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滴血的筆杆子
啪的一聲，查慎行手裡那本書掉落在地，看著封皮上「維止錄」三字，知府的眼睛眯了起來。
張廷玉有想法，而且很對雍正的路子。漢人里也有雍正信任之人，嚴格說只有兩個半，第一個是李衛，第二個就是張廷玉，那半個是岳鍾琪。
「南面？南面也正到一國轉身的要緊關頭，那李肆可沒工夫北望，這是臣妾自己的意思！」
浙江海寧，一群官差湧入初白庵，將別院中正扛起魚竿準備出門的老者堵住。
隆科多垮台，對王公宗親，乃至滿臣都沒太大觸動，畢竟此人沒什麼根基，相反，朝堂和地方的漢人卻有不小的動靜。
「若沒有始皇帝那般權柄，又怎能挽得天傾？萬歲爺的大決心只在嘴裏嗎！？」
「什麼事？無非是今上忌我江南文人，殺雞儆猴而已！」
知府舉著那本《維止錄》，笑眯眯又惡狠狠地道。
陳世琯是海寧人，海寧陳家嘛，之前的廣西巡撫陳元龍駐留南蠻，一直沒有北歸，那也是海寧陳家的人。查嗣庭是海寧人，海寧查家嘛。查嗣庭的哥哥查嗣璉，在康熙朝時就跟《長生殿》案有牽連，改了名叫查慎行。
雍正最初還覺得這建議很好，很能整肅人心，但此時再看，卻覺出了不對。三朝聖訓都加在一起，他雍正的話份量不僅不足，還更要被兩代先帝壓著。人心是整肅了，得來的卻是「守祖宗之法」，這查嗣庭是繞著大圈子為隆科多聲張，反對他雍正的新政呢。
「臣妾不敢妄言國政，可隆科多……舅舅之事，王公宗親那邊雖也念叨皇上對漢人太過寬信，竟容綠營組火器軍，還駐防京郊，但他們對皇上處置舅舅倒沒什麼怨氣。」
雍正心神恍惚，出了映華殿，才清醒過來，循著茹喜的話深思下去。
沒有絕對的權柄，難以推動新政，而沒有絕對的服從，又哪來絕對的權柄？要得到絕對的服從，就得開膛破腹去誅心！
「查家犯了什麼
他本是一腔怒意去映華殿斥責茹喜的，年羹堯還在進京路上，左都御史蔡珽忽然跳出來彈劾年羹堯勾連南蠻，圖謀反亂。
「人都是這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苦而患懸殊。萬歲爺要立權柄，就得從身邊人立起。隆科多在朝堂不願跟著萬歲爺的一盤棋走，年羹堯在地方跋扈專權，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兩人不挪開，又怎麼在一國推行新政？就靠李衛田文鏡鄂爾泰幾個孤臣嗎？」
雍正報著好好收拾一頓那女人的心氣去了映華殿，卻被那女人的一番話洗刷得垂頭喪氣。
帶著官差來的竟是杭州知府，如此冷厲地呼喝著。
年羹堯之事，雍正覺得還可以緩一緩，放到年羹堯進京之後再論。打擊攀附隆科多的海寧一黨卻是當務之急，如此既可以洗掉隆科多在朝堂的勢力，還可以震懾漢臣，收攏人心。更重要的是，經新政一壓，江南文人，已有成黨之勢，即便康熙在世都不能容忍，更何況他雍正？在他眼裡，臣子最好個個都是孤臣。
朱明就是被你們江南文人敗了，怎還能讓你們繼續敗我大清！？
這些漢臣，大半是翰林院出身，基本都放過一省學政，更重要的是，大半竟都出自海寧！
「你還出易經題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四書題曰『其旨遠、其詞文』，《詩經》題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前正後止，是取民間譏語，曰『正』乃『一止』惡相，譏諷皇上如前朝正隆、正大、至正、正德等惡德之君么？」
「康熙五十六年，先帝駕崩，查嗣庭在日記中寫道，近日腹瀉，頗為不適，是為大不敬！」
