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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靜的臀路

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靜的臀路

捱過一頓牢獄之刑后,曾靜已是麻木,就等著被凌遲處死,卻不想皇帝親傳諭令,認為他只是學識短淺,受了呂留良的蠱惑,罪不至死,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呂留良雖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禮時,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呂留良就該是大清的臣民了。
呂留良在曾靜心中的高大光輝形象,蒙上了一層陰霾,可曾靜依舊覺得,即便在華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呂留良所述的治政學問還是正道。
他無緣見得皇帝,就只被刑部官員領著,按照預定的一樁樁行程走下去。但他每日行程完畢后寫的心得,卻能呈遞到皇帝書案上,皇帝也藉由對這些心得的批示,在跟他這個彌天重犯對話。
但第一次進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圍粗粗走了一圈,曾靜還守著的心房就已崩潰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廣,讓他那股天下自能從書中讀得的傲氣頓時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偉,將他那點讀書人的自尊盡皆掃散。
群臣雲集,山呼萬歲的景象猛然撞入曾靜腦中,將他所讀的那些聖賢書,所學的那些禮樂,一絲絲提聚起來。而那明黃之色,就如自上天而下的神光,扼住了他整個心神。
「那是當然,每日數百題本和奏摺來往,近到北京城的事,遠到漠北的事,萬里江山,億萬子民,諸事都要決于御前,什麼錢糧田畝,什麼刑獄決斷,干係重大,容不得一些耽擱。」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自己這腦子就埋在了書本里,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廣,真是再愚昧不過的一隻井底之蛙啊。
剛被押到京城時,他心緒還無比複雜,一方面感嘆自己對雍正皇帝的認知太過片面,這竟是一位仁慈而較真的皇帝,一方面還在心中抵觸,他不願假作恭順,換取生機。畢竟在他這樣的讀書人心中,名聲、氣節比生死要緊。
即便雍正沒談到剃髮易服這事,曾靜自己就想明白了。當初攝政王多爾袞下的剃髮令,他只當是異族強令華夏之人改換面目,以示華夏淪喪的暴戾用心,可現在看來,這剃髮令卻是再名正言順不過。
接著曾靜再想到自己在呂留良著述那學到的東西,仔細思量,他不得不承認,如雍正所說那般,呂留良在臣節上是有虧的。
接著是太和殿,這是紫禁城第一大殿,大典禮之地。因為要迎近日郊祈,太監們正在洒掃,曾靜才能有機會在殿外看看。
通政司官員、奏事處太監,就在奏事房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看著這般景象,曾靜感慨不已。
接著這官員暗道,以前萬歲爺跟南蠻暗守默契,讓大家安穩了好幾年,朝野都在犯嘀咕,說小話,說萬歲爺當了南蠻的走狗。如今大造文獄,還要掃南蠻面子,大家又起勁反對,要馬上殺了你,也是存著不讓這個窮酸成了南蠻搞事把柄的用心。
總管習以為常地嗯了一聲,再道:「回鍋子里熱著,主子總還是要喝的。」
當年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最初起兵反清,是盡明臣忠節。但後來明朝已失道統,沒了人心,他們順時而變,雖還守著臣節,不出仕本朝,卻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學徒助修《明史》,他們才是讀透了書的。
而後數十年,呂留良一族能得安寧,能得生息,難道不是大清賜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來的福分?呂留良不念大清撫育之恩,卻念念不忘在他生時已敗德無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詆毀大清,他守的是什麼道統?
正在紙上寫著自己的悔罪詞,刑部官員又來了,「曾靜,今日太和殿洒掃,正好領你去觀一眼。」
曾靜在荊州被抓時,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門時,他還叫喊了一聲「湖南衛道者曾靜在此」,準備拿剪刀自殺。
見到鄂爾泰對地方諸項事實的奏報,以及雍正對此事危害朝廷財貨流通的深深憂慮,君臣在此事上的討論過程,也全盤落入曾靜眼中,看得他身子微微發抖,這就是國政啊……一文小錢,竟然牽扯出這一盤宏大政局,他這麼個窮酸,拿著冰山外的一角,就來攻擊大清,攻擊皇帝,真是愚昧!
