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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理三綱

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理三綱

李肆手掌轉下指地,再道出這一論,英華的天主道,終於清晰地展現輪廓。這不是一門學問,這是一個共識,頂著同一片天,腳踩同一片地,君王執中守正,國人各索其道。治國上沒有君君臣臣了,什麼事得守那事上本有的道。
英華永曆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會試順利舉行。英華永曆二年元月初十,殿試在黃埔無涯宮至正殿舉行。五科總計三百多人分別得了一二三甲,進士科狀元叫唐孫鎬,此人是紹興師爺世家出身。江南禍起時,隨著親族來這廣東避禍,早早就入了天王府,在尚書廳下供職。此次由他得了狀元,出身在江南,又早從龍,算是調和英華治下各方讀書人的折中之選。
「辦事?我手都沒牽一下……」
有一句話叫「過猶不及」,親親尊尊,基於血脈宗法之禮擴散而出的孔孟之道,有著它自身適用的範疇,那就是道德領域。但是道德被扯來糊國政之牆,就變成了官儒。在漢人王朝時代,即便跟法家結合,終究還受著實用主義的限制,危害還未深入骨髓。而到了滿清,外族一壓,儒法相織,這多跨出來的一步,不僅拖著國政墜入腐臭深淵,還讓原本的道德失了本色。滿清犬儒社會的種種光怪陸離,那就是再鮮活不過的現實寫照。
老頭跑到無涯宮來,揪住李肆的衣袖,一臉暴戾地說著,就這時的段老頭而言,那就是活脫脫的腐儒作派,李肆無言苦笑。孔孟之道,可是華夏千年傳承,怎麼也沒辦法消掉,自然也沒必要消掉,否則華夏也就不成其為華夏,讓它往原本該待的位置上行去吧。
他有些緊張:「數千里之外,這番動靜,這國能不能周應得及?別忘了,韃子在西北鬆了口氣,現在也該是摩拳擦掌,有所動靜吧。」
老頭剛才也只是裝瘋,現在則講到了正事,不過語氣有些熾熱,像是在找李肆要報酬,他老頭子拼盡骨血推著這思潮來回蕩動,最後有了安穩流向,還不知道燃了多少陽壽。
嗡嗡議論聲頓止,大家也都在尋思這問題呢。
這本《真理學》一出,當時就被搶購一空,幸好英華境內的書坊已經經受了報紙大戰的考驗,不管是人才、技術和經驗,都足以應付這般局面。活字版一上,無數盜版紛紛揚揚傳播開來,氣得段宏時吹起了鬍子。
從私利上說,這類似「道德下鄉」的趨勢,舉子們是不樂意的。從他們所學孔孟之道的公利上說,他們卻不得不承認,孔孟之道,在這英華的周旋之地,可比滿清治下大了許多。
這一拱手,舉子們頓時驚醒,下意識地都嘩啦又跪下了。李肆再不要君父,不等於人臣之禮也廢了,他在台上一禮,怎麼也得三拜九叩來回……
「天主道有三論,一是上天,二是諸道與君王,三就是天人之倫。包括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許人自利、上天期人自利而不相害,這就是孔孟老莊、楊朱墨翟所講的大同之治!我英華立國,為的就是萬民福祉,為的是大同之治,這英華一國,也就是華夏人之國!是你,是他,是我,大家一同的國!」
李肆繼續畫餅,但這餅卻是清晰可見,將成事實的。
和眾舉子一樣,鄭燮的內心也被這天主道帶起的盪動塞得滿滿的,但他卻靠著急切和不甘擠出了一絲空間,出聲問道:「天王還未言,我孔孟道,到底將如何自立!?」
現在按照滿清紀元,已快是康熙五十六年,黃顧王等人之說雖有淡薄,卻還留著餘韻。此時的讀書人,多多少少接觸過一些,都只覺是遙不可及之學理,永難踐行。
這個表態讓舉子們心中蠢蠢欲動,董仲舒立起上天,大講天人感應,也是含著讓士子制衡皇權的用意,卻曲折蜿蜒,遮遮掩掩。而李肆只把君王立為世間仲裁之尊,這樣的君王,必然就要倚道而行,而他所倚的君王道,大家都有了發言權。
恩科狀元鄭燮一身大紅冠服,朝親手遞上「狀元封詔」的李肆跪拜而下,看著李肆那明黃龍袍上的雙身團龍,再感受著帽翅在腦後的悠悠晃動,一股極度陌生,卻又極度嚮往的心緒激蕩不停。
「果然是全新之朝,就不知我輩士人,能在此朝里作出一番怎樣的事業。」
「華為美,美乃循道而顯,夏為大,海納百川方為大,剛才三族歌舞,大家都看得明白,各族有各族風情,此理及於一國,士農工商,衣食住行,國政軍事,都各有自己的一番講究,也須得各自的道去領,由此才能相濟相成。」
「華夏立國,為謀萬民相利,背國者夷狄,入國者華夏,曰……國為民之綱!」
