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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四章 清宮碎夢:膝為盾,臉作劍

第八百五十四章 清宮碎夢:膝為盾,臉作劍

想著此舉會讓大清人心不平,不管是滿人宗親還是講究禮法的漢臣,心裏都會犯嘀咕,崇安戰戰兢兢道:「弘登大寶,怕有人會說些什麼……」
李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滿清真兌現這些條件,西院怕要舉院沸騰,東院也會歡呼雀躍。
除了塘沽、徐州之外,再增太原、濟南、登州、合肥等十城為商埠……
慈淳太后掃視眾人,語帶悲愴:「量大清之物力,結大英之歡心……」
接著慶復再開口,又如一劍迎面刺來,陳潤幾乎都無抵擋之力:「此外,恂親王有意至上國南京英慈院養病,還請上國收容……」
請他繼續賜新君年號,自居下國,以叔祖尊稱他聖道皇帝,這等臉面之事不過是虛的,但對國人來說卻是極漲心氣之事。
所以他也希望茹喜能穩住滿清,給出足夠的賠償,幫著他安撫英華人心。
見慶復微微笑著,隱含的諂意讓人頭皮發麻,陳潤驟然醒悟,好個茹喜!讓恂親王以自願之姿投到大英,他就失去了號召滿人宗親的立場,茹喜也不必髒了手,結下跟滿人宗親難解之仇。再加上默認大英收留弘曆,茹喜就清清白白,再無顧忌。
在紅衣的逼視下,將官忐忑了好一陣,滾鞍下馬,學著漢人般抱拳道:「標下丰台大營科爾沁驍騎營管帶……」
海關由英清共管,關稅五五分成……
陳潤糾結片刻,幽幽道:「若此信真是你國條件,我就急報陛下,由陛下定奪,你們且侯著吧。」
慶復的回答讓陳潤大吃一驚:「不不,鄙國萬歲爺龍體不恙,已告病休養,現由弘繼登大寶,慈淳太后和慈寧太后垂簾聽政……」
把弘曆和允禵塞過來,這倒沒什麼,反正用不用,怎麼用,人在手裡都能計較。
陳潤劈頭就道:「是來談你們乾隆皇帝的事么?」
咦?茹安也當太后?
藍衣之前又多出了一抹紅衣,僅僅只是一個人,鮮紅呢襖剪裁得體,白褲不沾一絲灰塵,黑亮高靴擦得能照出人臉,直筒短檐帽上立著的尺長紅纓如槍尖一般戳入將官心口,讓他心口那股怒火呼哧一下就散盡了。
這是把大英當垃圾桶嗎?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出去!出去!朕沒得肺病,朕這是心火太旺!」
騎兵們猛然勒韁,坐騎嘶鳴一片,將官更已沖近大門,坐騎人立,馬蹄就在藍衣頭頂上方蹬踏,這道薄薄人牆卻沒一分動搖。
總領館前硝煙瀰漫,一彪馬隊衝破煙塵,奮蹄轟然而來,領頭將官一臉是血,手中的馬刀揮得呼呼生風。馬隊之後,密密麻麻近千騎涌近,即便是粗如兒臂的鐵欄大門,在這人潮前怕也如紙一般脆薄。
李肆煩躁地趕開這幫蒼蠅,再一通猛咳,還真咳出了痰血,自己都被嚇住了。
茹喜雖握大清銀錢命脈,大義根底卻異常淺薄,把恂親王打壓下去后,不得不再扶起兩位總理大臣,分別是崇安和衍璜,這二位經歷過熱河變亂,光緒維新,到如今太后親政,已是不倒的宗親旗杆。
「開戰」一詞激得那管帶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保持著抱拳低頭的姿勢發了一陣呆,然後艱辛地吐出一個「是」字,轉身牽著馬,步履沉重地離開了。
茹喜翻轉著尖長指甲,淡淡道:「皇上被別有用心之人挾持去了南蠻,這可怎麼辦?」
他跟左右急急勒馬,後方人潮也驟然停了下來,人馬撞擠,亂成一片。
可就是這麼個小小紅衣,領著藍衣站在大門前,這上千騎兵不僅不敢再前行半步,領頭的將官也再興不起半分凶意。
轉念間有了定計,茹喜冷聲道:「急招總理大臣和諸軍機議事!」
這是擺出不敢還手的姿態,還躺在地上,自解腰帶,以示恭順。
可作了茹喜,就不得不北伐……
總領館是南蠻的法地,衝擊總領館,就是向南蠻宣戰,將官便是有滔天膽子,也不敢背負這般責任。
定睛再看看信上所列的條件,確認這真是茹喜提出來的,大清朝堂認可的,陳潤暗自長嘆,茹喜此女……真是有大決心,真是有好眼力。有這些條件,此次南北動蕩,真是要平下來了,北伐已無可能。
紅衣雙手背負,微微歪頭打望著將官,眉頭皺出明顯紋路。這是個很年輕的紅衣,肩上一顆紫銅五角星顯示他不過是個准士,按照紅衣的軍制,這是統領十人的隊長里銜級最低的一等。
大清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實的虛的,全都拿出來!只要能保得大清江山就好,有江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實的么,反正能從草頭老百姓身上刮回來,虛的么,形勢已危急到這般地步,真真是四面楚歌,旦夕亡國,什麼臉面,統統不要了!