這份彈劾讓雍正一下就想到了蔡珽的消息來源，此事涉及南北兩面，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從蔡珽身上查下去，如雍正所料，線頭竟然轉到了茹喜身上。
既要整治漢人，是不是從這幫漢臣身上下手呢？
「查慎行
那知府冷笑道：「不必了，路上自能見著。」
之前在映華殿里，茹喜這句話，還在雍正腦子裡攪著。
「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這對聯，是你留在諸橋鎮關羽廟裡的吧。」
再加上對其他題目或毫無意義，或內含譏懣的指控，去年查嗣庭主持河南鄉試所出的題目里，竟然沒一條逃脫，如果是那題目是雞蛋，在前來問罪的刑部官員嘴裏，那就是無數根骨頭編織起來的雞蛋。
烏喇那拉氏以為雍正是在憂慮責罰隆科多的連鎖反應，將自己所接觸的滿人言語道了出來。
「你三場策論題內皆有『君猶腹心，臣猶肱骨』之語，皇上問，『古人謂君猶元首，而肱骨、腹心皆指臣下而言，今不稱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嗎？』」
蔡珽卻誤解了雍正的想法，以扳倒年羹堯為自己的政治使命，不斷彈劾年羹堯，但因材料陳腐，對雍正沒有太大觸動。可沒想到，蔡珽這次的彈劾份外有力，矛頭直指曾是允禵幕僚，叛逃到了南蠻的陳萬策，說年羹堯通過幕僚左未生，跟此人有不尋常的聯繫。
雍正這麼感慨著，這些飽讀詩書的漢人，即便被掐滅了反心，當了我滿人的狗，可心底里總還揣著一分鄙夷，對我滿人的鄙夷。只要有機會躥上朝堂，就要興風作亂，還當自己是朱明文人，可以心懷孔聖，睥睨君王。
一直到坤寧宮下轎，雍正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皇后烏喇那拉氏喚了好幾聲才醒轉。
「查嗣庭在日記和書中悖謬怨望，對先帝治政頗多詆毀，對隆科多百般諂媚。」
當李肆接到這個消息時，只能感嘆歷史慣性頑強如斯，雍正還是發動了文字獄，甚至目標都沒變，還是那查嗣庭，就不知道在他所改變的這個時空里，查家會不會被一股腦殺絕，由此那位金大俠，再沒了出世的可能。
基於李光地的傳承，張廷玉的思路很清晰，從文字入手，收緊打擊面，加大打擊力度，以求獲得最大的震懾力。對他來說，大仁之下，這些人的性命，以及受鉗制的文字，都是必要的犧牲品而已。
「萬歲爺的新政，田畝錢糧事是動漢人根基，兵馬槍炮事是動滿人根基，哪一樁都是亘古未有的大業，僅僅只是一般皇帝那等權柄，又怎麼能推得下去！？」
潑皮都是差人裝扮的，叫王之彥的書生還在喊冤，可到了杭州府衙，知府一句話就問得他臉色煞白。
「查嗣庭還遣其子查克上在外，受士子請託關節。」
查慎行呆了片刻，苦澀地道：「容我回家告之兒女一聲……」
讓差人押走了查慎行，那知府撿起書，細細翻了起來。
這個蔡珽本是年羹堯舉薦上來的人，曾任四川巡撫，但因利益之爭，年羹堯逼死了蔡珽的親信夔州知府程如絲，兩人鬧得水火不容。蔡珽再遭年羹堯彈劾，押進北京問罪。雍正寵信年羹堯，不願讓年羹堯面對更大壓力，就把蔡珽開釋，還升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自然也有告誡年羹堯之意。
這也是必然的，隆科多入軍機，自然要拉扯起自己的勢力，屁股後面跟了不少漢臣。隆科多被處置后，這些漢臣還在叫嚷不可亂了朝廷經制，看似為大清國的滿人根基說話，實則是幫隆科多開脫。
是那李肆要整治年羹堯，還是那女人自作主張？如果是前者，他更要保年羹堯，如果是後者……那女人以為自己是誰？
此時雍正對老八和十四已經沒太大忌諱了，眼下格局跟之前有了太大不同。對滿人來說，只要皇帝是姓愛新覺羅，是站在滿人一邊，那就夠了。甚至很多王公宗親，開始慶幸不是老八和十四那等手段溫婉的人登基，否則難以穩定國勢，跟南蠻抗衡。
