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沈在寬的心路
沈在寬在一邊聽得既是怒火中燒，又是暗自嗤笑。惱怒的是，這幫讀書人，一方楊朱、一方墨翟，滿口言的都是利。嗤笑的是，南蠻的天人三倫，自生矛盾，竟然無法一統學思。
沈在寬雖是囚犯，待遇卻很寬鬆，只有兩個便衣法警押著他，只要在學院里，行動言論都自由。此時大堂里人色混雜，以為他也是學院的人，都沒怎麼注意。
進了學院大堂，正聽到兩撥年輕士子在辯論。
「你們墨社就拿天人三倫的頭尾說事？第二條呢？上天許人自利，這利是著落在個人身上，而不是你們嘴裏所謂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處，誰人能評判？就靠你們嘴巴一張？官家都只說他代天審裁，沒說他代天謀此大利！」
看著村裡的人，即便扛著鋤頭下田的人，也是一身精細棉衣，面色紅潤，氣血飽滿，又讓沈在寬下意識地想起江南那些黃皮寡瘦的鄉人，這一路已壓得實實的勝利感，也覺得虛了不少。
「覺得教咱們這些人失了身份唄……」
雷襄和李方膺所辦的越秀學院，專註于「人心鼓吹」之事，日後更改名為「越秀報聞學院」。跟白城、黃埔學院甚至三賢等學院相比，不僅規模上沒法比，人才也遠遜對方。
直到他在村子里撞上一村人集會，自覺已徹底勝利的心理才悄然有了鬆動。
聽得這話，有人就問：「有何新論！？」
沈在寬之前在湖南永興呆過，英華在湖南的治政還未深入鄉村，地方變化不大，不好用作對比，可廣東跟江南比比，就能一較高下。他生在江南，見得了江南的富庶，還依稀知道明時江南盛況，絕不信英華這七八年就將廣東治得比江南還好。
沈在寬明白這個朝廷是從心理上壓倒他，這是一樁戰爭，他絕不願認輸。
沈在寬無言，這不僅是理儒為皮，法家為根的官儒，也是理儒這張皮面上的讀書人難以面對的問題。
但他依舊不覺得這南蠻就是華夏，孔聖沒在第一位，理學沒一統人心，怎麼能叫華夏呢？
見這些工人整日揮汗如雨，格外辛勞，沈在寬尋著空當，話中有話地道：「你們就不覺得日子苦嗎？」
再跟老頭請教了一番公局事務，沈在寬更是感慨，雖有諸多細節的不同，特別是重利，不怎麼重人心教化，但實質卻跟呂氏鄉約差不太多。都是聯通民意，協調內部和鄰里利害，跟官府一同安民樂業。
沈在寬跟曾靜不同，是真正讀透了四書五經的人，程朱理學如一渾圓，牢牢圈起了他的思維。
但也正
「終究不是油鹽不進的愚昧之人，也懂得去找對比，好，隨便他去！」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該守此理。沈某絕不信，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爾等所言什麼天人三倫、天主之道給蠱惑住了！」
「小弟自己怎麼想？這個……小弟是覺得利墨都不足以一統學思，但理學更不足以應時局之變。小弟倒是覺得，就有個天主道為總綱即可，何必非要一個一統天下的獨學。」
早前李方膺跟唐孫鎬宋既爭吳敬梓，就是這個原因。吳敬梓是讀書人，只要放開心胸，悟透了英華天主道，經過考試，就能轉為英華舉人。
北面數千裡外，刑部大牢的一處特設牢房裡，曾靜顫顫巍巍地提筆。
「國中並未禁儒，而是不再讓理儒之學涉及國政。所以眼下治政學思，都落在了楊朱和墨翟之說上。這幾年來，國中興絕學，從各地找到了不少古時書籍，其中楊朱和墨家著述也不少，大家攀著這兩條脈絡，跟眼下時局映照，又有了諸多新論。」
這是人間，不是天國，肯定有富有貧，沈在寬本心更多不是去比較，而是打著燈籠找燈籠，只要見著有貧苦之家，有民人呼號，他心中就能安定，就能自認勝利。
他好奇地找著看樣子該是族長的老頭詢問，老頭是這麼回答的。
難道我真的錯了？
「哪裡來的腐儒！？」
「福建人就是摳門！換了青田基建，怎麼也能日日見肉，這伙食，三日才能見肉，你說苦不苦！？」
「怎麼還叫二狗呢？趕緊取個好名字！」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陣，沈在寬將眾人驚訝模樣當作被正氣正言所攝，昂首拈鬚，淡淡笑著。
沈在寬額頭爆著青筋，正在心中咒罵，有年輕人溫和地道：「兄台剛從北面來？義利之辨已是常論，大家所言之利，是義利一體，兄台該多讀點書……」
「百家爭鳴嘛，誰能得人心，順時局，誰就能及於朝堂。但時局也是變的，若是不再順時局，也阻了人心，就換另外一家，只要總綱不變就好，如此百家都能相安。」
孺子不可教也！不，小人不可養也！
「是大御史還是小御史？或者是府縣裡的老爺？」
「沈某胸懷聖賢，頭頂蒼天，心志日月可鑒，你們就不要白費力氣了。沈某本遺憾生時太晚，未能與先師和黃王顧等賢一同護我華夏，
李方膺一聲令下，法司警差押著沈在寬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辦的越秀學院。
「羅二狗，得六十八顆豆子，結果出來了，咱們羅村就選二狗為鄉公局的局董。」