段老頭切了一聲:「你小子能把三娘勾住,就沒本事勾住我那懶孫女?」
「孤既不是君父,前朝大禮自該簡從了,一拜即可。」
天主道這一論的衝擊,讓舉子們心弦劇震,卻不像要踢飛孔孟那般抵觸。明清交際時,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等一輩人,已經在講虛君之治。但在外一面,有滿清入關,打斷了這思潮,在內一面,這幾人之學說,未能深究成理,終究只是飄渺之言。
李肆賣傻道,見老頭挑眉,趕緊補充道:「還得看她心思如何啊。」
士子們原以為這場人心風波,隨著李肆一聲「各歸各的道」而要平息,卻不想殿試之後,段宏時的《真理學》出爐,引發了更深更廣的思潮捲動。
「老夫的文字,印在擦屁股的草紙上,幾十文錢一本滿大街賣,即便不為銀子,也失了顏面。那盜版之人,趕緊殺一批,流一批!」
「至於諸位,英華未來,還等著大家盡展所能呢。橫渠先生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他對讀書人所願,而在這英華,更有去處,待著諸位去踐行!」
現在《真理學》一書立起了新的三綱,頓時讓士子們精神大振,段宏時這書是在說,除了教化人心,弘揚文教禮儀之外,孔孟之道沿著理學再到段宏時這「真理學」一途,還是能有擠進君王道的機會。
「對了,你與我那侄孫女,該何時辦事?」
說得直白些,他們士子們能更理直氣壯地高舉道統,將孔孟道變為君王道,當然,這個過程本身就得受李肆那君王道的仲裁,光靠之前什麼「聖人言如斯,當世即該如斯」的蠻橫,那可是不行的。
「白城學院有四樓,立心樓是探究天人大道的學究之路,立命樓則是以學以德入工商農稼,助民人謀富貴,繼學樓則是廣采華夏數千年絕棄之學,興文立史,太平樓則是探究君王道的治政之路。這四樓正廣開大門,等著諸位入內。」
李肆舉起了「德」字,說的是,孔孟之道就別來治國了,統統去治人心,道德世界是你們的。
鄭燮深深嘆著。
李肆長嘆一聲,不是他推脫,年底就有消息傳來,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人心之事,殿試前就已經丟手了,做到眼下這般地步已經足夠,接下來的事,就看這英華新國能不能攪起大潮,將舊事物,舊思想卷進全新時代吧。
李肆朗聲道:「孔孟之仁,乃人心根底。治國非止治人心,所以才要孔孟之道與諸道并行,而就治人心一事,非孔孟道不行!」
「上天造人亦造物,人自利而有界,人當與造物相濟相諧,曰……天為人之綱!」
「天道施於世,君持道而治國,有道國興,無道國廢,曰……道為君之綱!」
孔孟道連著理學,被李肆推下朝堂,停在了人心一層。而他所持的「君王道」,士子們看白城學院太平樓薛雪所講的課目,竟有些類似鬼谷子一類的「謀道」,也就是帝王術,都覺再沒自己插手的空間。
卻不想李肆丟出這天主道,一腳將孔孟道統踹下朝堂,一腳也將君王踹下遙不可及的雲巔,竟是再牽起了那三人之說的尾音。而與之不同的是,李肆不是要虛君,而只是「矮君」,他要君王跟著孔孟一起矮下去,由此敞開空間,迎入其他的道。這一說竟是自洽一理,讓黃王顧那番虛君之論有了實在的落處。
段雨悠撲哧一笑,卻又轉頭朝場中看去,正見那鄭燮朝帳中拱手,像是敬謝李肆對孔孟之道的「引流」。
剛才是一震一摔,現在又是一捧了。
「興教化,廣仁德,修身齊家,乃至以德考官,以仁諫君,孔孟之道,下要行到鄉野之處,上也要及於君王耳心,讀孔孟書的人,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李肆受了一拜后,揮袖下了台,進到帳中,一張沉凝肅穆的臉頓時垮了,抹著額頭上的汗道:「可比盤石玉跳大鼓還累……」
李肆此言,讓舉子們都開始為孔孟道低頭去找起地盤來,同時也都在想,這跟之後中了會試,進了翰林院,到底該幹什麼可有密切關係。
李肆呵呵一笑:「老師,你閉關數月,卻不知這一國又有了什麼變化。已經閑了半年,現在人心也暫時調順,我正想著動動呢。」
眼見夜色已深,士子們也都人心似醉,這麼多東西一時難以消化,李肆就不再多言,虛虛拱手道:「英華一國,還僅是小小天地,若是不願受這般前程,孤無怨言,若是願與孤攜手而進,在此孤代治下千萬民人,向諸位謝過!」
段老頭還不信,看了看李肆給他的一封文報,語氣才緩和下來:「兩萬人頭……唔,那小子終是露了真面目,我看啊,他就像是你分身而出的一頭羅剎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