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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雖是無奈,卻也是故意

第四百六十章 雖是無奈,卻也是故意

「再漲下去,就會引來越來越多的土地投機客,他們不是以田為業,而是左手進右手出,賺個差價,到那時候,層出不窮的花樣就會落到農人身上,然後讓千萬農人淪落為佃戶。現在已經有一些鼻子靈光的豪商,在暗中鼓搗什麼田牙會,這可是危險的徵兆,我才不得不召集大員,緊急部署開閘行動。」
她問:「那麼,總不能任這地價繼續暴漲吧……」
推高地價,推動宗族力量在資本誘引下,先從土地上退開,這也是梳理廣東內政的必然一步。
又一個蒼老聲音響起,嚴三娘想了好一陣,才想起這是門下右侍中楊沖斗,這老頭道:「陛下立新國,開華夏新氣象,一番動蕩自是免不了的,之前是在國政和朝堂上,現在這番景象,只是余勢及於鄉野。雖說不足為慮,但本朝法網細密,官府也下到了鄉里。善政自是澤民更深,可官府若有情弊,也害民更深。若是不在吏治上下足功夫,怕綿綿禍事,接踵而至。」
除開必然趨勢外,還有李肆刻意的推波助瀾。一方面他借相對成熟的商路,不斷打壓糧價,一面借入籍、過契等事,縱容甚至鼓勵工商將銀子轉入土地。這是一番清洗,求的是消滅廣東一省的糧食產業,推著農人向經濟作物轉型。有湖南、廣西、廣南、暹羅,乃至正在開發中的南洋稻米莊園支撐,廣東不需要再自產糧食。土地和人口都要從低水平的經濟層面擺脫出來,為迎接工業時代而作準備。
再是劉興純的聲音:「我看這入籍之事,是不是停一下?上半年廣東刑案就有上萬起,其中命案兩千多起,十人以上群體案六七百起,更不乏鄧小田那種給儒黨送口實的大案。田價高到這般水平,失田人即便只有百分之一作亂,咱們這一國都是動蕩不安。」
廣東地價暴漲,不過是歷史必然。在他前世歷史里,廣東地價在百年內也在暴漲。南海番禹順德等縣,地價在雍正年間最高不過十來兩,而到了嘉慶年月,上等田甚至有八十八兩的畝價,扣除通貨膨脹因素,也有數倍漲幅,這是工商興旺后的必然趨勢。
嚴三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催促著他趕緊老實交代。見她沒有深究這句話,李肆心道,他的確要顧農人生死,但跟工商之利相較,農人卻是擔著生死,到底他維護哪一面,不言而喻……
李肆依稀記起彙報曲江事件的奏章里有這麼一個人,但念頭很快就轉開了,沒那麼湊巧吧。
李肆道:「楊老說得好,藉著這股勢頭,不僅要讓都察院真正進入角色,還要讓新聞司導引報紙朝吏治上挖。同時呢,叔叔你該引著賢黨在縣鄉公局上下功夫,賢黨不也是倡鄉約的么,這番局面,就該推著公局出來多承擔一些。
李肆搖頭:「化解!?這番情形,本就是計劃中的……」
最明顯的是順德縣,全縣有四成土地都是族田!由此吸納的人口和資本,就難以轉入國家體系裡。在這種格局下,朝廷法令,官府管治,都無法真正貫穿到底層。
另一個沉穩嗓音響起,還帶著點滿清官老爺的腔調,這是李朱綬。他道:「工商是把住了,但農人怎麼辦?柴米油鹽的價倒是保得很穩,怎麼也不會大亂,可現在朝廷言路大開,往日那些個埋在深處的臟污之事,全被儒黨翻騰出來做文章。朝堂里賢黨三天兩頭找我,眼見是要丟開我,徑直上書大言國是,掀起一場新風波了。」