「鄉約啊，這跟呂氏鄉約……不同，似乎更進了一步。」
好在如今英華學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張嘴來作工作，他手頭還忙著一大堆西學書籍的譯校評註之事，「調教」沈在寬的工作，他只伸揮手而已。
「踢館啊，這是踢館么！？」
「這破爛招式，連蒙學童子都哄不住了，踢館？我看是在發羊癲……」
聽得吳敬梓一番話，沈在寬怒意已貫肚腸，沉聲道：「還要引西夷之論！？這一國還是華夏么？到底這一國，要陷我華夏於何等境地！？」
「至於華夏要何處去，敬梓覺得，我華夏衣冠、文字語言，歷史傳承皆在，這是根底，而前路自當是萬民安樂，一國強盛，傲立寰宇，恩威澤被四海……」
「東莞有兩個東院院事的名額，咱們也試一把，把二狗推進朝廷去！」
「公司的記賬先生一月也就這個數目吧？他為什麼不接呢？」
當然，這秀才、舉人和進士，已經只是個學識級別的身份象徵，沒有什麼特別待遇，而且前路還不限於做官。如今工商活躍，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華原本的黃埔講武學堂已改為黃埔陸軍學院，加上長沙陸軍學院和香港海軍學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歡迎舉人甚至進士入學。很多讀書人都不願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進了工商界甚至軍界，不管是掙得富貴還是揮灑熱血，都有廣闊的舞台。
「真想去當兵，可咱們大字不識，連衛軍巡警都不要……」
「切，只懂認字不懂理，有什麼身份。」
南北學思已離得太遠，沒了辯論溝通的基礎，沈在寬找到了這麼一個新戰場，一切以事實說話！
「我利社所奉楊朱言，重在貴己為我，是以個人利為先，由個人利而匯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開口閉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著，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啥事都不懂的樣子，該是《正氣》或者《正道》那些窮酸報紙的小御史吧。」
吳敬梓這套話式的回答，自不可能動搖沈在寬，但一項標準卻從他心底里蹦了出來。
沈在寬頓時硬了腰桿，要來硬的了啊，我可不怕！
李方膺應了沈在寬
「叔叔小心得好，那幫窮酸的小御史，芝麻點爛事，他能在報紙上說成天塌了。最近咱們公局諸事順當，用不著他們，等需要的時候再讓他們來攪和。」
「南蠻之地，連年兵災，窮兵黷武。官吏數倍於前朝，工商橫行鄉野。以六省之地，就得三千萬國入。萬民不僅不可能安樂，多半還民怨沸騰。我就要去民人家裡看看，只要兩眼親見民人貧苦，任這朝廷出盡花樣，也再難動我半分心防！」
「沒錯，二狗補學快結業了，出來可就是個秀才！村裡的事，他代著大家說話，大家都信！」
上到讀書人，下到一般鄉村民人，乃至出力民夫，這些人心思繁雜，沒有孔孟之道護著，為何還能匯聚在這一國之下，視這一國為華夏正朔呢？這本是不可能的啊！
工人們對揮袖而去的沈在寬很是鄙夷，接著他們興奮地朝未完工的炮台上衝去。
「彌天重犯，罪不容宥……」
「不是二狗還能是誰？沒他帶著跟糖業公司周旋，咱們的蔗價還提不起來。」
「人心不平，是只言利而不言義！」
聽得他這番慷慨陳詞，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當年自己也是這般熱血四溢，冒著殺頭的風險，賣友的污名，在《越秀時報》上攻擊皇帝的國政，牽起了一波人心狂瀾。
因此他能不被黃埔和廣州街頭那喧囂盛景攝住，反而將街頭差人驅趕佔馬道小販的事當作官府以強凌弱的酷厲之政。能無視那人潮如海的熱鬧，反而將街邊偶爾出現的乞丐當作國有流民的困苦。能抵禦東莞滿街頭那嗡嗡不絕的鐵木脆響聲，就覺此繁鬧之地，人心再難安寧。
聽口音也是江南人，沈在寬心懷稍慰，避開那些戰意昂揚的利墨之徒，跟這個叫吳敬梓的人聊了起來。
李方膺抽空見了他，覺得火候還不夠，沈在寬接觸人也太少，就將他發落到了虎門，讓他跟著正修炮台的工人一起勞作。
不同的是，當年的自己，比這沈在寬的學問可差遠了，正因為沒將四書五經嚼爛，他還能在獄中自省。沈在寬嚼爛了，理學就已如他的脊樑，要轉方向可就難得多了。
「天主道？天主道只有上天自在，天人三倫，唯真唯實等總綱，由得各派舒發，才有剛才那般爭論。再過些時日，西學著述面世，怕還有更多派別來舒發爭鳴。」
沈在寬一副教誨學子的模樣，正氣凜然地道：「君子言于義，小人言于利！既是小人，自然人心不平。楊朱墨翟之
