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三章 燥熱的天竺
這位年輕的基地司令正是今年實歲二十的李克載，因第三次錫蘭海戰和後續行動有功，現在已晉陞為騎尉。待這趟差事結束后，就要回剛開辦的吳淞海軍學院深造。
李克載捏著那張綠票，臉上笑得更為古怪，安平遠問：「殿……克載，什麼章程？」
踏板下，一個錦衣胖子尖聲呼喝著，李克載盯著四個大包頭（天竺苦力）前後抬著的東西，觀察了好一陣，才看出那該是一張床。
見太子也笑得燦爛，安平遠心有所悟，沒再說話，就看著李克載招呼兩個巡兵去幫那幫包頭。那胖子見自己的票子沒被拒收，笑笑走了。可一邊走卻一邊搖頭低嘆，像是在痛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就連這點隨手之勞，都必須掏錢來買。
安平遠臉色已由黑轉白，這胖子還真是不知死活呢，趾高氣揚地用鈔票扇太子的臉？
在胖子、舌人以及另外四個包頭驚駭欲絕的注視中，兩個巡兵喊著「一二一二」的號子，屁股都不拍地跑掉了。
無數商貨正來往于碼頭和帆船之間，身著絲帛，頭戴網巾或者烏紗的華人呼呼搖著扇子，盯著商貨裝卸，而纏頭天竺人則一身短打，甚至大半上身精赤，在烈日下一身油汗，或扛或抬，忙碌地搬運著沉重的貨物。
李克載這麼告誡著自己，此時烈日當空，他臉上倒是沉靜，心中卻還是揣著一絲火氣，父皇真是陰損啊，有個這樣的皇帝老爹，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李克載眯眼，心想舌人怕也跟自己一個想法，也不知這胖子花了什麼大代價，能保著這床漂洋過海還沒出事。精瓷雲床，也虧這些暴發戶能尋出這等奢侈之法。
視線轉到李克載這卻停住了，胖子招手道：「喂！大包頭！叫你們呢，過來搭個手！銀子好說！」
胖子豎著三根指頭搖晃不停：「三千兩啊
如果李克載沒在這，兩個天竺巡兵多半還是要去幫個手的，華人老爺有拳有權還有錢，可不是他們這些達利特（賤民）得罪得起的。
從消息傳出到眼下的九月，不過短短半年時間，自國內壓來的商船就結成了浩大船隊，幾乎能從胡格利河一直排進孟加拉灣。
基地副使（副司令），海軍校尉安平遠揪著自己的衣領，吐舌頭瞪眼地發著牢騷，幾乎可以肉眼看出的蒸汽正從他身上冒出。
可這趟差事卻很是離譜，擔任加爾各答海軍基地的司令官……
胖子年歲也不小了，將近六十的模樣，可說話氣力很足，架勢更是攝人。舌人一句話，他回了一大段，唾沫星子噴了舌人一臉：「這是精瓷雲床！吊車？一弔就得散架！每一節床骨都是景德鎮燒出的上品精瓷細眼壺，裏面裝著的葯氣不僅能辟邪驅瘴，還能滋養保健……」
當然，那等野心人士終究是少數，更多的人都只求安穩發財。英華嶺南和江南轟轟開動的機器正貪婪地吸聚著各種原料，生產出的商貨也迫切需要找到買家，就在這來回大潮間逐浪，足以吃得滿嘴流油。
李克載還在發愣，似乎一下子難以進入角色，他還真是從沒有過被人打點過，至少是沒被一張小紅票打點過……
「老天爺，我恨你——啊啊！我的床——！」
腿還沒抬起來，就被李克載攔住了，年輕的太子微微笑道：「好好，幫你一把。」
不過那個叫鍾上位的胖子，跟眼前這個胖子該不是一個人吧，可惜了。
