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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英華的咬文嚼字

第五百七十九章 英華的咬文嚼字

贊同的人認為,從甲骨文、金文到篆文,再到隸書以及唐宋而下的楷書,現今用字本就是一路變下來的,這就是華夏傳承的一部分。今日再有所變,也是順應時勢,這跟強行改了異族面目的剃髮易服完全不是一碼事。
國家形勢跟軍隊不同,國中教育體系正穩步推進,白城學院的道黨也剛剛出籠,一國讀書人的新氣象還沒完全凝聚成形,迫切性也不高,短期之內,李肆並沒有在國中推行簡體字的打算。
李肆卻是明白了,關於他名字的避諱,之前的作法是將「肆」字右半邊那一豎停在一橫上,而不破出來,這是他跟朝堂讀書人所作的妥協。但實際民間卻自行其是,寫到「肆」都各有一套避諱之法。賬冊的數字大寫,以及「肆無忌憚」的「肆」,都加上各種偏旁部首,反正大家一看都知道是這字,而且是為了避皇帝的諱而變的。
「這是給陛下專用之字……」
眼下這股簡字風潮,不止源自軍文,還來自「商文」。商人越來越活躍,來往信息也越來越多,用字也在自己簡化。即便沒有東院推選之風,標準不一的簡體字也會在商界普及。
確切地說,是沒有標準的簡體字。
從年底開始,地方補學就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教書先生們為在最快時間里教給這些學生最多東西,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軍文」,反正朝廷沒說不能用這種簡化了不少的文字。
他恨恨地暗道:「敢在文字上砍朕的頭,朕就砍了你全家的頭!」
於是,一直只是布衣之身的段老頭,終於頂上了弘文館大學士的名頭,帶著陳元龍等一幫老儒,開始整理新的「正體字」。以便於讀寫,但又不減本意的宗旨,在《英華字典》的基礎上,進行文字簡化工作。
可沒想到,歷史的洪流卻已浩浩蕩蕩沖開了堤壩,自己拐上了這一條道路。
這個後門惹出無數麻煩,文部由此而多了一條發財路子,都察院由此業績大漲,而鄉紳們除了行賄之外,也因為考試必須要留卷底,不得不硬著頭皮讀書認字。
「查慎行、查嗣瑮,外加查家所有十六歲以上男丁,一併處死!」
李肆就是不想讓這種事存在,今天大家知道這字是什麼來歷,以後大家就當這字本就是這麼寫的,歷史就是這麼變的。華夏文字的變化,也都是由很多政治變遷而引發的。有些字,如果能理清它的變化,幾乎就能看出千年歷史的脈絡。可問題是,很多史料都遺散了,大部分變遷都已搞不清楚,大家只好傻乎乎照著寫,很多繁複的字就是這麼來的。
「查嗣庭,凌遲!」
聽到這裏,李肆已經心中有底,甚至都猜出了段宏時拉上陳元龍的用意。
「妻女並十六歲以下幼子發配寧古塔,與邊疆有功之臣為奴!」
「為什麼不能用!?要避諱,就只避雙諱。」
寫完諭令,雍正眼角瞟到那本《維止錄》,冷哼了一聲。
為在最短時間里實現官兵能讀會寫的目標,推行簡體字是最佳選擇,因此在軍隊里,文字另有面目,被稱為「軍文」。
「避諱!?」
這事在各個層面都引發了紛爭,文部、都察院、地方縣府,有贊同有反對的,理由也都很充足。
李肆趕緊丟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解決方案,趁著這股文字運動的大潮,改掉避諱的傳統。陳元龍呆了片刻,嘆服而拜。
陳元龍看過「軍文」,他覺得有些字簡化得不錯,有些字卻值得商榷,總結而言,這不是文字要不要變的問題,而是怎麼變,既能便利,又能不失漢字本意的問題。
就在南面大張旗鼓地搞起簡字運動,甚至皇帝還把名字還給了民間,從此帝王只避雙諱時,北面紫禁城裡,雍正的硃筆正急速揮灑著,像是一刀刀劈得人體血肉四濺。
反對的人認為,文以載道,字亦如人,減削字體,就如剃髮易服,是損華夏傳承。
卻不料陳元龍開口就道:「這不是變不變的問題,而是怎麼變的問題。」
「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這個字,怎麼也不能變!」
陳元龍忐忑不安,這是在要求皇帝改名,忌諱很大。
陳元龍出身海寧陳家,學問滿腹,他說,歷朝文字都在變,儘管明清已變化不大,之前北有《康熙字典》,南有《英華字典》,也對大多數字作了規範,但民間所用文字還是有很多約定俗成的簡化,常用之字更是越來越簡。
對儒黨來說,這是繼英華在蒙學、縣學推行橫版字序后,對華夏道統的又一樁滅絕之舉。他們再度跳騰起來,輿論因東西院之事本就無比嘈雜,小謝使團回國,帶回大量風物故事,更惹人矚目,再加上他們的叫囂之聲,這一國格外熱鬧。