所以他才惱怒,這茹喜真是戳中了他的軟肋。
吳襄趕緊道:「子以母貴!弘乃太后之子!登大寶有何不可?他人有何可說?」
宗親重臣、滿漢大員,為什麼拋棄恂親王,投向她茹喜?不止是她握著大清命脈,更因為現在只有她有能力消解南蠻北伐之勢……
「乾脆……」
乾隆逃奔南蠻總領館,這事出乎她的預料,也給她接下來掌握大清權柄製造了極大的麻煩,她當然氣憤。既是氣憤紫禁城裡還有不少侍衛敢於跟自己作對,也是氣憤弘曆膽敢掙脫自己的束縛。
不過弘曆這一跑,南蠻又得了一樁絕大砝碼,要化解此勢,自己就不能太獨了。
見陳潤低嘆,慶復一顆心咯噔落地,果然……大清奴顏婢膝到這等地步,便是這位強硬派大佬,也軟下了心腸,大清真能保住了。
沉默了好一陣,魏廷珍得了張廷玉眼色,硬著頭皮道:「當年土木堡之變,英宗陷於瓦剌,前明立景帝,我大清當效前明,勿使帝統握於他人之手……」
新一屆軍機處人事剛剛調整完畢,除了張廷玉和吳襄保留外,福敏和蔡世遠這兩位乾隆的老師被圈了起來,劉統勛被趕去了河南山東組織防務,戒備南蠻。新拔起來的軍機包括慶復、高其悼這兩位從恂親王派跳過來的功臣,還加上了魏廷珍和任蘭枝兩名漢臣,兩人分別從屬張廷玉派和吳襄派,再有查弼納和通智兩名滿臣,一是老將,一是宗親。
他逼視住張廷玉,張廷玉擰著老臉,不得不開口:「是是,子以母貴,這是合禮的!」
當時大家已議論過了乾隆皇帝和恂親王的處置,再議到該如何平息聖道皇帝的怒火。
為安恂親王舊屬的心,還將遠在潼關的訥親拔了上來,加上訥親,現在總共有九位軍機大臣,又恢復了雍正時期的九軍機格局。
望著像是散了魂一般掉頭撤離的科爾沁騎兵,紅衣士官遺憾地搖著頭,這些傢伙真敢衝進去,那才遂了大家所願,可惜……
茹喜袍袖一拂,茶碗咣當摔在地上,李蓮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道奴才該死。
伏波軍,不過十名伏波軍,手持長槍,刺刀寒亮,並肩列隊,攔在了大門前。
茹喜咬牙恨恨地罵著,卻覺這傢伙著實乖順,知道自己正在氣頭上,刻意引自己泄出怒火,什麼是好奴才?這就是榜樣。
嘴裏這麼說,心中卻道,陛下怕也難以拒絕。
捏著書信在行宮書齋里轉了好幾圈,最終李肆恨恨地將信摔在書案上。
來回權衡,李肆就覺為難,這一為難,兩天就過去了,連去居延的行程都停了下來。
大英在大清投資工商不受限制,還享稅收待遇,受特別關照……
可惜,區區十名藍衣面對他的目光,面對他背後上千騎兵的逼壓,卻沒絲毫動搖,個個目光堅毅,甚至還帶著一絲憐憫地回望著。
「小李子你是該死!哀家拿你出氣有什麼用?別裝了,滾起來!」
接下來的實惠,李肆相信,西院肯定滿意,甚至連東院,怕都會有「是不是太過了」的憐憫之感。
即便勉強北伐,也會給未來丟下一大堆爛攤子。北方足足有五六千萬人,根底與英華截然不同。英華當年吞江南,不僅在政治上已有江南人的力量,經濟上也預先侵蝕了多年。而北方么……沒在人心和經濟上進行系統的吸融,貿然吞下去,絕對會種下南北對立的禍根。
茹喜深深一嘆:「哀家歷來都是敬佩十四爺的,大清能苟延殘喘這十年,十四爺也居功至偉,怎會對十四爺下狠手?只是十四爺早年就被圈過許久,哀家便是想給十四爺清凈,也怕他再出什麼事啊……」