轉頭掃視周圍，這裏因為是軍用碼頭，來這裏上工的大包頭不多，都在其他船上裝卸，胖子
李克載愣了一下，眼角瞄到兩個大包頭才恍然，不是喊他呢。不過那胖子眼力價依舊很差，就沒看到那兩個大包頭上身穿著衣服么？人家不是勞力，是基地所屬的巡兵。
西洋公司作為殖民公司，擁有孟加拉的管治權、工商稅權和關稅權，英華商人在這裏傾銷英華商貨，組織原料出口，都有很多優惠。同時西洋公司還承包有孟加拉的土地稅權，實際履行著國家的職責。
李克載也確實是遭了發落，去年他慫恿胡漢山趕在英華和不列顛所締結的和約送到錫蘭前，先主動出擊，將敗逃到錫蘭的不列顛海軍徹底解決掉。
基地正使，肩章上綉著三顆銅星的海軍騎尉白了他一眼：「所以佛陀能成佛，而你就跟猴子一樣，始終變不成人。」
西洋公司自身只能培養商業人才，行政人才不足，因此廣募國中精英，對比國中，西洋公司的各級管事也就相當於官員。如果勇於進取，甚至能獲得西洋公司的分包業務，管治一縣一郡之地，自收賦稅。定額之外的餘款可以光明正大地揣入自家腰包，這等美事，讓不安於國中體制的野心人士滿心暢快，紛紛湧來此處。
胖子擺出居高臨下但又笑得燦爛的和藹面容，晃著綠票道：「二位軍爺，這樣總該伸手了吧。」
盛夏的加爾各答很有些難熬，但基地里的海軍官兵依舊緊扣衣領，打起全副精神，監督著在此處卸貨的民船。這裏畢竟是軍用碼頭，若是民船里藏有細作，窺去了軍情，那可是嚴重事故。
安平遠一聲喝，胖子嚇了一哆嗦，下意識地躬身低頭道：「小人鍾……」
用父親小時候灌輸給他的莫名其妙的「科學」洗刷了安平遠，李克載再將注意力轉向正在卸貨的那艘商船，就覺得這艘船的船主很有些古怪。大家都
精瓷雲床悠悠下了踏板，朝侯在後面的馬車挪去，李克載朝安平遠比了手勢，後者兩眼一亮，竟是憋不住笑，吃吃地跑開了。
胖子果然急了，抖著肥滾滾的肚腩「滾」過來，終於看清了那兩個大包頭的打扮，知道跟眼前這個年輕軍官有關，徑直朝李克載道：「小軍爺，喚他們搭個手吧，咱們鄉里鄉親，可得幫一把啊。」
消息傳回國中，天竺頓時成為新的淘金之地，吸聚了英華國中大批商賈來此尋找商機。之前南洲東洲的金山引發了一場移民潮，而天竺引發的是資本潮乃至野心潮。
「我的床！我的精瓷雲床！」
一邊李克載臉上還保持著微笑，肚子里卻快意地罵著。父親曾經說起過早年鳳田村的故事，其中就有個鍾胖子，那還真是鄉親呢。
嘩啦……噹啷……
綉著各式圖案的船帆幾乎遮蔽了整條胡格利河，加爾各答剛剛顯露雛形的港口不堪重負，北側的軍用碼頭也不得不開放給民船使用。
李克載心情也不是很好，如果胖子不這麼跋扈，他也就順手幫一把了，可這胖子不僅豪奢，還眼中無人，他也就默然以對，看這胖子怎麼跳騰。
話沒說完又尖叫起來，原來是舌人一翻譯，大包頭們被嚇住了，原本這床就重，現在更是挪不動腳步，床也徑直下沉。
舌人呼喝了一陣，再對那胖子笑道：「老爺怎麼不用吊車啊，人搬還真容易出事。」
但李克載這個大老爺就在眼前，他們可不敢亂動，見這個年輕的大老爺沒說話，他們就像瞎子聾子一樣，毫不理會那胖子。
聖道二十三年，繼吳崖在西域摧毀準噶爾汗國之後，賈昊在天竺也壓迫受波斯人控制的莫卧兒皇帝穆罕默德·沙簽署《德里條
胖子一聲尖叫，倒讓懼到極點的大包頭來了力氣，穩住了床，但怎麼也下不了踏步。