這一句話就顯出了水平,讓李肆肅然起敬。
陳元龍還在堅持,不能用「肆」字,對大家來說可是絕大麻煩。
這事他找到段宏時,聽說是這事,老頭拉上了陳元龍一同討論,李肆還以為老頭肯定會反對,畢竟那陳元龍是腐儒出身。
相對於李肆前世,英華這波文字運動,雖也是簡體字,結果卻跟前者有很大不同。直白說,簡化得不多,重點是將繁難的常用字簡掉,更大的作用是進一步統一了文字,將民家自發興起的雜亂簡字運動從國家層面組織了起來。
《英華字典》的前身是明代《字彙》,民間也稱《萬曆字典》,《康熙字典》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編修的。儘管有了官方字典,但很多字還存在異形、變形、借用等諸多變化,本就需要修治,陳元龍等儒士一直存著「簡字正意」的宏願,如今終於有了一展抱負的地方。
各方官司打到李肆面前,反對的自然是文人士子,贊同的多是商賈軍人,李肆自己也沒了主意,他覺得兩方都有道理。
李肆有些汗顏,軍文大部分是他在教導司衛時弄出來的,有些字用他前世的簡體字,有些字則沒變,畢竟他融合了「李四」的記憶,對這個時代的文字也沒什麼疏離。
「這個字是怎麼回事?」
「可陛下不改,民間就不能用此字。」
「官字」或者「正體字」之下,不管是軍文,還是商文,或者是地方衙門裡的「吏文」,都對很多字有自己的簡化。隨著經濟的活躍,信息量的增加,來往文書的繁複,這些簡化字必然會在社會裡擴散開,而段宏時等人所作的工作,是規範和引導自發的簡字運動。
西院人少,成分簡單,可以不提。東院為照顧一國民人,能讓他們在金融事上發聲,院事位置相對較多,設有一百六十個,基本是按二十萬比一的人頭來算的。
這是一個「繁化」字,『肆』字頭上多了個寶蓋。
這「軍文」是什麼呢?
李肆毫不妥協,加個寶蓋算什麼事……
李肆其實該想到的,「簡字運動」早早登場,不過是他擰開東西兩院這個水龍頭后的連鎖反應。
即便加了在當地居滿三年,年稅滿十兩,生員、縣學畢業或經縣學考試認可等限制條件,有資格參与推選的民人也有數十萬。
段宏時道:「軍文是應急而成,著眼點就純粹為便利,不考慮其他。這就像只談資本的好處,卻忽略它的兇猛一般。若是在沉痾難起,不施猛葯不足以振作時,行此偏執事,那還沒什麼話說。若是在國勢穩穩而進的從容之時,行此極端事,那就是為器而器,失了真道。」
老頭嘿嘿道:「沒錯,文字順時而變,但順的是自然之時,而非順人主之意。眼下這一國,已自起簡字之潮,朝廷就該居中引導。修字可是一樁顯赫偉業,怎能少得了老夫等人呢?」
「軍文」源於英華軍幾次擴軍,擴軍后要維持一支近代軍隊的戰力,一項基礎就是繼續保持司衛時代的文書作業,由此進行組織管理,這就要求十來萬陸海軍官兵都得粗通文墨。而要辦到這一點,要做的就不止是招募窮酸讀書人進軍隊,讓他們教導官兵那麼簡單。
簡體字……
大字不識就去攪和國政,為民出聲自是說不過去,但將這些地方上最活躍的人丟在一邊也不合適,因此朝堂開列推選資格時,在第三條里留了個後門,在縣學組織「文化資格」考試,通過考試就有資格。
但李肆在段宏時和陳元龍很快就拿出的《聖道字典簡版》里,發現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字。
陳元龍道:「像『變』簡為『變』,這很好,前者意形都很繁,易認難寫。可『親』若是成了『親』,少了見,就失了這一字定於人的本意。「導」變成『導』,就少了此字最重的『道』,這已是減削過度了啊。」
民間稱呼為「兵字」,士林稱呼為「軍文」的文字,大舉入侵教育領域,很多蒙學、補學乃至縣學,都開始教導這種「軍文」,甚至在報紙上都有所反應,一些影響力不大的報紙都開始用這種文字。
此時這一國人心還未蛻變,沒看透東院的本質,只將其當作御史台、都察院那一類的衙門。聽說只要有足夠的人推選,就能當官,就能在一國金融事上出聲,不僅這數十萬人動了起來,還有更多沒什麼文化的鄉紳也動了心思。
北面的雍正四年,南面的聖道四年,在後世史書中都是一個文字年,北面在搞文字獄,南面在搞文字運動。
此時李肆還並不清楚,已經有人脫離了他的掌控,將年羹堯一事正推向雍正借文字獄鍛造權柄的渦流中。查嗣庭案讓他感嘆歷史慣性,而國中所起的波瀾,又讓他感嘆歷史已不可把控。
如今陳元龍來這麼一出,是另一條思路,想讓李肆「改名」,由此讓民間不再避諱「肆」字。相信段宏時還在慶幸早早給李肆改了名,如果還叫「李四」,那麻煩可就大了。皇帝要給自己皇子取冷僻名字,為的就是日後為帝時,民間避諱不至於太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