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天主道縹緲，真理學正好
段宏時的低沉嗓音傳過來，在史貽直正迷茫的心頭上輕輕拍打著，「有你這清……官來修刑，就如前明遺臣修明史一般，也是忠義之舉嘛。」
湯右曾陷入了沉思，段宏時盯住史貽直，後者下意識地跳眉瞪眼，暗道不好。
這話說得湯右曾更是心氣十足，正要跟段宏時就天主道的東西辯難一番，卻見段宏時將他之前翻看的那本新書舉起，在他眼前悠悠晃著。
段宏時將書遞過去，湯右曾猶豫片刻，咬牙接下，這是謬論！但這是學理上的繆論，他再不能張口就噴，必須要摸明白這什麼真理學，才能駁斥。
「這不僅是反朝廷，更是割土裂鼎啊！」
段宏時嘿嘿一笑：「我英華正削刑緩罰，正少你這樣通律法的人，有沒有興趣？」
史貽直愣住，是啊，削刑緩罰，仁德之舉，他要拒絕，這英華偽國，不就要拿來造勢，說他的朝廷遠不如英華仁德么？
湯右曾拉著史貽直奔進白城書院段宏時的院子，正見這老頭翻著一本墨味飄香的新書，小茶壺滋滋抿著，眉飛色舞，像是完成了一樁什麼偉業般的舒爽快意。
段宏時毫不留情地扯開了湯右曾心中那根稻草，讓這還守著一分清靈本心的朝堂大員暗自慘呼一聲。清廷樁樁舊事，他可是一清二楚。
「段莫懷！你這頭從九幽地府里爬出來的妖魔，到底要將天下陷到何等地步！？」
「嗯，果然是有見識的，可惜啊，一身所長，竟不能造福於民。」
「把這小年輕叉到一邊去，不懂事還瞎嚷嚷，倒是湯西崖……來來，咱們好好聊聊。」
他還順口問了一句，《越秀時報》上說，五月廣州會開新朝科舉，分作進士、博士、明
「我徒弟說了，他這英華天王，是持中守道，護國為民，這國也非君王之國，你們這些儒生啊，腦子裡還是那君國不分的悖論，上古聖賢不早就說得很清楚了么……」
段宏時悠悠又品了口茶，目光像是從雲端投下，看得湯右曾心火又從灰燼中騰騰燃了起來，他說錯了嗎？這《越秀時報》的上一期仔仔細細講過了《英華民憲》，這一期又講《英華商憲》，他湯右曾可是朝堂之人，透過這些文字，這偽朝的勾當他可一清二楚。
湯右曾終於穩住了陣腳，揮指噴沫，滔滔不絕。
史貽直冷哼拂袖，狀及不屑，「是又怎樣？」
「官樣文章，文人手筆，歷朝都是這般粉飾，有何新奇！？」
湯右曾只好玩起挪移大法，不再糾纏什麼華夷之辯。
「你們那點心思，怎能瞞過我湯右曾之眼！」
「我英華攤丁入畝，永不加賦，廢了奴籍，還簡刑寬法，更大開民人言路，這是三代之治，這些你怎麼不提了？」
他中氣不足地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段宏時滿臉不屑，最初青浦之戰，佛岡之戰，到韶州、梧州之戰，英華軍百戰百勝，所向披靡。若不是堅持強軍和治政，只是一門心思對付滿清，說不定這會李肆都已經入江南了。
湯右曾再度無言，李肆麾下真有了十萬強軍，到底是個什麼局面，他可不敢想。當然，他這個書生，也是算不過來，段宏時不過是虛言，即便不算訓練和武裝所需的時間，要真養十萬
「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既然滿清能入得，我英華就入不得！？何況我英華奉永曆之號，還不能算是夷狄。」
「堂堂華夏之人，竟懷變夷之心！」
「而你觀英華之政，不過還是循著儒法之術而思，自然是看不得准……」
心中罵著這段宏時毫無廉恥，就為跟朝廷掰腕子，乾脆把自己變夷了，可就是這麼一變，朝廷卻還真是占不了大義。人家就堂而皇之地說，既然你滿清要佔住華夏，好，那我們就不以華夏自居，而是以夷狄自居，然後學著你滿清，入了華夏，我們這夷狄也就是華夏了。
段宏時點頭。
史貽直心頭更亂，再聽段宏時一句「反正你也回不去了」，眼淚差點出眶，暗自長嘆，這也算是為朝廷盡忠吧，就希望朝廷和皇上，能明白他這番苦心。
段宏時繼續在雲端上優越著，湯右曾又有勁掙扎了。
段宏時就靜靜聽著，聽完還來了這麼一句，讓湯右曾氣得差點內傷，你們還造福於民呢？就你們這番折騰，怕不三月而亡！
聽得這話，段宏時卻連連點頭。
史貽直也嘿嘿冷笑：「絕難從命！」
「你這英華之國，官府下鄉，苛逼民人，又放開工商，任其掠食，這可是華夏三千年未有之大害！到時仁德敗壞，道義不行，滿地冤怨充塞，綱紀倫常潰滅，你等終究是識書知理的士人，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湯右曾眉毛鬍子揪著一處，還勉強揪著救命稻草。
「湯西崖，你既說這天主道不值一駁，就好好來駁我這真理學吧，呵呵……」
湯右曾嘴上罵著，屁股卻爽快地落下，之前還一直隱忍，今天