沈在寬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來，人心會丟掉孔孟聖賢，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力逼壓，就是被銀錢之利誘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接著工人還這麼說著，沈在寬更是一額頭汗水。
吳敬梓笑道：「華夏……難道只是理學的華夏？楊朱、墨翟、庄老，難道不也是華夏？兄台也該明白，孔孟之儒，由古至今已改得太多，孔聖若是復生，怕還要質問理學之士，你們是要把華夏陷於何等境地。」
這些工人雖嬌，卻也是樸素民人，瞧他們這動靜，顯然是視巨艦為朝廷王師，因巨艦威武而歡悅，這一國，這個朝廷，顯然已經得了他們的心。
「局董是代表咱們跟其他村爭利，又跟其他村一道，為咱們一鄉在縣裡爭利的。老頭我沒大見識，腦子不好用，口舌功夫也差，當然得讓有本事的年輕人去了。」
「咱們沒本事，就只能掙力氣錢了，只能養一家人，三五年才能置田起屋，真苦啊。」
「道學先生，還是好好教你的立身之學，別來摻和政論了。」
「天人三倫里的第一倫，說人人皆一，這就是我墨社的兼愛！由兼愛至尚同，這可是必然之論。天下大同不僅是凡人所願，也是上天之勢！此勢就是天下大利，個人之利，是受這一樁利托起的。天人三倫里的第三倫，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
這一硬卻又硬在了空處，沒要他去上工，而且他這讀書人，也幹不了什麼活，只是讓他幫著做工地記數。
「瞧先生是讀書人，要不開個補學，工余教教咱們吧，咱們湊錢，一月十兩如何？就是得保證咱們三月認得一半的字。」
兩艘巨艦駛過虎門，那是十萬大山號跟武夷山號，都是從西班牙手上繳來的，此刻已經塗作紅黑相間的裝束，巨大船體和高桅白帆格外惹眼。
沈在寬心頭激蕩，他的老師呂留良在著述中很認真地論述過鄉約，認為靠著鄉約和井田制，就能讓天下重安，得大同之治，這也是所有理儒所追求的。雖然表面著落在人心教化，實質卻還是落在了國政實務上。理儒空談道德文章，拙於治國實政，因此在其所倡的治政之道里，實務最好都丟給民人自己解決。
原本辯得臉紅脖子粗的利墨兩社，此刻卻攜手對外，一頓洗刷，沈在寬拈著鬍鬚的手也抖了起來。
學院有國辦，比如白城學院和黃埔學院，也有國私共辦的一些技術性學院，比如英慈
由此一樁疑惑在沈在寬心頭升起，為何這一國抑了理儒，卻能實現理儒一直倡導，卻無法化作現實的一樁理想之政？根底完全不同，為何卻能長出近於聖賢言的治政之樹？
「當然苦啦，一月干到死還不到三兩銀子，還不如去跑船。」
一直到了東莞鄉下，極目望去，不是魚塘就是蔗田，他更當作是一國無糧，就此不穩的亡國之兆。
沈在寬若有所思地走了，這邊族長跟那當選的局董二狗對視一眼，低聲談論著。
沈在寬並不知道，他這外人也很難接觸到完全的事實，但就他所看到的東西，已經讓他開始有所深思。
「那你們利社就掐頭去尾，只取中間？人心與利是什麼關係？就一句老話：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許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審度是不是利足，而是與他人去比較。不尚同，人心總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從何來！？」
村人在用豆子推選局董，之前沈在寬也聽說過公局，但永興是偏僻小縣，還沒施行，此刻見到，沈在寬感覺很是新鮮。
工人們揮臂高呼著，雖只是修炮台的工人，卻也覺這巨艦也讓他們心氣高漲。一邊沈在寬看著，心中百味雜陳。
學院之下的學堂，由於文部的工作重點還在蒙學和縣學，基本都是靠學院衍生，因此學院不僅承擔著高等教育的工作，還承擔著過渡階段的教育。能進學院的舉人，一方面是學生，一方面又是附屬學堂的老師，可是珍稀資源。
工人們頓時嘮叨起來，滿腹抱怨。
如今的英華，正處於基礎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階段。蒙學發矇，縣學畢業就是秀才，再進各類學堂深造，畢業后，鄉試過關就是舉人。舉人入各類學院學習，畢業後會試通過就能做官。
「反正我就撿著好的說，村裡和公局裡的爛事我可沒說。」
看著那兩艘巨艦的雄姿，沈在寬心緒盪動。
看起來這是個大族的村子，可為什麼不是族長話事，反而要投豆推選呢？
沈在寬呆住，這……這也叫苦？他還以為這些「民夫」是徵發來的，卻不想是公司的僱工，一月還能掙三兩銀子！？就只是一般力夫，居然也有這般待遇，還叫苦，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嬌怨」的力夫。他自是不知道，英華這幾年大發展，力夫的工價已經漲了一倍還多，否則招不到足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