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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前路艱,蓄勢待發

第五百一十二章 前路艱,蓄勢待發

喧囂聲里,這座建築的大門打開,眾人互相招呼著,列出歪歪扭扭的長隊,井然有序地向里行去。
那個人高聲嚷著,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定了定了!」
進了天廟,高廣穹頂頓時讓李順和他的媳婦覺出了自身的渺小,心弦震動中,祭祀朝他和善一笑,然後揮手示意,讓他將血親牌位掛上去。
碼頭上,一群穿著灰衣,樣式跟英華紅衣軍一般無二的軍將下了船,被眾人簇擁在正中的,正是新人扶南總督吳崖。他轉頭看向另一人,揮手道:「謝八尺,萬里迢迢,你多保重。」
現在李肆橫空出世,英華插手南洋,歷史大潮有了另一番流向。李肆驅數萬戰俘在金甌屯墾,跟崑崙島海軍基地相互呼應,這股力量,非高棉和廣南所能抵禦,由此也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因此他們對自己所居之地,到底會叫什麼,更是充滿期待。名不正則言不順,朝廷命名,自然比他們自家俗稱更有意義。而現在定下這個「懷鄉」之名,寄託了他們心牽大陸故土的情懷,自然不份外激動。
「公祭是祭血脈親族,不分嫡庶貴賤,中外種姓,你們既已是華夏男兒的妻妾,自然可以名列根牆。」
在三個安南媳婦的喜悅目光中,李順將三塊紅牌掛在了自己的牌子旁邊,看著他這串牌子,祭祀抽了口涼氣。
河仙莫家一直是在夾縫中求存,而且以商立業,總覺得自己不必,也不能完全向誰低頭,否則就要觸怒其他各方。更重要的是,莫玖去世后,新的當家人莫天賜威信不足,族中老人不願捨棄既得之利,更視威脅他們海貿的南洋公司為死敵,對新來的英華自然抱持敵視態度。
一人從碼頭方向跑過來,背後則是幾條高桅大船,駐在崑崙島的海軍三天兩天都在這裏打轉,不是巡視,就是購買米糧副食,這裏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那是海鰲級戰艦。
「也還不是化下之土,只是南洋公司的託管地,算是……比藩屬更近的領地吧,朝廷只派總督和法司的人來,其他事情,都是南洋公司管。」
「扶南?咱們這裏,也要成華夏之土了?」
根牆上,細碎的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有如置身綿綿春雨中,天廟大殿,根牆兩側的通風設計,也送來微微涼風,大殿一側,天女天童在低低哼唱,這一切都匯聚成柔潤的透心之氣,讓李順感覺整個人格外清靈。
朝廷將此處定為什麼託管地,他們不懂,但朝廷要派官員來,這事他們懂,此處就已是王化之地,他們也重新回歸華夏。
往小里說,這裏的格局卻全是由華夏人把控,也是三方格局。在英華屯墾地的西北二百多里地,就是被俗稱為「港口國」的河仙,此時正是河仙莫家第二代莫天賜當家。
英華屯墾地東北二百多里地,就是美萩,美萩東北百多里地,就是著名的柴棍,也即西貢(胡志明市)。美萩,包括柴棍,早期是由廣東海盜,南明總兵,俗稱「楊二」的楊彥迪和陳上川等率眾南投,找廣南國主討來的土地。為此楊陳等人在此屯墾開荒,同時為廣南國主效力,與高棉人對戰。
李順呆住,此話從何說起?