查嗣庭也沒直言隆科多之事，而是討論雍正新政里「廣聖訓」一條，
「順治康熙兩朝，既重文治，也重治文，若要人心歸服，就得從文字入手。」
風暴已罩住整個海寧，無數人聚在渡口，看著官船北上，那船上是查嗣庭、查慎行和查嗣瑮等查家一百多號男女老弱。
一份是山東巡撫陳世琯的摺子，沒講隆科多的事，而是神來一筆，求請禁回教。
被這突來的指控驚呆了，查嗣庭好半天都沒發出聲，刑部官員對身邊手下道：「記下來，皇上諸問，查嗣庭無言以對。」
可具體要怎麼處置，才能最大限度震懾漢臣，雍正一時沒有想法。
「你還在為查家喊冤？你這對聯，把漢朱並立，悖逆之心昭昭，竟也入了查嗣庭的書里，成了他悖亂不軌的又一鐵證。查嗣庭是凌遲還是分屍，還不知道，查家死多少人，也不清楚，可你王之彥，一個小小生員，死期卻是已定了！」
雍正心頭頓時清靈，之前他本在憂慮，整治了隆科多和年羹堯，他還能有什麼依靠，可皇后這話提醒了他，他背後還有滿人，他是天下之主，更是滿人之主。儘管為了新政，需要滿人作一些讓步，可就跟茹喜所說那般，只要整治漢人更為狠厲，滿人這邊，還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你舉河南鄉試，出四書題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皇上問，『堯舜之世，敷奏以言，取人之道，即不外乎此。現在以制科取士，非以言舉人乎』，你出此題是何居心？」
王之彥不過是查嗣庭案波及的一尾小魚，以查嗣庭為中心，跟他主持學政，舉河南鄉試，跟他題目有涉，並且出身江南的文官，都一併遭了牽連。在張廷玉的授意下，御史台和刑部根據牽連程度和背景深淺的不同，開列出了原本歷史長出數倍的名單。
紫禁城，雍正的御轎正由北向南
再注意到一個細節，雍正眉頭皺得更緊了。
「老師言，天下有大仁小仁，海寧文人雖與我桐城同氣連枝，更是本朝儒士貴脈，但為了大仁，就只好犧牲你們了。」
人群議論紛紛，一個年輕書生憤聲自語，卻被幾個潑皮猛然擰住。
查嗣庭被抓走了，而對他的指控卻還沒停步，從他的宅邸搜出筆記若干，再跟他刊行的書籍一併轉入刑部，在那些刀筆老吏的灼灼目光下，這些材料也化作了一條條新的證據。
接著是查嗣庭的摺子，此人是隆科多舉薦之人里得位最高的，年初剛授了內閣學士，禮部侍郎。
「王之彥，你的事也發了！」
烏喇那拉氏是康熙名臣費揚古的女兒，生性溫婉謹慎，雍正對她還是很有感情。之前她也在生病，剛剛好轉，今日雍正是順道過來看望。
雷霆霹靂在雍正四年三月轟下，來得如此猛烈，如此意外，以至於遭了雷霆之人還覺如置身夢中。
火氣漸漸上涌，雍正一路看下去，這一堆摺子，竟然隱隱已成一黨，都是攀著隆科多上到檯面上的漢臣，從各個層面，或明或暗地反對他的新政。
雍正咬牙拍案，這一定念，無數人的命運就此定調。
「皇上還在憂心國事么？」
江南……這江南的漢人，有反心的都被殺絕了，留下來的卻也總是要往歪里長。
回到養心殿，雍正循著這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這幾日的奏摺，將那些隆科多舉薦上來的漢臣摺子，以及為隆科多說話的摺子分作一堆。
雍正嗤之以鼻，心道禁回教……好讓你漢人之信更廣，漢人之勢更大么？
「有空也跟他們的妻女念叨念叨，朕為的是滿人江山，些許風險總是要冒的，些許餌食也總是要給的，讓他們且安心著。他們很快還會看到，朕是怎麼調治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