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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江南路,再見老白

第六百零三章 江南路,再見老白

王船頭不屑地道:「江南的韃子水師早就沉完了,算師老爺這笑話可沒意思。」
劉文朗感慨道:「小李啊,你我竟是一樣的心思,不瞞二位,我本是江南人,這個名字只是化名。早前從江南文禍中得脫,可憐我一家老小卻遭了牽連,流遣塞外,生死不知。」
可有句俗話叫,怕什麼來什麼。
眼見這兩人一臉暴戾,鍾上位心中打起了抖,勉強笑道:「江南人有好有壞,咱們懲治壞人,不傷好人,哈哈……」
他又直起了身子,那一刻,鍾上位就像一個即將慷慨赴死的志士,朝白道隆拱手,言語沉著地道:「鄙人鍾上位,白大人,許久不見了……」
「鍾……鍾……」
鍾上位有了群眾支持,底氣足足地罵道:「跑一趟不過百兩船料,五厘規費,這你也要貪!?」
劉文朗問:「這事你就無所謂?現在打了江南,你們扶南人可要比江南人還低一等。」
鍾上位覺得這嗓音有些熟悉,他走了神。其他人的反應卻是混雜無比,有抖著嗓子說是的,有沉默不語的,有嘿嘿冷笑的。看這情形,還能認為這些人是從南投到北的「叛逃者」,那腦子真是有問題了。
這傢伙還真沒臉沒皮,剛才那話提到「兄弟」,似乎還暗含威脅,人群里,李順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他手上可是有至少上百條人命的主,還怕威脅?
這傢伙還真沒行船文證,看來是因江南事,船運空前緊張,王船頭也鑽起了空子。沒得說,碼頭肯定也有人跟他勾結。
王船頭哎喲一聲道:「這加起來就是二百兩,船費去了一成,夠我們窮苦人家吃上三五年了。」
李順似乎也習慣了內地人如此看待扶南,他迴避了這個問題,說起了自己:「我是陝西米脂人,江南跟我無關。除了傳宗接代,現在我就只盼一件事……」
聽李順說得硬氣,劉文朗也起身道:「以我等一百一十八條性命,換你們一千人頭,也算值了!來吧,先從我開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我英華大軍,離金山衛可沒有多遠!」
「就從這個胖子開始!」
即便趁著季風,這艘船也花了半月才過了舟山,朝杭州灣里拐去,可看看行船左面,也就是南面依稀可見的陸地,乘客們都心中狐疑,這路線對么?
抓到一百多南蠻民人,似乎也出乎清兵所料,不知道什麼大人物親自上陣,在金山衛的鎮守衙門裡直接開審。
一百零六個乘客,十二個船員,就這麼成了清兵水師的階下囚,連船帶人押到了金山衛。
李順冷笑道:「南洋土人,殺我們一個人,英華要索一百顆土人的腦袋,就算大人你尊貴點,十個大人,也許能頂我們一個人。」
好熟悉的腔調,好熟悉的氣勢,鍾上位恍若夢醒,一個哆嗦,噗通一聲跪在船板上,嚎道:「大人饒命!」
真是很熟悉呢,鍾上位心說。其他人此時的態度都很一致,紛紛搖頭。
說到這裏,李順眼眶發紅,再不多說,兩人不知道李順有什麼故事,都同聲唏噓。
末了他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大家都是一個窯子里的,莫說別人黑了。」
赫然挺身,鍾上位看向堂上,嘿嘿,果然是他!好多年不見了,蒼老了不少,可一身白膚貴氣還養著。
鍾上位眼珠子一瞪,暗道不好:「船頭,莫非你這是黑船!?」
