果破開一條通道,直插六榕寺,拿了管源忠,其他旗人就該俯首就縛了。」
罷了,只是我死就好!
「天王,真要放過旗人!?」
有了「旗奸」的配合,六榕寺西面不多久就破開一道大缺口,司衛們拖著炮湧入六榕寺,數千精壯守得如鐵桶般的防線如洪流潰堤般垮塌。當花塔被層層圍住的時候,日頭才微微偏西。
「穩就是正道,冒險速決,是拿我們的短處跟旗人的長處拼。至於時間,量變產生質變,沒注意到,昨夜打退了他們的反擊后,今天抓到的俘虜越來越多了?」
左腿下齊膝而斷的馬鷂子朝天噴飛,只覺自己已經升仙,恍惚中,管源忠從頂層探出頭來,馬鷂子伸出手臂,想讓主子撈住自己,得來的卻是冷冷一瞥。
「街上抽去!」
花塔下,大嗓門的司衛朝還聚在塔下的上千旗兵喊著。
葉天士哈哈一笑:「想走就走,李天王可沒封城,這廣州……除了換換朝廷和官老爺,其他再沒什麼變化,只要你沒跟兵丁動刀槍,絕沒人為難你,像你這樣的讀書人,這兩日可逃了成百上千。」
廣州將軍衙門外,聽到尚俊報告說大批官宦士子奪路而逃,李肆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由他們去,沒他們窩在廣州城更好。
「馬鷂子人呢?找到沒?」
可李肆沒想到,安九秀的姐姐,這會正跟著管源忠其他妻妾,一起跪在地上,任管源忠的腰刀在脖頸上比劃。
一個喊聲響起,不僅讓有些倉皇的旗兵穩住了心神,也讓後面的范晉心口猛然大跳,往日那血海深仇的恨意如岩漿般噴發而出。
「爹爹!」
「正是朝廷蒙難之時,有可願隨李某殺賊報國的么!?」
馬鷂子,范晉之所以家破人亡,還丟了一隻眼,雖說源起管源忠,動手者也另有其人,但居間定計的主謀就是他。
「該死的還苟活著,不必死的卻死了,這就是滿清的忠義,呵呵……」
入夜,花塔下,還有如幽魂般低低的嘆息聲,馬鷂子的獨眼看著繁星點點的夜幕,那口氣卻依舊沒能咽下去。
管小玉這才清醒過來,一邊喚著,一邊也沖向窗戶,剛剛躍起,腰肢就被一隻手臂環住,將她硬生生拖了回去。
「我們下五旗是二十二年才來,上三旗是平南王舊部,當年廣州空城,可全是他們乾的,跟我們下五旗可無關。」
「這廣州城裡,像你我這樣心懷忠義之人還能有幾個?其他人竟然都成了無君無父的禽獸!」
「九秀的姐姐可也在上面呢!你真忍心……」
李肆故意這麼說著,范晉一下就跳了起來。
「你不準死!」
「反賊燒殺擄掠,爾等受朝廷所養,沐仁厚皇恩,竟然還高座於此,據案大嚼,有何顏面為人!?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
桂真諂媚地笑著,這一番話語義複雜,需要腦子轉幾個彎才能明白。
日頭帶著人影急速遠離,馬鷂子自半空墜落,噗地一聲砸在亂石之間,骨裂肉綻,卻還沒有死,疼痛如油鍋一般煎熬著他的意識,厚重行靴自身邊踏過,他都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兵丁們悄然退下,塔頂上,只剩下一對相擁而泣的男女。
「讀書人都這德行,自己不去,非要唆弄別人去。」
巷戰很兇險,李肆前世再熟悉不過,可這畢竟不是那個時代的巷戰,當西面和北面的街巷被清理乾淨后,有屋毀人亡的例子在,旗人的戰鬥意志急速潰滅。到了中午,形勢印證了李肆「量變產生質變」的結論,往往是一門炮推到一處街巷后,旗人們就成群結隊地降了,即便覺得免不了一死,但抵抗是馬上死,投降是晚點死,而且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這一絲希望擊碎了他們的抵抗之心。
所以這老管,真讓人煩,李肆嘆氣,大略算起來,他跟管源忠還是連襟。
「可惜了,我葉天士剛踏上醫道坦途,若不是親族還在江南,廣東前路又不知吉凶,還真想繼續留在這裏。」
「幫幫我……讓我死……」
得來的卻是一片冷嘲熱諷,李方膺只覺一臉血全灌到了嗓子眼裡。
瞧著他那篤定笑容,范晉等人都鬆了口氣,接著又打了個寒戰,李肆代天裁決,那麼等待這些旗人的將會是何等凄慘的遭遇呢?不敢想象……
「發羊癲……」
兵丁沖了上來,正見一堆女人在跳窗,趕緊喊了出聲,一個正衝到窗前的年輕女子呆了一下,然後就被兵丁拖開。
李肆話里某些奇奇怪怪的用語被眾人忽略,但意思卻都明白了,只要穩,會越來越快。
「是你害死了我爹!還我爹命來!」
「天王若能明言,不殺下五旗的旗人,六榕寺西面就能對天王敞開。」
咚咚咚三聲幾乎並作一聲,不到百步的距離,花塔二層被三發炮彈同時轟中,磚瓦噴飛,殘肢四濺,花塔底部,像是綻開了一朵混雜著猩紅血點的煙塵之花。
廣州老城南面馬鞍街的一處酒樓里,一個年輕人在飯桌上奮筆疾書,酒樓對面就是按察使司衙門,一幫灰藍制服,頭頂鐵盔的兵丁,帶著數百巡丁堵在衙門外,既不殺進去,也不放人出來,像是幫按察使站崗一般,就這景象已是怪異無比。
死的死,抓的抓,城裡的滿清官員被一掃而空,這廣州城,已經徹底屬於他李肆所有。
李肆的建國檄文還沒出爐,但先出了張《告廣州官民書》,明確表示,廣州乃華夏之廣州,非滿清之廣州,只要不與「漢家天兵」為敵,勿論官民,都不為難,各安其業,各守其職,昔日清廷官兵也自有妥善安排。唯一的敵人,就是廣州城裡的旗人。他們竊占城居,祖輩兩手血腥,曾洗廣州為空巷血城,這個仇一定要討回。
李方膺清醒了一些,雖然已將這葉天士當作賊人一夥,但問到父親,還是不得不回話,他當然想走,可李肆大軍入城,他走得了嗎?