這個建議沒什麼問題，可要求他所在的戚繼光號戰列艦擔當主攻，就有大問題了。胡漢山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他，還給皇帝打小報告。皇帝訓斥海軍老大蕭勝，說你們海軍里有些人走上了邪路，將個人利益凌駕于大局利益之上，你得好好調教下。
他正要起腳將這胖子踹開，英華軍紀森嚴，軍民關係也比歷朝歷代都融洽，但跟軍民一家親還是有很大距離的，更何況這胖子是主動送臉上門呢。
胖子抱頭尖叫，四個包頭對視幾眼，很有默契地撒起丫子，大腳開溜。
心氣隨著嘀咕越來越足，這傢伙似乎不滿在兩個小尉官面前丟面子，嘩啦又抖出一張綠票，票上圖案是孔子頭像，十兩！
「小心哦，只是摔壞了一個角，把你們賣上十遍都賠不起！」
於是蕭勝發下軍令，太子殿下就這麼灰溜溜地被發落到岸上來守三個月基地。
脆響聲連綿不絕，價值三千兩的精瓷雲床摔在地上，瞬間變作三十兩都不值的碎瓷片。
就海軍而言，這種後勤職務不是野路子出身的邊緣人擔當，就是出了什麼差錯，被上面從戰艦部隊丟過來的。
「這是磨礪我的心性，就算我不能甘之如飴，也必須平心靜氣。」
卸任的珊瑚州總督鍾上位，剛踏足天竺，就又遭遇了沉重打擊，他悲憤不已，再次發出了凄苦的命運之嚎。
眼見那三千兩寶床離馬車還有十來步距離，一陣急促號聲猛然響起，兩個天竺巡兵下意識地鬆手立正，這是基地里的巡守集結號，他們可不敢有絲毫違背。
李克載正暗爽時，胖子卻淚眼婆娑地撈著寶床的碎片，心中翻騰如怒濤，「老天爺，你就喜歡整我是吧！我鍾上位這輩子是倒了什麼霉啊！」
加爾各答不僅是西洋公司所有，還是西洋艦隊的一處基地，只是處於內河，不如吉大港那樣重要，僅僅只是用作後勤補給。西洋艦隊在民港北側建了一處小碼頭，配備若干倉庫，駐有若干伏波軍和配屬的天竺土兵，同時也協助加爾各答防務。
他再用手遮住烈日，搖頭不迭：「這鬼地方！不是幫朋友，我才不來呢，就跟油鍋似的……啊啊！別動！」
「什麼人！？想幹什麼！？」
這個年輕軍官身材修長，皮膚曬得黝黑，負手而立，如標槍一般，充盈著一股新時代軍人的昂揚感，可清秀眼眉又透出溫和優雅之氣，兩種氣質混合在一起，足以讓國中姑娘們小心肝亂顫。
安平遠一直在四下張望，胖子上前，他才下意識地攔在李克載身前，再見胖子遞來綠票，本就如蒸蝦的臉頓時由紅轉黑。
一邊說還一邊塞過來一張紅票，票面圖案是雙身團龍，正是英華銀行發行的一兩鈔票，俗稱為紅龍票。國中物價雖然見漲，這也是一般人一月收入的四五分之一，就當著隨手的小打點，不得不說，這胖子出手真是闊綽。
「天竺真是個蒸籠，這裡能出產佛陀，還真是讓人驚奇，別說什麼菩提樹下，就是讓我泡進河裡，心思怕也定不下半秒鐘！」
安平遠瞅瞅背上滿是汗漬，臉上還一直滴著汗的同伴，低聲嘟噥道：「殿下又在哄人了，猴子怎麼能變成人……」
太胖，腰是彎不下，腦袋也只點了一點，名也沒報完，然後這傢伙就找回了心氣，帶著些惱意地嘀咕道：「不幫就不幫，這麼凶幹嘛！？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知禮數……」
「姓鍾，又是個胖子，一定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