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人心何所依，忠義何所寄
不少人正沿牆觀畫，甚至還有說書人在講畫上的故事，段雨悠心中一震，也被那說書人牽著，一幅幅畫看了下去。從廣州到肇慶，再到佛山，之後又到了新會，見到的是滿城軍民跪伏，然後排隊剃髮。
六車就像是個好奇寶寶，一口氣吐出無盡的問題，周圍眾人都呵呵笑了起來，攻下來了，大家還怎麼能親眼見到這些禽獸不如之人的嘴臉呢。
湖南郴州府城，謝定北擲地有聲地說著，可眼眉卻依舊低低搭著，跟一直佝僂成蝦米狀的身軀搭配，這話的靠譜程度，在座諸人都給了不足三分的評價。
「咦！是琉璃拼成的呢。」
從高台下來，在那路標大桅下的集市閑逛，滿目全是各類家譜、紀事，說的全是明清交際時新會縣城的樁樁事迹。
見有書生模樣的遊客興緻大發，掏出廣東已經流行的硬墨筆，就要在畫上來個「某某到此一游」，說書兼導遊趕緊攔住，將他導向旁邊的空牆，那上面已是密密麻麻的留名，就剩些邊角。
換作何孟風，這話再順當不過，可作為戰場上抓到的綠營高官，現在又以虎賁軍后營代指揮使的身份，要搶下此戰要害之地的守備任務，用這話表決心，怕是適得其反……
段雨悠閉目，只覺再難看下去，更沒心思回答六車的蠢問題。
六車興緻勃勃地問，段雨悠卻是暗翻白眼，這丫頭就當是看熱鬧呢。
郴州大戰打響，英華軍一方是新成立的虎賁軍，而清軍一方的主力，也是以全新面目出現的湘勇，這一戰勝負難料，英華上下，從沒有這般忐忑過。
剛要開口，部下來報，西面三十里處出現大股敵軍，至少不下萬人，看
那還是人嗎？一個個形色佝僂，衣衫襤褸，不少人還披著床單，掛著布條，大剌剌地在城頭端坐，展開手中書卷，正氣凜然地念了起來，字正腔圓，竟還真是讀書人。
「去看下一場，誦書換糧，諸位跟上啊，慢了就看不到了。這炮聲是在提醒他們該登台了，不妨事的。」
六車的反應跟其他人沒有兩樣。
「不念書，這邊就打炮，你看城牆上那些坑坑窪窪的印子，那就是之前某天他們荒廢了這活計，被轟了十多炮，新兵營還擺出了攻城的架勢，嚇得他們趕緊又出來念書。」
「他們為何念書啊？」
瞧瞧十里長牆，這樣的留名牆幾乎佔了一半，段雨悠也不由抽口涼氣，來這新會「觀光」的人，怕該有百萬之眾了吧。
「嘴巴一張，天地都可吞下，你們也就這本事了，走走，下一站是崖山，就不知諸位是否準備好了罵人的話。」
戴好面紗斗笠，主僕二人下了馬車，視野就淹沒在一片五彩斑斕的光影中。
「四孝烈秘聞啦，廣州精巧軒限量版，兩錢銀子一套，只有九百九十套啊，來晚就沒了啊！」
「清韃暴行錄，剛剛出爐，獨家紀事，先知先曉先潮啊，四十文一本！」
六車像是想阻止畫中那樁慘劇，伸手去碰畫，然後有了新發現。
「李成棟反正後，廣州歸於南明永曆帝治下，六十六年前，清兵攻廣州，自二月戰至十一月，因有內奸出賣，最終破城，全城軍民都被屠盡，珠江為之變色……」
段雨悠正浮想聯翩，一聲炮響，嚇了她和周圍遊客一大跳，六車更
「準是我那叔爺乾的好事，這等豎起靶子，同仇敵愾之舉，還真是匯聚人心的良策。」
眾人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奇異景象，角落裡卻有這樣的對話，段雨悠隱隱聽到，莞爾搖頭，果然如此。
似乎謝定北也意識到了這點，腰肢再佝僂了三分，就只擺出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再不多話。
「我決定了！」
段雨悠錘起六斗：「你這沒心沒肺的死丫頭！小姐我可是無價的，怎地就賣賣賣說個不停！」
「就是這家！藉著賣煮人湯鍋的名頭，暗中在賣什麼新會女兒香的酒肉之食！」
導遊帶著眾人上了一處高台，段雨悠也拖著心中惶惶的小侍女跟著去了。上去后正見到半裡外新會縣城的城門樓上，一群服色頗為怪異的人剛剛露面，說怪異是不類常人，但細節卻看不清楚。
讀書人念著官腔，段雨悠擰了六車一把，讓還不罷休的小侍女住了嘴。
「往日就說韃子殘暴，漢奸無恥，還沒什麼感覺，今日才知，這兩伙人都該死！死上千遍萬遍！」
「陳憲台說得是，那李賊搞這一出新會大戲，看似恥笑我大清子民的忠義，卻是自顯其敗壞綱常人倫的無恥！」
「真正的新會人，即便有糧食接濟著，怕也早沒力氣上城頭念書了，城門樓上這些人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吃過苦的樣子，是從哪來的？」