李肆這麼感嘆著。
李肆沒有猶豫,接受了桂真的建議。
范晉和部下們都不滿,李肆微笑搖頭。
趙漢湘摩拳擦掌,親自動手,指揮三門炮瞄準了花塔二層。旗兵們都縮在障礙物后,就連二樓喊話的馬鷂子也不敢露面,生怕被神槍手爆了腦袋,可躲得了槍,能躲得了炮?
「安四秀!」
「那我就直接讓擲彈兵丟幾顆開花彈,一了百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晉踏過這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還在問著部下。他並沒注意到,這個人被鳥啄掉一顆眼珠的人還沒死,更沒認出這就是馬鷂子。
「小玉,女人徇夫,可比徇父來得光鮮……」
「李小兄,我只是見你氣血難平,又不吃飯,會傷了身體而已。至於什麼忠義,什麼朝廷,大家都只是芸芸草民,換個朝廷也沒什麼相干。」
「我的爹娘,我的妹妹,也是你爹害死的!你也還來!」
要報廣州屠城之仇,還真得找上三旗的旗人,只是……
范晉恨恨地說著。
沒人衝上來撲住他,甚至都沒人反駁他,李方膺覺得自己一腔磅礴正氣壓住了眾人,心口熱血更是沸騰,舉臂高呼起來。
「督標已離了肇慶,正朝廣州急行,咱們來得及嗎?」
李肆的聲音又響起,這輪炮響,將其他旗兵的意志徹底轟碎,紛紛棄械投降,從他們嘴裏知道了管源忠帶著家眷縮在花塔最頂層。
李肆搖頭,管源忠也能如此「節烈」,讓他確實有些意外,就連正牌滿人佟法海都是活生生在布政使司衙門被抓的呢,廣州知府馬爾泰更是乾脆利落地逃掉了。反而是不少漢人屬官自殺,按察使史貽直更是懸樑自盡了。遺憾的是那書生不懂怎麼打結,弄了個死結,半天沒死,還是被活捉了。
「乙未年丁亥月壬午日,斗宿,李賊破廣州,湯憲說賊未得,身陷賊營。佟藩史皋坐困署衙。將軍猶自據隅死守,城內炮聲震天,滿城紳民恍若看客,袖手嬉笑,實乃我華夏三千年未見之怪事!人心淪喪,竟至於斯!」
「華夏……是以後的事,現在只是廣州。」
被俘的旗人佐領桂真提了建議,眾人都不太清楚廣州城裡旗人的情況,聽到這話,都覺奇怪。
「投降吧!一炮打來,你們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看著他的背影,葉天士搖頭低笑:「讀書人……」
接著他問李方膺:「令尊在佛岡為官,你為何不回佛岡,還留在廣州城?」
「我李方膺乃佛岡同知李玉鋐之子!且來拿我!賊人呢!?且來拿我!」
賈昊和吳崖眼睛也紅了,年前青浦一戰,就是這馬鷂子指揮清兵進擊,讓他們損了不少部下,包括朗松亮鄭宏遠這樣的得力部下。
管小玉淚眼滂沱地喊著。
「在二層!」
尚俊很是擔憂,這也是范晉吳崖等人的擔憂,用步兵伴隨火炮毀屋開道,雖然穩妥,自己傷亡很小,但進度卻很慢。整整一天,不過清理掉了旗人區西面和北面兩片,俘了數千婦孺,殺傷不知多少,不少旗人縮到了將軍府和六榕寺一帶。
「別管馬鷂子了,你上去吧。」
管小玉驚駭得全身都僵住,悲呼聲里,幾個妻妾也跟著跳了下去。
熟悉的聲音響起,是范晉,管小玉只覺心肺都已經裂成無數碎片,朝著范晉拳打腳踢。
他想喊出聲,卻連嘴皮都沒掀動,一隻烏鴉撲啦啦落在他臉上,鳥嘴一下,半邊視野頓時熄滅。
然後他多提醒了一句:「就是小心道上逃散的旗人和官兵,他們反倒要索人錢財,取人性命……喂……」
酒樓里眾人呆了片刻,紛紛笑開,看這書生如看傻子一般。
「我……我動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