二十四日,陳潤正在總領館與弘曆談笑風生,安撫著這位大清皇帝,下屬報說慶復求見。
可看了這封書信,陳潤才覺得,自己的慾望還是太淺薄了,居然擊不穿這大清的臉皮,賤!這大清,這茹喜,是拿膝蓋為盾,以臉皮作劍,為求保全江山,賤穿底限啊!
怒氣從肚腹涌到胸口,陳潤哈哈笑了出聲:「中堂,你們太后真是好算計!卻不知能否出得起價碼,養你們的皇帝和王爺,花費可是不菲的哦。」
坤寧宮,李蓮英小意地奉上茶水,嘴裏還道:「可惜了,萬歲爺還是跑了出去,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由得萬歲爺跑了,還不必髒了太后的手。」
李肆燥火上涌,就準備招來羅堂遠,乾脆動用軍情司把這婊子作了!
在座眾人沉默,乾隆跑了,茹喜會推弘上位在預料之中,但終究還有宗法之礙,弘曆的阿哥們還擺在那裡呢,這層皮撕起來很有些傷臉,沒想到茹喜就這麼急吼吼地下了手。
每年「歲幣」一百萬兩……
將官沒理沒顧,咬牙壓下幾乎撐裂胸口的灼熱之氣,高踞馬上,怒視藍衣,腦子急轉,還在努力掙扎著,企圖再作點什麼努力。他奉命追捕「通天重犯」,若是拿不到人,別說他的前程,他自己,連同親族都要遭禍。
那將官瞠目齜牙,該是被剛才的爆炸激起了滿腔殺意,或者是被上司的嚴令壓得意識麻木,帶著大隊逼近總領館的大門,馬速猶自未減。
看清了信上的內容,正因咽喉乾燥而上火的李肆猛然咳嗽,不幸再咬破了嘴皮,侍女擦拭時,毛巾顯出大片血跡,驚得叫了出聲。
陳潤暗捏拳頭,才讓自己思緒勉強振作起來,茹喜還把恂親王踢出來!?不怕大英握住恂親王繼續做文章?
慶復感慨道:「太后……果然知大英根底啊,也只有太后,才真能繼續護著大清。」
關於西安行刺案,捉拿「首惡」岳鍾琪,縛送大英治罪,同時賠銀五百萬兩。
「這女人……夠狠!」
一抹暗藍之色赫然顯現,又短又薄,幾乎連不成線,以礁石之姿,穩穩立在大門前,似乎將正急速逼近的上千騎兵當作了海浪,準備將其拍成細碎浪花。
割陝西商州同洲,削減原岳鍾琪的西安大軍,以及淮北的軍隊,國境百里內都不駐軍。
除訥親不在京,其他十人都聚在了坤寧宮偏殿暖閣,二十隻眼睛來往交換著視線,就等這位新人太后發話。
茹喜這一舉已是示弱了,衍璜試探著道:「眼下帝統更迭,恂親王那邊,還望太后從輕發落。」
蘭州,李肆收到這封書信時已是三月一日,這還是滿清軍驛和英華的軍驛千里加緊,攜手傳遞的結果。
話沒說完,紅衣就揚手打斷了他:「這裡是大英之地,若不是要與我大英開戰,就速速離開!」
沒錯,他並不准備此時北伐,太多準備還沒作好,此時不僅還在西北跟羅剎人打,在天竺跟不列顛人打,還得防著南洋荷蘭人暴起發難,外部環境未穩,不是北伐之時。
「無妨,沒得到陛下的允准,我們是不會把陛下交出去的。」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吳襄,吳襄給任蘭芝遞眼色,任蘭芝起身道:「臣以為,先皇遺孤弘敦敏誠厚,可繼大寶!」
