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昏君的末日
李肆有些猶豫：「現在火候足了嗎？」
段宏時沉聲道：「隋煬帝的教訓，你還看不清楚？外事現在關聯如此緊密，你就不該繼續單獨掌著，要讓政事堂跟通事館一起來看這內外格局。」
雷襄點頭：「天道之根，在於福人。史法司曾跟我談過，說天道應於法，有絕對之公正，然則有時這公正卻與福人悖離，譬如殺一無辜之人，可救千萬人，這一人殺不殺？殺則有損公正，不殺則損千萬人性命……這番權衡，就是在天人之間尋得中庸。」
十一月下旬，雍正的一系列人事調度，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中流》報上。
李肆趕緊安慰著老頭，其實他心中也有些愴然，他這便宜師傅，還能陪著他走多久呢？
現在國中民心鼓噪，又是因朝堂和國民對李肆「先南后北」的國策理解不足，畢竟外事還是李肆帶著一幫有全球眼光，有外事經驗的年輕人掌握著。
雷襄又說到了掌管律法的史貽直，「掌國者要背負千萬人生死，他自然要中庸行事。可對那無辜一人而言，他就要聲張公正。我們報人，有時是掌國者，有時又是那無辜一人，到底該如何權衡？根本還是在真相，在事實嘛。」
這都還只是間接問責，不少熱血士子無所顧忌，在報上直接置疑「先南后北，由西向東」的國策，說這是明展腹背，勾引滿清南侵。而置疑的對象，文里只針對朝堂，意思卻很清楚，皇帝陛下，你是不是犯昏了？
湖南和江西，到底誰是主帥？疑惑不止這個，雍正讓李衛總統後方錢糧，說明他還是把湖南江西看作一盤棋，可這兩路人馬，就沒一個總節制的主帥？
「你們軍情司真是要燒黃紙了！人家總能掏出消息，你們呢！？」
了不得啊，李肆一邊叱責，一邊感慨，區區一家報紙，還是他出資扶持起來的，居然有這般能耐了。而讓他更為窩火加凜然的是，白小山到底是何居心，膽敢自作主張，亂國家軍情體系？《中流》不過區區一份報紙，竟然能在一條消息線上投十萬巨資！？
政事堂的省部官員大多雖已算是道黨，但內政講求調和，行事依舊帶著濃濃的儒風。而通事館卻是滿腹西學的年輕人
不過段宏時這麼一說，李肆也釋然了，鬥爭中融合，當初中書省和尚書省合一，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么。更主要的是，自己依舊握著外事決策權，把通事館丟出去，是將政事堂也拉入到外事決策圈子，這樣更好推責……說實話，被國民置疑的味道可不好受，很有些委屈。
雷襄總結道：「我們所言的天道，無非是天人三倫，實質是人道。若是背離人道，所行的天道又有何意義？報人天職，確是要合天道，要探事實尋真相，可昂首索道時莫忘了，我們還得腳踏大地，以人道為本。眾口鑠金，我們報紙一文刊出，效力百倍于眾口，說什麼，怎麼說，要有權衡，有計較，要中庸行事。」
「這一國，時勢有進無退，你還以為，政事堂那幫酸儒，能繼續以聖賢道把持外事？老夫覺得，你該擔心通事館那幫小年輕以外事亂了內政才對。」
他像是檢閱部隊一般，掃視著排成一排的婆娘和子女，「咱們一家子，都得為這一國盡心效力了！」
白小山繼續辯解道：「至於茹喜那條線，陛下不是已認定茹喜再不為國家所用么？跟茹喜聯絡之人，既有軍情司之職，又有民遞身份，小山不過是另委他辦事，何曾損及一國？」
雷襄是李肆急招來商量該怎麼管治國內報業的，《中流》之事讓李肆警覺國中輿論太過散漫，朝廷管制，具體說，是朝廷調控手段已遠遠跟不上形勢。能侵蝕軍情司的諜報體系，報業已有失控跡象。
白小山品了好一陣，慨然道：「恩師原來是悟透了報人天道，才決意行鼓吹之事，而不是行尋真之事……」
他沒有說答案，白小山卻已有所悟，再嘆道：「如此我真是錯了……」
他搖頭道：「你啊，還是沒悟透陛下之道，陛下是你《中流》報的司董，也算是報人。沒撤換掉你，就說明作為報人，陛下不認為你有錯，至少不認為你的用心有錯。」