「當初立此譜時,朝中的書生們還大叫非禮,可官家說,他家自北方逃難而來,已丟了族譜,失了記憶。確實不知祖父是誰,曾祖是誰,就知道姓李,出自渭河。但他說,這還不夠么?只要是華夏之人,足矣。說起來,此時我輩華夏人,不知祖輩根底的,十之八九,他出自於民,這又有什麼值得羞愧的?」
海外東南是越南的崑崙島,也稱崑山島,現今已是英華南洋艦隊的基地。崑崙島西北二百多里地,海岸邊就是英華所建的屯墾地,位置在金甌半島東北面,李肆前世的越南薄遼省永利市,本是占城國古城。
急不可耐的人群紛紛叱罵這不識相的小子,他趕緊喊道:「是吳崖!吳大將軍要回來了!」
祭祀眼神悠悠,說起了早前一樁事,當時也引發了國中議論,但接著就被正在動蕩的輿論風潮給掩蓋了。
聖道二年四月,金砙屯墾地,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前,無數人聚在此處,紛紛攘攘地議論著。
眼下這片待開發的蠻荒之地,正是三國相爭的形勢。往大里說,西北的柬埔寨,也就是高棉,正窺伺此地。北面廣南攻滅占城后,在名義上擁有這片土地。現在英華這頭巨無霸踏足南洋,又在此地東南踩下了一根又粗又硬的腳趾。
「別擠,先老弱后丁壯!」
廣南這一退縮,河仙莫家和美萩陳家頭上就少了一層壓力,由此也活躍起來。根據他們自身對局勢的理解,對英華插手此地的行動有了不同反應。
之前也有天廟陸續建起,設了根牆,但這懷鄉已有六七萬人,遠遠不敷眾人所需。因此新建了這座宏大天廟,供這些異鄉立業之人來「紮根」,當然,新立天廟,大家都來拜一拜,也是人之常情。
「你們知道,首任總督是誰嗎?」
三個媳婦緊緊抓住李順的衣服,生怕被人流給沖跑了。行得一陣,才覺沒什麼亂子,反而讓李順遭了旁人或羡慕或鄙視的重重目光。媳婦們都紅著臉低著頭,跟在李順身後,忐忑不安地進了天廟。
被小謝的豪氣感染,吳崖笑道:「好好!等你回來,這南洋,想必也是大不同了。」
這是新開的天廟,自這些戰俘發配而來,就有天主教的祭祀一直跟著。他們一方面配合醫衛,為戰俘治病療傷,一方面也以講經的形式,教導戰俘謹守衛生習慣,同時讀書認字。雖然很多人對這什麼虛無縹緲的上天,依舊不清楚到底該怎麼信,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已習慣了祭祀們的存在,習慣了向那塊高大的空白牌位禱告默思,由此獲得心中的安寧。
「咱們可不是扶南,扶南包括了往日大半個占城之地,這名字,本也就是此處古國之名。」
「開了開了,大家先紮根了!」
她們的姿態和神情將這心意表露得再清晰不過,如此莊嚴肅穆之地,據說還是公祭之所,就相當於族祠。她們自認不過是李順的妾室,李順多半還是要娶華夏之女為正室的,妾室怎麼能列名族祠呢?
首先是廣南,原本廣南一心向南,但英華在北面速滅鄭主,將交趾全盤握在手中,已是攝住了廣南。英華在金甌的動靜,更加劇了廣南人的恐慌。從戰略態勢上看,廣南已遭南北夾擊,就沒什麼挪騰之地。這麼長時間里,廣南國主一直沒跟英華進行正式的官方接觸,與其說是有所倚仗,以不變應萬變,不如說是被嚇麻了膽子,不知該如何應對。
如皇帝所說,自現在開始,就要立正心念,即便此處離神州數千里,可心與祖宗相連,這就是故土華夏。
片刻靜寂后,歡呼聲更甚之前,連李順都捏著拳頭,用力地搖擺著,好啊,帶著他們,將高棉土人殺得血流成河的人頭珠簾吳崖又回來了!還是來當他們父母官來的,這裏不僅會更安全,不定吳崖還會帶著他們,立下一番開疆拓土的偉業!