沒見到金銀滿屋,沒見到奇珍異餚,甚至都沒見到多少人,跟天宮後院一般豪奢的想象差距太大,曾靜還以為這是一般的膳食房,可遠遠聽到這般對話,才知這真是御膳房。
但雍正卻斥責說,這是沒學透經義的愚人之解。孔聖在這一條里感嘆的是東周時局,當時禮樂崩壞,最明顯的一條就是強臣僭篡,不再尊君。所以孔聖才有此一嘆,說夷狄也有君主,不像華夏連這最基本的一禮都不再守了。
萬歲爺跟南蠻交好,大家要念叨,萬歲爺要跟南蠻交惡,大家也要念叨,萬歲爺……可真不容易啊。
刑部官員心說你懂什麼,李衛在江南都砍了一千多顆人頭,卻獨獨留你一個,多半是因為,你個窮酸家在南蠻,若是能讓你全心悔過,南蠻怕是要丟足面子。大家不明白的是,萬歲爺為何一改跟南蠻的默契,起心給南蠻搗蛋了。
《論語·八倄》中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是他所持華夷之辯的根底。宋明之儒都解作,即便華夏沒了君王,卻還有禮樂在,也比有君的夷狄強。
官員奉令讓曾靜見得一樁具體國務,這也是曾靜之前在鼓動岳鍾琪造反時所提到的事,他說本朝濫鑄劣錢,危害頗深,雍正在之前的冊子里作過反駁,但論述不深,這是要讓曾靜親眼看看與此相關的事。
似乎那一聲喊已經耗盡了他的心氣,接著他就軟在了屋子裡,被兵丁五花大綁。
君君臣臣就是道統,既君主是此衣冠,那麼臣民自然也得以君為效,否則就是不忠順,不忠順就是不守道統,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樣,識短見窄的愚夫而已。
曾靜無比感慨,自己這學識,跟皇帝和前賢比,真是差得太遠了……竟然連華夷之辨的根底都沒搞明白。
刑部官員鄙夷道:「萬歲爺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不僅留你這樣的狂逆窮酸一命,還要讓你見識我大清一國的政務根底……」
這事天下人都在念叨,曾靜自然也要拿來當抨擊雍正的材料。雍正的辯護很簡單,就是搬出民間熔銅織銅器的事實。這事本是銅錢貨幣制的根弊,怎麼都避免不了,將此理由擴大,用來遮掩朝廷鑄行劣錢的事,便是順手而為。
「萬歲爺的儉省,你們這些窮酸是怎麼也想象不到的。」
曾靜立地頓悟了,他退了兩步,虔誠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衫,接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那片明黃,恭恭謹謹地三拜九叩。
見著幾乎呆住的曾靜,官員憐憫地搖著頭。
官員傲然說著,曾靜心弦震動,道德文章,果然是沒辦法拿來治國的,這些個實務,真是要靠帝王來審裁。回想前明,萬曆皇帝居然數十年怠政,還不知天下亂成了什麼樣子,大清代明,還真是天意啊。
浩瀚華夏,四海之地,億萬子民,生死禍福,都由端坐這一片明黃色彩之上的皇帝一言而決,這不就是他所學那些聖賢言的真諦嗎?
曾靜一呆,毛筆也停在半空,好半響,淚珠跟著墨滴一同落在紙上,曾靜撲地叩首,泣不成聲地道:「皇恩浩蕩,曾靜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一絲怨言。」
回想雍正對自己華夷之辨的斥責,曾靜就覺老臉發紅,恨不得一頭扎進地里去。
由此說到前明,明太祖起兵反元,得天下之正,直追故漢。但明末時,昏君無道,反賊無義,華夏已不成華夏。我大清自關外而入,一呼百應,將反賊剿滅,得了天下,尊孔奉儒,恪守道統,怎麼就不是正朔?
曾靜咚咚叩頭:「自是萬歲爺寬仁睿識,容彌天重犯悔過自新。」
河南巡撫鄂爾泰所奏題本稱,河南民間熔錢制銅器之事非常嚴重,他呈請朝廷儘快鼓鑄新錢,銅鉛過半。
雍正說,華夏之為華夏,靠的是什麼?禮樂,禮樂之根是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禮樂崩壞,華夏也再非華夏。而夷狄之地,只要守禮樂,尊君臣之制,那就是入了華夏。所以說,華夏道統,就在這君臣大義。
接著再到御膳房,正好遇到一個太監捧著一碗粥退下來,一臉遺憾地對御膳房總管搖頭道:「擺了一個多時辰,主子一刻都沒停下筆,又冷了。」
曾靜人雖在監牢里,心神卻還留在那威嚴弘壯的紫禁城裡。
雍正即位后,錢糧虧空太大,四處想辦法補窟窿,同時雲南等產銅地被英華佔去,銅料來源驟減,因此新鑄的雍正通寶是銅鉛各半,明顯劣於銅六鉛四的康熙通寶。
自慚形穢的曾靜覺得,自己肯定是錯了,但具體錯在何處,他還不清楚。只能如提線木偶一般,由皇帝拎著,一處處摸索。
進到紫禁城,見到內廷奏事處的忙碌景象,官員這番感嘆,在曾靜的嘴裏吐了出來。
靠著過了半膝的高檻,水磨般的石地板延伸而出,兩旁銅龜、仙鶴伺立,殿內四周彩繪著龍鳳、日月和星辰等儀禮製圖,一切都浸著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大威嚴,讓曾靜下意識地佝僂起身子。
或凜然直指自己學識不當之處,或諄諄教導自己未知之事,半個多月里,數千言下來,「雍正」在他心目中蠻夷、暴戾、昏聵的樁樁印象,層層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飽學多識、心系天下的肅正面目。
「萬歲爺,真是辛勞啊。」
就在這股渾然氣息之中,大殿正前,那明黃龍塌端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