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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讓孔孟,我讓君父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讓孔孟,我讓君父

李肆說著眾人再耳熟不過的歷史:「上古之人,藏身穴地,苦於風雨。有賢者造巢,眾人王之,名有巢氏。上古之人還茹毛飲血,有賢者鑽木取火,眾人王之,名燧人氏。繼而有伏羲造字,神農嘗百草,大禹治水,人皆王之,後世更奉其為聖……」
可話到嘴邊,卻又覺得這未免太牽強了,他們這些舉子,不是那種只讀爛了四書五經的秀才,都是有一定學問的,至少熟知歷史。定神再想,今日之華夏,就以版圖論,早在三代就已基本砥定,秦漢后定型,那時所謂的「道統」,原料還在董仲舒手裡捏著呢。
舉子們沉默,當然是,但他們不願公開表態。
這是在連通基本共識,舉子們默然點頭,老莊還無所謂,楊朱墨翟就是孔孟大道的死敵,要跟他們站在一起,很是不願,可只是說大家所求為何,這一點卻怎麼也難否定,勿論各家有何道,道正不正確,至少終點都是一個。
沉寂片刻后,算清楚的舉子們高喊出聲:「是——!」
見舉子們沉默,李肆繼續道:「孔孟恥楊朱,那麼商貨流通,是該用算盤呢,還是以道德?爾等都是飽學之士,不必孤來重講義利之辨吧?」
連段雨悠和鄭燮都在點頭,這是南方,更是廣州,即便再是書獃子,也已知世界之大,無獨華夏一處,那種「華夏之外皆愚昧蠻夷」的自大思想少了許多。但也正是稍稍開了眼界,審視華夏自身,又另有一種自豪,看那化外之地如海潮般一波波起伏,華夏雖兩三百年即改朝換代,還遭了五胡亂華和蒙人亡國,但傳承終究未斷。
那舉子連連搖頭。
李肆再道:「早前即有言,孔孟之道,根基在於血脈宗法,由父子、夫妻、兄弟之血脈人倫及於一國,擴之諸事。然宋明即有論,此乃古儒,上古乃至三代,都是封建之國,而後始皇帝起,化為郡縣,這根基早已變化。孔孟之言,若無董仲舒諸人新造為官儒,又何能舉內聖外王之旗,行儒法一家之政?」
李肆提到了他的天主大道:「英華立國檄文里就說過,人立於天地,所承大道為何?即是相安相利,共得福祉。此道之下,方有踐行之論,爾等所學孔孟之言,程朱之理,高於此道乎?難道不是踐行此道的細論?」
第一,李肆並不是要廢孔孟之道,只是要這一道從治政的位置上下去。
接著李肆道:「而此華夏,是由何而來?」
接著李肆問:「那你們說,這三族,是我華夏同胞么?」
靜寂了好一陣,舉子們一片嘩然,李肆這一論出口,含著太多內容,舉子們卻是先領會到了兩樁。
接著李肆轉掌,指向自己。
鄭燮兩眼圓瞪,失聲道:「自此之後,再無君父!?」
這反駁是老套路了,不是我孔孟之道不行,而是沒人真心行道。
這話說得誅心,但外儒內法的根底,讀透書的舉子們卻不得不承認。
那舉子怔住,憋了好一陣,漲紅著臉道:「學生又不是豬!學生心懷天下,求的是一展所學,為民造福!」
這是道家之說,舉子們心想,這就是要將孔孟之道從神壇上趕下來。但又一轉念,隱覺有什麼文章,那君王呢?立了上天,再立無人有權威之道,君王之權,又由何來?
李肆呵呵一笑:「爾等也視法家為惡?」
這問題眾人沒有馬上回應,苗瑤等族與漢人同為華夏子民,這倒沒什麼疑問,都是在盤算康巴藏人算不算。細一想,唐時吐蕃就奉唐太宗為天可汗,也算是朝貢藩屬了。宋時有差,元時設宣政院,藏人就歸於華夏之治。照著英華之論,元不算華夏正朔,可明時設烏斯藏和朵甘衛兩都指揮使司,還封了喇嘛教的大國師和法王,不管是政還是教,藏人都已在華夏治下。
上古到三代的事都是傳說,細節可是沒辦法爭論的,但李肆所言確實歷代聖賢所公認的道理,舉子們不得不點頭應是。
這是華夏人的共識,俗語有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從士子到民人,都是這般認識。而此說也如董仲舒尊儒一般,將上天擺在主宰人世的至高地位,舉子們都默默點頭。
鄭燮帶著眾舉子朗聲道:「然!」
李肆拔高了音調:「後人言必稱頌三代,以為君賢,臣德,民樂,這是為何?那是因為自上古到三代,我華夏之邦,求的都是萬民福祉!求的都是爾等所持,孔孟聖人所言之仁!」
大多數舉子都想,李肆該是在這裏為他老師段宏時的「真理學」開道,由此奠基為英華國學。想及孔孟之儒多半是要被踏于足下,心中又是哀楚,又是彷徨,一輩子都是讀孔孟書過來的,日後之世,又該如何立身呢?