接著她臉頰上湧起憂色和不滿:「可這番麻煩,不像是在沙場上對陣韃子兵,阿肆啊,你喜歡一個人擔著這些煩惱,什麼事都不跟我們說,到底是要怎麼化解?」
接著是顧希夷的話音:「地方還在推波助瀾,雖然朝廷法令是置產購田都可以入籍,而且在城鎮置產還有優惠。但城鎮地產租子很難提上去,相比之下,置田更方便,收益更多,也更符合傳統,所以地方更鼓勵置田入籍。還有另外的好處是,可以瓦解地方宗族把持公局的形勢,還能讓購田人出資支持鄉下道路、蒙學和醫院的建設,這關係著地方主官的政績。」
說話的是范晉,又一個沉冷嗓音道:「名份能拿穩最好,拿不穩也沒什麼,無非是咱們軍人多流血。此事不止是外事,更是內務,再不動手,那頭怪獸就要吃掉咱們的根基了!」
「至於入籍之事,雖非地價推高的主因,也值得重視。一方面要調理廣東各縣的政策,另一方面,周邊各省的官府下鄉之事也可以嘗試啟動,至少是放出風聲,緩解一下廣東局勢。而真正要解決這個問題,這一階段,就得看開閘行動了。」
見嚴三娘柳眉緊蹙,李肆心中浸著暖意,也不顧升職為肆草堂文書的六車小丫頭就在身邊,將嚴三娘攬入懷中,低聲問道:「是真擔心夫君的江山呢,還是擔心夫君忘了昔日對娘子的承諾?」
金融必然要興盛,但絕不是現在,絕不是連工業體系都沒拔起來的現在。所以李肆在這方面卡得很死,用銀行、投資公司和票行等各方力量把堤壩築得高高的。
如此劇烈的動蕩,副作用也是相當明顯。即便李肆和英華朝廷,連帶地方官府都在糧價和日用百物上儘力保穩,安定社會底層,但龐大資本投注于土地,必然導致農人失田,然後這些失田之人,無法順暢轉到其他層面謀生的話,就出現了種種問題。再加上一些人難以適應社會變化,也被拖入到這股渦流中,讓亂象進一步擴大。從農人轉為工人,卻連續引發事端的鄧小田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李肆這麼說著,嚴三娘杏眼圓瞪,充滿期待。
嚴三娘不好再「偷聽」下去,就到了別處休息,待得這臨時國務會議結束,眾人散去,她才又進到置政廳。
嚴三娘止住了腳步,就聽另一個聲音道:「莫家的人倒是好找,可黎家顧慮太多,總以為咱們的人是鄭家派去試探他們的。備選方案也定好了,就是用軍情司的黑貓。只是天地會在主持這事,白貓的調度隔著一層,行動變數太大。」
用手輕輕撫過李肆額間的皺紋,多年前,在李庄聽濤樓下,李肆允諾讓這個世界再無苦難的情形湧上心間,嚴三娘笑著微微搖頭:「妾身早不是那時的無知小女子了,若再回到那時,你可再哄騙不了妾身。這天下世事,哪有絕無苦難的,只能是一點點變好。」
「對了……鄧小田那事,似乎有個什麼鍾老爺?」
歷史進程,絕無人可以如拉鐵線一般自如進退,原本李肆計劃里有一年半時間來進行轉頭。讓資本咬在土地上不過是權宜之計,是沒有渲泄出口的暫居地。英華真正要轉型,最終必須要將資本從土地上拔起,甚至比之前明清舊時還要淡漠。
這是賈昊,嚴三娘柳眉一挑,這傢伙不是該在湖南前線么?怎麼悄無聲息地回了廣州?還有,這說的是什麼事?阿肆這傢伙,不趕緊解決眼前的麻煩,在神神秘秘鼓搗什麼?