其他人紛紛應和著，最早憤然出聲的陳元龍卻不言語了，他跟這些滿清文官都屬於死硬派，跟英華絕不合作。現在被拉出來進行「再教育之旅」，一
接著一人引著一隊巡差匆匆而過，闖入一家店鋪。
「黃秀才驚湯記！祖輩親口敘事，絕對真實！黃家後人賣祖背宗也要揭露的醜陋往事！」
「小姐，咱們還去崖山么？聽說那裡立了一座萬人殉海像，壯麗得很呢！」
段雨悠還未及憤慨，不遠處一幫人卻是義憤填膺地斥責著，見這幫人瓜皮帽下還露著辮子，辮子上綁著的執照再醒目不過，周圍還有灰藍制服的兵丁看管，頓時醒悟這幫人是被抓的滿清官員，正在這裏接受「再教育」。
有小販開始招攬業務了，段雨悠一揚下巴，六車趕緊掏錢租來。就著千里鏡看去，段雨悠喔的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為真。
巨大的桅杆式路標已成一片喧鬧集市的中心，「崖山向南，新會向北」的兩面豎旗迎風招搖，沒來得及看北面不遠處的新會城牆，段雨悠先注意到圍著新會的矮牆，一丈高左右，綿延好幾里，看起來該是用來隔絕新會的，每隔百多步還建有炮台。可這牆卻是五光十色，每隔十多步就有一幅色彩鮮艷的圖畫。
「如果叔爺把黃埔書院的藏書樓給我，我就答應……」
「可嘆愚民如
這畫太生動，太逼真了……
「噓，低聲些，那都是袁總辦雇來擺樣子的，新會城裡，除了幾個死硬書生還跟著那個教諭在床上挺屍，其他人早就跑出來了。」
既然李肆將他擺到了這位置上，而且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還是在福建前線，謝定北的表現也還算不錯，虎賁軍代統制孟奎覺得還是該給他起碼的信任，至少也得說清楚拒絕的理由。
孟奎低嘆一聲，暗自轉了心思，現在大敵當前，謝定北是否可靠這個問題，就只是小小細節，姑且壓下了。
六斗再次驚呼：「那藏書樓可有快十萬本書呢！十萬本！小姐，就賣一次會面，二太爺願賣嗎？」
六車在一邊獃獃地問。
段雨悠最先看到的是幾幅猩紅主色的圖畫，定睛看去，不由胸口一陣翻騰，那猩紅竟是人血，如江河瀑布一般橫貫畫面，無數人頭殘肢點綴其間，正見到無數剃著金錢鼠尾辮子，凶神惡煞一般的兵丁，提著人頭，踩著屍體，身後的城門寫著「太平門」三字，赫然是廣州景象。
等看到李定國攻新會，新會人據城堅守，無糧時煮人以食，眾人都覺胸腹翻江倒海，小侍女六車指著那畫上正被兵丁架起，要朝沸水滾滾的鍋里丟去的小女孩，惶急地問：「她活下來了嗎？活下來了嗎？」
「為何念書就不打炮了？聽說英華大軍所向披靡，什麼城都攻下來了，這小小新會縣城，為什麼還擺在這裏圍著？」
「唉唉，別亂划，這畫旁的空牆就是專為諸位留名的。」
馬車上，麗人素手交拍，眼中透著決然光色。
小侍女六斗驚呼：
「新會是人心敗壞，可這英華新國，卻更是糜爛人心！」
「我謝定北對英華的忠義，上天可鑒！」
主僕正在嬉鬧，就聽得喧囂之聲漸起，不多時馬車停下，侍衛在外恭聲道：「小姐，新會到了。」
呼喝聲不絕於耳，竟都是將新會舊事當作街坊秘聞一般販賣，還不止如此，還有賣各類跟當日新會圍城有關的舊物，直讓段雨悠和六車瞠目結舌。
五月初七，虎賁軍攻佔郴州府城三天後，清軍大舉反攻，張應領前營守西面，韓再興領左營守北面，何孟風領右營守城牆已經殘破不堪的南面，謝定北領后營守壓力最小的東面。
看管他們的兵丁頭目早就聽慣了這類言語，一點也不在意，引著他們朝南行去。
導遊盡職地解說著。
「租千里鏡啦啊，十文錢而已，對面情形可看得再清楚不過……」
段雨悠呸了一口：「想什麼呢！我就答應見那小毛頭一面，僅此而已！」
「這般愚民，到時朝廷大軍南下，就該盡皆誅殺，一個不留！」
可瞧周圍眾人都是一臉看熱鬧的興奮勁，段雨悠搖頭嘆氣，心道叔爺啊，你們搞的這一出，是不是方向偏了？忠義之事可是大雅，怎麼能搞成市井粗俗之類的東西？就不怕亂了人心，到時反而不知什麼是真正的忠義？
「那是……天王仁義嘛，終究是老百姓，終究是讀書人，不願加害於他們。」
「戰火一起，生靈塗炭……」
「形勢緊急，也再不能因營頭本人的問題，亂了全軍的布局。」
段雨悠卻是低低嘆道，罪惡的還是這戰火本身，哪邊都沒差，她可讀過書的，之前紹武和永曆兩帝在三水還不是打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