「上天有大道,不僅及於人,也及於萬物。而此道我輩凡人只能漫漫追索,可執一脈,可得一鱗,卻無人可極盡此道。」
不等李肆開口,其他舉子都笑了,你不是豬,那就當別人是豬么?你有冠冕堂皇的大理想,別人就不能有小心思,想過得更好?
段雨悠心有所感,無比感慨地想著。
「此道及於人,有血脈之道,立學之道,有工商之道,軍政之道,道道紛雜,要怎樣才能相濟相成?就得另有一道,調諧陰陽,仲裁黑白,絕各道之害,揚各道之利。這一道就是君王道,我李肆……持此道而治國,持此道而王天下。」
這小插曲過後,李肆總結道:「上天施於人之大道,即便是聖人,也難以一蔽全。爾等肯定是在想,這英華一國,要行的天主道是斥孔孟,興楊朱,這可是大錯特錯!英華所行天主大道,容下了孔孟楊朱、老莊墨翟,乃天人相應的大道……」
李肆開口卻道:「剛才那三族歌舞,大家覺得美不美?」
接著李肆道:「英慈院救治傷病,又是依的什麼道?醫者眼裡,人人皆一,這不就是墨翟之道么?而工匠造物,依著的又是格物致理,這是什麼道?更是天道!爾等要論奇技淫巧,上古時若無有巢氏、燧人氏、伏羲和神農浸淫這格物之事,我等今日不都還是茹毛飲血,口吐獸言!?」
「正是君王不順天應道,以皇權惡法逞私慾,鉗人心,才使得仁義不行,天下乃有率獸食人之亂。若是歷代君王以仁為本,誠心修德,我華夏豈有綿延禍患!?」
李肆含笑點頭,那是肯定的,要把孔孟之儒趕下去,皇帝也就沒辦法再成「當世師表」、「在世完人」,更沒辦法依著儒家血脈宗法之理,成為天下人的大家長,成為「君父」。
今日李肆登台語及天主道,下面數千人都暗道一聲戲肉來了,這兩三月的口舌之爭,李肆是要在這裏,如英華所推行的「文符」一般,落下一個句號。不少人趕緊掏出硬筆小本,就準備當場記錄,他們都是為各類報紙撰稿的主筆或者「消息人」。
李肆點頭,開始話入正題:「華為美,夏為大,我華夏綿延數千年,卓然傲宇,余漾廣澤,由這三族即可見一斑。」
舉子們幾乎是要脫口而出,那還能是怎麼來的?華夏乃禮儀之邦,這禮儀自是孔孟之道,華夏因孔孟之道而內聖外王,自然四海賓服,夷狄也因教化而入華夏,這才有咱們這泱泱華夏。總而言之,這就是道統的力量嘛。
李肆嗤笑:「你來應試,是為飽暖么?」
英華所倡之天主道,在《白城學報》上經常提及,例如天人之倫、天演資本、天文歷算和各類格物之學,但都零零散散,不成體系。動輒為上天代言,卻又語焉不詳,這也是傳統讀書人一聽天主道就面露不屑之色,將其與道佛神鬼事聯繫在一起的原因。
眼見李肆要將孔孟之道借儒法一家踏于足下,鄭燮挺身而出。
第二,李肆所說的「君王」,就是一個居間仲裁調停之人,不再是統宰一切的聖人。
有舉子不甘地道:「上古先賢求的是民人飽暖相安,此外再多,聖人言,飽暖思淫慾,那工匠之事,怎麼就不是奇技淫巧?」
「我李肆立英華,早有所言,此國為萬民開,此國也是為萬民福祉,勿論孔孟老莊、楊朱墨翟,也勿論我李肆與爾等舉子,此願都該是心中共有的。」
這裏不是辯論會,要論舌戰,在場舉子都是靠著孔孟之道,靠著理學那一套邏輯自洽的東西吃飯,李肆可不一定是其中佼佼者的對手,他也沒再作論述,而是直入他的主張。
「這傢伙,還是把事情當作一樁生意來看啊,他要孔孟之道不再掌國,自己也交出君父,這不就是一場交易么?」
李肆搖頭:「可一國終須有法,嗯,你們會說此法非法家,那麼一國之軍是該行法家呢,還是該行孔孟之道?」
李肆問:「既已飽暖,何不就在家中傳宗接代,來應試做什麼?」
李肆舉掌對天:「天主大道,這及天的一條,就是上天本在!我們頭上有一個老天!善惡上天在辨,功罪上天在論!」
儒家講道德文章,當然不願承認法家是老搭檔,至少面上是不認的。對未入仕的舉子們來說,法家那套的根源可不在他們儒家身上,而是從皇權,從宮廷,從朝堂和官府里流下來的。那是權之私慾,是孔孟大道受了權錢邪魔所惑的侵蝕。
現在都還瞳有殘影,餘音繞梁呢,說不美那可就太違心了,眾人紛紛揚揚群聲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