來不及了,被鍾上位這話提醒,一堆乘客都圍了上去,要他拿行船文證。
沉默片刻,鍾上位心有戚戚焉地拍拍李順的肩膀,當然跟家鄉無關,而是傳宗接代。
這個台階好,鍾上位跟劉文朗都趕緊順著下來了。
這似乎是實情,眾人罵罵咧咧,卻也沒什麼辦法,就只感嘆上了賊船。
那個乞丐般的參將看向鍾上位,咆哮道:「大胆南蠻!爾等已是階下之囚,還敢無禮!不怕本戎就在這割了你的頭,沉海餵魚!?」
李順原本是陝甘綠營兵,在湖南大戰里被俘,發配去扶南墾荒。幾年下來,在懷鄉積下了百畝田地,甚至還有三個交趾媳婦。他跟一幫戰友在懷鄉種香料,什麼胡椒、丁香、豆蔻和肉桂,收成很不錯,由南洋公司投資,建了香料公司,眼下是代表公司去江南打探商路。
「嘿……南蠻就是南蠻……」
鍾上位也不是沒見識,雜七雜八的報紙可時時在看,惱怒地駁斥道:「你為什麼也叫不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怕江南讀書人搶了你們的飯碗,騎到你們頭上嘛。江南滿地都是能寫會算的,不管是當官還是在公司辦事,都不比你們差!」
這般反威脅,比剛才那上官的威脅還有底氣,連王船頭等人都起身應和,兵丁趕緊撲過來,揮著棍棒一頓猛揍,堂上頓時哀聲四起。
王船頭跳腳道:「你一個挖煤的,居然說我黑!」
這就有些蓄意挑撥了,扶南現在雖只是南洋公司託管地,朝廷就建了律法、海關等衙門,再派下了公所主官,其他事務基本都民間自理,看起來的確是比正式國土差了一截。可扶南那些人,已跟著吳崖和紅衣軍在南洋摸爬滾打好幾年,趟過了屍山血海,對這一國相互糾葛之深,不是親歷者,根本體會不到。
英華現在的根基大半在海上,對船運控制特別嚴格。只要不是漁船,但凡能出海的船隻,出入都要在港口登記。載運人貨更實行了註冊制,不僅是為監管,稽查走私乃至商事審裁賠付等事,都依靠這套制度。當然,有監管就有稅收,這錢也都是用來養海巡和海關的。
沒多久,幾條像是漁船一般,爛得似乎只能飄在水上的東西圍上了王船頭這條破船。一群衣衫襤褸的傢伙,戰戰兢兢地湧上了船,把船員帶乘客趕到一起,賊頭賊腦地打探了半天,才有人朝另一人點膝叩拜道:「參戎,沒有南蠻兵丁,都是民人!」
人群嘩然,真是清兵?裝扮成漁民,搖著漁船巡海的清兵水師!?
白道隆也認出了鍾上位,可很遺憾,他連名字都記不全了,手就半空指著,一直抖落不出來。
王船頭楞了片刻,抱拳叫道:「諸位鄉親,討個辛苦飯吃,何苦為難我們窮趕海的?等下我退給大家三成船價,大家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幫窮兄弟吧。」
李順呆了一下,眼瞳漸漸緊縮了,「不,當然不是好事。那些官老爺,大商人,搖身一變,就也跟我一國了。往日他們百般壓榨我們老百姓,現在抬抬屁股,換個椅子坐,繼續過著好日子,這不公平!」
三人交了些心,關係也親近了許多,知了兩人更多底細,鍾上位暗道原以為自己是大人物,現在看來,卻是處處藏龍卧虎啊。
「你們所來為何!?其中可有細作!不從實招來,當心人人都逃不脫!」
可身後棍棒的入肉聲,白道隆之前的威脅,自己這幫人的處境,李順和劉文朗兩人的凜然仗義,王船頭和其他人的慨然,瞬間無數思緒在腦中閃過,最後只有一個念頭停在心中。
劉文朗卻問道:「如果朝廷現在復了你的家鄉,這是不是好事?」
參戎……
那上官似乎聽到了什麼荒謬絕倫的笑話,哈哈大笑道:「民人不過草芥,還配談什麼一國索罪!?