嚴三娘楞楞點頭,雖然不是全明白了,卻聽出了李肆有些無奈,但卻絕不會逃避退縮的決心。
另一方面更關鍵,這也是工業還未騰飛時的無奈之舉。這幾年下來,工商通暢,豪商滿地,他們也必然要去買田置產。眼下工業方面還沒有獲得技術上的突破,無法吸納眾多資本,也只能讓工商去吃農田。不讓他們吃,他們就會去鼓搗金融。去年所發的國債,現在已經在地下形成了一個證券市場,若是沒有土地這個出口,銀子都撲到證券上,接著的期貨、股票一類新鮮玩意,絕對會被這幫富得滿身發癢的商人們鼓搗出來。
李肆再次說到開閘行動,嚴三娘好奇追問。
彭先仲道:「入籍之事不能停,這是唯一能化解工商總會顧慮的路子。將湖南、福建、廣西和雲貴處的商人富紳盡量吸聚到廣東,讓他們跟工商總會的步調一致,這樣才能更穩穩把住工商總會。」
彭先仲的聲音響起:「現在的確很危險了,應天府上月的地價平均又漲了兩成。截止到上半年,全省過契的田地買賣高達兩萬多頃,六月比五月漲了一千多頃。算上城鎮地面,今年上半年,就有近三千萬兩銀子摁在了土地上,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全年估計得到八千萬兩,這還不算白契買賣。按照神通局的曲線圖追溯,這是康熙五十一年的十幾倍!」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問題,也可以靠地價推高這個手段來進行化解,比如現在廣東治下,官府下鄉和縣鄉公局推動的最大阻力來自地方宗族,這些宗族把持著大量土地,還是儒黨最中堅的支持力量。英華掃蕩了清廷在廣東的管制,卻還沒在鄉村間深入,這些宗族雖然無法在英華國政上凝聚為強有力的反動力量,卻在地方政務上佔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李肆笑道:「當然不會,這般漲勢,也出乎我的預料,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提前辦了。」
把報紙朝書案上一丟,嚴三娘道:「看吧,這才是聖道元年呢,都有人學你造反了。」
嚴三娘有些難以接受:「你是說,這就像一場戰爭,有人死傷,總是難以避免?這不是跟你唾棄的什麼大仁小仁論一個調調么?」
因此此時的廣東,就如彭先仲所列數據那般,崛起的資本沒有渲泄之處,只好返身咬在自己的尾巴上,咬著土地不放。
李肆嘆氣:「娘子,就像在戰場上,不管是誰死,你的每一個決定,必然會有無數人因此而死。國政之事,雖不像戰爭,直接決定生死,可依然要面臨取捨。這不是大仁小仁,不是因大仁而必須丟棄小仁。每一個人我都不會放棄,但每個人分到的機會必然沒辦法平等,同時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自己伸手,為君者,必然要面對這樣的處境,同時承擔所有結果。」
然後她調皮地拉拉李肆的小鬍子:「若不是見這世間在你手上正在變好,妾身早就帶著女兒雲遊四海,再不理你這暴君了。」
「明天你家夫君就得有一場表演,到時你可以在一邊看,不過有言在先,那只是表演……」
「娘子好氣色,就是練拳別太使勁,當心肚子里的孩子……」
嚴三娘沒好氣地道:「你啊,還是少擔心點妾身肚子,多擔心點自家江山吧!」
見到嚴三娘一臉紅撲撲的,李肆嗔怪道。安九秀年初誕下了第二位公主,現在滿朝目光都投向再度懷孕的嚴三娘,指望她能誕下第一個皇子。
見著嚴三娘眉頭挑了起來,趕緊笑道:「是不是在想你家夫君我,真是個不顧農人生死,只想著為工商謀利的暴君?」
原本也不是完全將資本導入土地,以黃埔城為模板,李肆也掀起了一股城區翻建的熱潮,但畢竟此時的華夏,在房地產上面的商業模式遠不成熟,收益期太長,相關法規保障也沒跟上,只有少數資本流到這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