將官有些壓不住燥氣了,手腕微揚,馬刀的刀尖開始向上跳,可才跳起一半,就如風雷中的草木一般低伏下來。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附和著,茹喜再道:「是啊,子以母貴,哀家也只是弘的義母,親母茹安也該尊為皇太后……」
被李蓮英這麼一引,茹喜也氣順了不少,弘曆逃進了總領館,南蠻的人肯定會庇護他,此時再在這事上糾纏已毫無意義。當務之急,是怎麼驅散弘曆所握的大義名分,更要緊的是怎麼應付李肆的怒火。如果能護住大清江山,什麼事都好說,弘曆就無足輕重,如果護不住,李肆揮軍北伐,便是自己坐上龍椅,當了武則天,也要被宗親重臣們趕下台來。
不等茹喜招,總理大臣和軍機們已候在乾清門前求見,弘曆跑去了三里屯,科爾沁騎兵追擊,打殺的動靜震動了半個北京城,他們當然再難坐得住。
陳潤暗暗抽氣,茹喜也真是決斷之人,眼見乾隆不可再用,馬上就絕了乾隆的帝統,還拉出茹安一同掌政。慶復這話也是在表態,弘曆可以帶走,但再以乾隆皇帝的身份出現,大清是堅決不認的。
見陳潤一臉訝然,慶復心中也淌著汩汩淚水,昨日那悲情一幕彷彿又在眼前上演。
見弘曆臉色驟變,陳潤這麼安慰著,話里的兩個「陛下」各有所指,弘曆竟然聽了出來,略顯欣慰地點頭。
不過片刻間,李肆就被御醫們團團圍住,連從西北各地趕來蘭州面君的羅堂遠、龍高山、格桑頓珠和小策凌等人都沖了進來。
除開早有交代的吳襄,其他人都暗自一驚,這是什麼路數?可定神一想,很快就恍然。乾隆跑了,茹喜雖要推著弘上位,卻還是勢單力薄,不如再架起一個太后,兩宮太后垂簾,也多一人分擔壓力。茹安本就是茹喜的人,權柄也不至於分薄了。
這一套方案看下來,陳潤就覺渾身充盈著一股汗不敢出的驚悚感。
照這種格局走下去,再過五年,英華一國里,除了軍人和墨儒之士,還有誰願意去復故土?到時就是英華的工商巨閥帶著滿清這頭惡犬,一起壓榨北方,再要剷除滿清,高舉民族大義的旗號,怕是無比艱難。
即便身為王道社的社首,王道主義的先驅,平生最樂意看到的就是他國匍伏于大英腳下,遞獻所有大英想要的東西。
轉到另一間小會堂,正是來往奔波,充當中人的慶復。
弘?慈寧太后?
慶復也呵呵笑著遞上一封書信,不是正式的書信,沒有任何印簽,甚至可能是慶復自己寫的,筆跡相當生硬。這該是茹喜提出的一整套兩國關係解決方案,不僅是為之前的西安行刺案賠罪,也是化解大英正洶洶如火的北伐聲潮,以及攔下聖道皇帝手中即將揮下的刀劍。
茹喜低嘆:「真是苦了皇上……可為了大清,也只能把淚水嚼在肚子里。」
暗藍的毛呢大衣,純白皮帶,翻毛短檐黑帽,高筒軍靴,再加上刺刀的寒光,以及帽檐下哪怕天崩地裂也難見動搖的肅正面容,匯成一股冰涼罡風,猛然浸透騎兵將官的整個身心。
行《通事法》,英華商民在大清治下犯案,歸由英華自己審裁……
跟著這兩人送過來的東西,卻是香甜得令人難以拒絕。
可沒想到,茹喜這賤人丟出來的東西遠遠多於他期望的,這些條件一旦兌現,南北隔閡日益加深,北方將成南方的殖民地,非但英華在吸北人之血,滿清上層也會借晉商的渠道,融入這殖民格局中,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