即便各有勢力在背後,但朝廷大軍帶著國中幾家大公司,才剛剛在江南圈地,物資運送和人員往來頻集,船隻運力嚴重不足,他們背後的小勢力,也不得不讓自己的先頭兵坐上王船頭這艘破舊小船,慢悠悠往江南去。
鍾上位趕緊攔住了他:「等到了地頭再說……」
鍾上位有些發急,到底是誰呢?可他是那個登船參將眼中的「紅人」,被拖在最前面,腦袋死死摁著,只聽其聲,看不到人。
這話嚇得鍾上位魂飛魄散,後面李順起身傲然道:「這位大人,今日你殺我們英華國人,就不怕明日我英華殺你索罪!」
被白道隆兩眼一瞪,鍾上位下意識地佝僂著身子,雙膝又要砸下去。
「你們是歸義北投之民么!?」
那個劉文朗似乎很熟悉路線,問王船頭:「為何沿南岸走,而不是直驅龍門!?」
鍾上位大義凜然地道:「如今的江南,人心都被韃子捏著,朝廷大軍殺進去,那些個平頭老百姓也跟在韃子兵後面搗亂,咱們的兵是打還是不打?打了就傷咱們的道義,不打,咱們的兵又自身難保。所以啊,得先讓江南人知道咱們的好,不再跟咱們搗亂了,再說收江南的事。」
白道隆……昔日的韶州總兵,他鍾上位曾經如狗一般服侍的主子。
他的面孔也猙獰起來:「告發我的同窗,師長,攀咬我親族的鄰里,定我生死的官老爺,這些人,我都一個個記在心裏。現在我回江南,就是要去尋仇的!若是朝廷收了江南,他們也成了國人,我的仇,江南文禍那些死難者的冤,又該找誰去清算!?」
劉文朗卻將話題引到了關鍵處:「你遠離原本的海路,躲避海巡,可現在這條路,是有韃子水師的!」
那位上官顯然不明白什麼是黑船……
李順倒是若有所悟:「大家現在都佔著便宜,自然不願外人再來分了這利。就算要分,也只能跟著沾光。這就像我們農人開田修渠一樣,這道理很對啊。」
不管是正式註冊的海運公司,還是臨時載運人貨的船隻,每一趟出海都有行船文證。如果沒有文證,或者是文證路線跟實際路線不同,那就是黑船。因為海巡抓得很嚴,又有大量快船稽查,這幾年下來,船頭們都養出了習慣,很守規矩,連帶乘客們也都不太留意是不是黑船。
他眼中閃起光亮,「朝廷能儘快打到陝西去,復了我的家鄉。」
「撒謊!你們不走灣口,卻繞到灣內,不就是要潛入江南么!?來人啊,一個個地殺,殺到他們開口說實話為止!」
王船頭遮遮掩掩,換了幾個借口,先是說路線就是如此,接著說灣口有大風浪,被劉文朗一一駁斥之後,王船頭不耐煩了,「反正能送到地頭,講究那麼多幹嘛!?」
那上官咬牙罵著,鍾上位兩眼猛瞪,他記起來了!
闊別多年的這類稱呼衝進鍾上位耳里,他最先反應過來,「韃子……清兵!?」
我鍾上位,現在可是天朝上國之人呢……
劉文朗看來是個悶騷加憤生,口舌功夫不好,滿臉漲紅卻無力駁斥,只能用眼神又跟鍾上位較起了勁。
化名劉文朗的算師就職于盛良鹽業公司,也是公司差遣的先頭兵,要先來摸江南鹽業市場的底。有朝廷撐腰,有《通商條例》做底,鹽業公司自然不願跟江南鹽商合作,而是要切進底層,靠低價橫行江南,做大生意。
劉文朗呸道:「你個奸商,就直白說江南成了國土,你們就再沒辦法隨意壓榨民人了吧!你們交趾煤業商會,在交趾搞出了那麼多爛事,不是通事館、工商總會甚至官家在幫你們擦屁股,你們每個人都夠被砍上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