雷襄卻問：「陛下有何處置？待法司審查？沒撤換你？呵呵……」
樞
李肆揮手：「法司會立案審查《中流》報，而那棄軍情司之責，為你《中流》當暗牙的密諜，也要受到審判！你回去好好想想，看自己到底錯在何處！」
《中流》還聲稱自己的消息來自紫禁城，來自雍正身邊很親近之人，之前大家只當是夸夸其談，今日招《中流》總編白小山來一問，白小山老實交代，說是用十萬兩銀子，買下了軍情司跟茹喜聯絡的那條線……
這一國就是先進和落後兩面層層拼湊融合起來的，最早國內是工商和農稼事分立，朝堂還由中書省和尚書省分管，經過多年努力，以官府下鄉，中央地方分稅和東西兩院等政策，漸漸拼湊為一個棋局。
這消息若是真的，雍正的戰略企圖呼之欲出。他已決定放棄四川，守關中西安一線。把岳鍾琪調到武昌大營，跟錫保的西山大營相互配合，武昌大營攻岳州方向，西山大營攻江西方向。
「這個……《中流》只探滿清之事……」
師徒對話，已觸及到了報人報紙的根底，白小山依舊有所堅持，雷襄卻是看得更寬。
「恩師，我不覺得自己有錯，報紙不該只行鼓吹之事，報人天職就該是探得真相。」
段宏時覺得該將外事從李肆手中切出來，李肆猶豫的是時機問題。
一國氣象初成，人心總是有些偏激，用李肆前世的話說，眼下英華一國的國民，個個都是憤青，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格外受不得委屈。主政的朝堂諸公，但凡行事柔和，都要被吐口水，即便李肆身為開國皇帝，開新世的聖人，威望無以復加，依舊難逃被置疑的下場。
「陛下之言，小山認為有差！若是國中報人，都以尋真為本，國家何須暗養那麼多諜探？國家何須行那麼多暗詭之事？我英華立國，上承天意，下應民心，國政軍務就該堂堂正正！」
「這花招……玩得好……」
白小山失魂落魄地退下，正要出宮，被一人叫住，卻是《越秀時報》總編，越秀學院院長雷襄。
「通事館還只是一步，未來樞密院怎麼辦，殖民地跟
老頭不爽了，李肆撓頭，燦燦地笑了。
李肆楞了好一陣，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感，似乎自己面對的不是這個時代的臣民，而是三百年後的同行。天職……段老頭用天職撬開了人倫，各行各業都在尋著自己獨立存在的意義。報紙這一行的「天職」，確實再明顯不過，報人信奉真相和事實，不願向世俗權力低頭，這個白小山，思想真是超前啊。
軍情司官員很是委屈，天地會成分太雜，接觸不到這麼高級的決策，而軍情司的暗線，最近狀態也不對頭。
李肆嘆氣：「好吧，我這昏君也當到頭了，得好好扮演聖明天子。」
李肆怒聲道：「目的再崇高，手段卑劣，也要讓事實扭曲，真相蒙塵！朕看到的事實是，你為彰報紙之名，籠絡身負軍國重事之人，還反被滿清用來迷惑朝堂決策！不要以為真相就只是真相，真相怎麼顯，事實怎麼說，也是操弄人心的手段！」
這話儘管有些玄虛，白小山卻明白了很多，他深深長拜，豁然而去，雷襄看著他的背影，搖頭自語道：「百年之後，你這一道才能大興於世，而現在不行，現在遠遠不是時候。」
李肆深吸氣，又一句話，讓白小山臉色發白：「報人以尋真為本，這沒錯，可你要牢記一句話，塵世本就蒙塵，你要抹去塵埃，要讓真相顯露，就得付出代價！不是你付出代價，而是世人付出代價！」
白小山腦子有些亂了，恭謹地拱手道：「請恩師賜教……」
「富寧安署理撫遠大將軍，統領陝甘綠營、西安和荊州旗營。岳鍾琪另委靖邊大將軍，統領武昌大營。委錫保為定邊大將軍，統領西山大營。鄂爾泰領兵部尚書銜，任湖廣總督，總理湖廣軍政錢糧。田文鏡為軍機大臣，兼理江西軍政錢糧。李衛為軍機大臣，仍領直隸總督，總統大軍錢糧。」
「老夫七十五了，還能活幾年？能看到哪一步呢？」
人的慾望總是無止盡的，原本對段老頭來說，能看到華夏再起，他也就安心了，可現在英華一步步走下去，他卻還總想看得更多。
白小山咬牙叩首道：「小山在白城
「咦，三娘不是說一百二么？你怎麼就給老夫剋扣了十五年？」