另一方的美萩陳家一直是依附強者而存,當家人陳聖音透過廣南關係,對英華的力量認識很深。當樞密院海防司、塞防司分別找他談過話之後,陳聖音已經說服族人,待時機成熟時,就納土稱臣,重歸華夏。
將從曾祖父到父母的白底牌子掛上一處空勾,再掛上自己的紅底牌子。李順看向自己的媳婦,伸出了手,媳婦們一人捏著一塊紅牌,都有些畏縮。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人身上,似乎早就有所等待。
送走吳崖,小謝回到座艦,卻撞見另一個人,見這人的裝扮,小謝先瞪眼,后皺眉,再笑道:「郎世寧,你是想通了?」
自五百公里高空往下俯視,穿透雲霧之影,昔日佔城之土,現今高棉和廣南爭奪的地域盡然入眼。湄公河三角洲,也就是李肆前世,越南領土的最南端。
懷著深深的感悟,李順帶著媳婦,朝大殿正中,那塊高大的空白牌位,恭謹拜下。
「官家只知有父,不知其祖,就能記得,其祖出自渭河。所以官家的祖祠上,祖父是李公,曾祖是李曾公,一直上溯,最早是李太公。」
「真的……可以嗎?」
祭祀帶著敬仰的神情慨嘆道:「官家還說,往日種種,沒能留下的,確是遺憾,正因如此,我們才要真真把握住現在,從今而始,讓我們華夏之人,再不忘祖宗。」
在李肆前世,湄公河三角洲就是這兩方華人為先導而開發出來的,但隨著歷史演進,越南奪占整個湄公河三角洲,法蘭西人殖民越南,華人之勢漸漸泯滅于這歷史大潮中。
慫恿和引領高棉人數次進攻英華金甌屯墾地,就是莫家族老的決議,為此高棉人丟了上萬壯丁,國勢更顯頹敗。
「咱們這裏叫……懷鄉!」
「你這小子,居然學著官家立祖!?」
送他之人是通事館知事謝承澤,他爽朗笑道:「你是動刀兵,我不過動口舌而已,雖是踏洋萬里,也不過等閑之事。」
楊彥迪因與部下內鬥身死,廣南國主直接伸手到柴棍。陳上川部深得廣南國主信任,在美萩繼續發展,1715年身故時,還獲「輔國都督」和「上等神」之封。其位由族弟陳聖音繼,兒子陳大定統兵。
報信人滿臉漲紅,似乎這才是真正的大消息。
當南洋公司將這片土地稱呼為「扶南」,開始組建管治機構時,這個時機已成熟了一半,另一半則還要等待南洋海面,那場預定對決的結果。
此處人丁已有三四萬人,大多都是歷年大戰里被捕的戰俘,定有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勞工契約。到此時,小半人已是自由身,在此處享有田地,還兼著南洋公司的工作。有這些人的前例,其他人也都是滿心憧憬,沒什麼燥亂。
河仙莫家處境最為複雜,早前暹羅攻高棉,此處就被暹羅侵佔過。後來雖得以復地,卻又因緊鄰高棉,不得不仰其鼻息。此外該地是莫玖從廣南國主那裡討來的,名義上還得奉廣南為主。得虧莫家堅持以商立地,不涉刀兵的策略,總算能保有一定的獨立性。
初聽此事,李順就覺匪夷所思,可聽到後來,心中急流翻滾,沒錯啊,這百年來,小民亂世求存,顛沛流離。他雖是陝西米脂人,卻也只記得爺爺叫什麼。更早之事,窮苦人家,誰能留什麼族譜?皇帝居然跟他們一樣,也出自草莽,還不願矯飾此事,這樣的皇帝,真恨當初自己為何沒能早早投效,反而跟著韃子助紂為虐。
換上了一身素潔麻袍的郎世寧,撫著胸口的十字架,長嘆一口氣:「上天浩瀚,該能容得下我主的恩澤。」
聽著這些話,李順心中也掀著波瀾,雖然沒能回到故土,但這裏,終究也不再是化外之地了。在他身後,三個安南媳婦也都挺起了胸脯,聽這言語,這也算是中土了,她們可也是中土之人。
接著心緒轉動,李順又覺慶幸,即便被流遣南洋,皇帝仍然懷著滿腔仁心的,否則自己何以在這短短一兩年裡,命運就截然轉了向?
皇帝居然搞不清祖父是誰!?甚至都不願編一個!?
祭祀顯然已見慣了這種情形,溫聲勸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