段宏時此時的面目，看在湯右曾眼裡，恍若神棍。天道！？哪朝哪代不都有國學么？就靠個什麼天道，也就是他們的天主道來治國？
「呵呵……確是如此，但也還有不同，畢竟我英華是做了七分說十分，而且這十分，也已許在了將來。歷代則是做一分說十分，可不敢以細政許之天下。更不如你的朝廷，本是扣分之舉，也能說成十分，就此而言，英華確是難望你滿清之項背。」
段宏時搖頭：「此乃仁治，就為忠你那朝廷，連萬民之苦都不顧了么？」
「朱子理學，與我天主道本有契合，朱子的理，就是我天主道的道，道自在，即是理自在，非人心而出，本存於天地。朱子之差，只在拒人於天地之外，也由此拒人於道外，才有存天理，滅人慾之說。人慾本是天理，與萬物之理共為道之相衍。將人慾納入天理，朱子理學，即為真知灼見的理學！此即是天主道下的真——理學！」
「有什麼好聊的！？你跟你那弟子鼓搗出來的這個英華，真是雜碎一堆！有膽造反，無膽稱帝！現在還用上了永曆年號，你們這是要自外于華夏么！」
湯右曾怒髮衝冠，喚著段宏時的字，厲聲呵斥道。
段宏時悠悠說著，還理了理腦袋上的帕頭，這話讓湯右曾心中的華夏之火熊熊高燃，這動作又像冷水，把那火撲哧一下澆作青煙。他下意識地就壓了壓自己的瓜皮帽，似乎這樣就能遮好自己的辮子。
「舜，東夷也！文王，西夷也！」
湯右曾再次轉移戰場，話鋒直指英華新政。
段宏時問：「小子，之前你曾任按察使，
一邊被兵丁警告一番，沉默旁聽的史貽直念出了聲。
能看破第三層的人應該沒有，但看破前兩層的人不少，湯右曾學問很深，自然是其中一個。
「唔，沒錯，我們是要當南夷……」
「哈哈……罷兵至戈！？我那徒弟，兵不過兩萬，兩廣之地就盡入彀中，待到手握十萬雄兵時，指望罷兵至戈，乃至自居藩國的，怕是湯兄的朝廷吧。」
湯右曾本已在審思，史貽直卻是萬難接受，可就學理而言，段宏時這話他又難以駁斥，就覺心神搖曳，一時也啞口無言。
「不懂不要亂說話……」
「就是你那天主道么？浮在雲上，三分道，三分楊朱，三分古儒還一分墨，依舊是一堆雜碎！」
「沒錯，真——理學！」
史貽直一手揮著那份報紙，一手作雞爪狀，似乎想要扼斷誰的脖頸，比湯右曾還要激動，監管著他們的兵丁趕緊攔在身前。
「真……理……學？」
段宏時用著滿清竊占華夏的一番道理壓回來，湯右曾喘著粗氣，也是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麼？要辯駁段宏時的道理，那就是斥責滿清的正朔。
一邊的湯右曾想說什麼，卻也是無奈地長嘆一聲。
「所以啊，我英華自居南夷，卻是心懷華夏啊，待得時機成熟，就該有七大恨或者九大恨了……」
他那話讀深了書的士子該能明白，偽劣秀才李肆糾結的也是此事，英華有王無皇，再栽上個永曆年號，就跟前明周邊那些藩國，像是朝鮮、安南等國一般性質。在他們眼裡，這是要將英華治下之地從華夏分割出去。
段宏時撿起了先賢之論，連正想開口插嘴助戰的史貽直也被憋了回去。
瞧著湯右曾
不過李肆也只是糾結，段宏時的解釋他接受了。這是個坑，還是三層複合坑。第一層是哄住那些心念動搖，卻還不願視華夏為正朔的讀書人。第二層是製造自居藩國的假象，給清廷放煙霧彈。第三層埋得比較深，準備著以後對付有異心的讀書人。
段宏時擠對著湯右曾，這幾期越秀時報上滿是此類善政，湯右曾不可能沒仔細揣摸過。
「若以為散此風聲，自居藩國，朝廷就要罷兵至戈，你這偽國師的見識未免也太膚淺，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書皮上三個字赫然入目，讓湯右曾蹙眉不語。
「對你們學儒已學入骨髓，難以掙脫之人來說，天主道確是縹緲，不過這天主道，不是學，而是道，所以還是能透入儒學，讓你們窺得一線。」
「莫非你英華偽朝，就要以此悖學為根底來開科取士？更是以此而治國政？」
段宏時笑了，早等著湯右曾這一罵呢，開口就是清廷應對華夷之辨的套話。
官府下鄉，將一縣當一府，一府當一省，把吏員納入官身，層層迫民。還為鄉紳設公局，授國器與強民，上抗官府，下榨小民。論前者，華夏千百年來，至多不過千人供養一官，而你英朝竟要百人供養一官，此政已不止宋時冗官之禍！如暴秦一般，壓草民于鄉壟。論後者，強民執國器，世代而下，怕不造成滿地門閥！？更如亂晉，國將不國，民將不民！
段宏時心情好，只發落了史貽直，還招呼湯右曾落座。被喚作「不懂事的小年輕」，史貽直額頭青筋亂跳，卻是難以辯駁，在段宏時面前，他可不就是如此么？
「非也非也，真理學非國學，我英華也無國學，只有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