接著是段宏時的訓斥，雷襄帶來了國中輿論全景。雍正大舉興兵，國中輿論喧囂不已，一面是群情激憤，覺得雍正這韃子皇帝自不量力，欺人太甚，一面又在聲討朝廷無能，這麼大的事，居然後知后覺。
軍情司的官員還在嘀咕，遭了蘇文采一通臭罵。
段宏時的訓斥，重點還在南洋西洋政策上。李肆力拓南洋，格局非一般國民熟悉，儘管一國在海運和諸多產業上受惠於此，但國民都覺得，為此招致滿清南侵，有些捨本逐末。
但這隻是大致判斷，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雍正的人事安排就非常令人費解。雍正在北面一字排開三個大將軍，照理說軍政都該由大將軍一把抓，比如富寧安的西北一路。但湖南和江西，後面還分別壓著鄂爾泰和田文鏡，鄂爾泰還要節制湖北綠營，田文鏡節制江西綠營，岳鍾琪和錫保這大將軍的職位很有水分。
李肆無奈地道：「沒辦法啊，外事還是我掌著，這番格局，能看清楚的也只有通事館和外貿工商，跟主理國內事務的政事堂還湊不到一起。」
「可沒有滿清了呢？你這一道，不止有你在行，國中其他報紙，也偶爾為之。譬如前一陣子，大軍北面佯動，就有報紙自以為是，將本國軍略詳細剖來，讓佯攻毫無建樹。多少兒郎灑血疆場，卻作了無用之功，這就是說出真相的代價。今日你道明了滿清謀划，還只是讓朝堂誤判，異日敵人知我一國知之，改弦更張，又要有多少人受害？」
「當初你離開《越秀時報》，去辦《中流》時，我就說過，你這一道沒有錯，但你莫忘了，天道應於時勢，有些道，若是不合時勢，不僅違天意，也逆人心。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還只是探滿清的軍國之事，若是依著你這一道，也去探咱們的軍國事，還堂而皇之登載於報，會是怎樣的情形？」
認真追究起來，《中流》還是絕大一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置政廳，李肆臉色陰沉，冷聲問著跪伏在地的一人：「白小山，朕助你辦這《中流》報，是讓你挖軍情司的牆角？是讓你把消息公之於眾，不為一國所用？你的功業之心，到底置在何處！？」
接下來的事更讓李肆撓頭，把通事館丟給政事堂終究是後面的事，現在要緊的是應對雍正的威脅。而一國情緒激昂，他這個皇帝，不能不出面了。不止是扶著這民心化為國用，也是要疏導民情。西洋南洋太遠，大家都看不到，而滿清韃子打了過來，你皇帝還悶在皇宮裡睡大覺，就算以前多麼英明神武，也要遭國人嚼舌頭。
廣昌一縣，不僅知縣等官員殉國，還死傷數千縣民，讓心氣正高的國民都自覺被抽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痛。不少人直接問責朝堂，都察院迫於輿論，開始準備就此事彈劾樞密院和軍情司相關人等。
白小山很年輕，早年在《越秀時報》，師從雷襄，後來李肆想辦一份專談北面滿清形勢的報紙，就把他拔了起來，擔綱《中流》。報紙越辦越大，李肆的皇室股份也越占越薄，但到如今依舊有三成，是報紙第一大股東。只是他沒什麼心思細管，從未乾涉具體營運。
「老師勤練五禽戲，七十五算啥，一百零五都是小事……」
「還不是你縱容的，你啊，有些地方跨的步子太大，有些人跟上了，有些人跟不上，這一國就如跛腳巨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要摔一跤狠的。」
「羅知事把幹將都調到西北去了，北面就留了幾條線，還不怎麼牢靠……」
段宏時想得多了，面色怔忪。
李肆很生氣，準確說，是有些惱羞成怒。雍正的大決心終於砸了下來，讓之前信誓旦旦，說雍正沒那麼傻叉的李肆，外帶朝堂一幫重臣都臉上無光。
「怕是《中流》報捏造的消息吧，這麼亂，一點都不像雍正的手筆，他有潔癖，很不喜事務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