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九章 握子待收官
班第描繪了一副輝煌燦爛的前景，讓拱聖軍的軍官們神馳神往。
「兆惠已下寧古塔，正兵逼海參崴，那雖是年氏偽燕，可也有十數萬漢人，形勢急迫啊。」
「愛新覺羅已經被漢人腐蝕了，這個偉大的姓氏再沒資格號召八旗！兄弟們，你們就是未來的十三副甲，你們就是未來的鐵帽子王！」
「就是這麼一坨肉！？」
高起篤定地道：「朝鮮若是聖道盤中之物，又怎能存到現在？我與阿桂詳盡討論過，聖道不沾朝鮮的可能性很大，就算要動手……」
「遼東這麼大個攤子，他得先收拾，還有班第和兆惠頂在前面，咱們在聖道的眼中，不過是最後一股值得關注的滿人。」
黎明時分，晨光都穿不透籠罩在盛京上空的黑煙，動亂已不止限於上層和軍隊之間。上層崩潰后，北遷滿人和當地滿人的矛盾再沒蓋子捂著，紛紛依附不同主幹，開始相互攻殺。
左未生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陳興華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點頭道：「蝦夷，你們去取，甚至你們跟日本幕府的爭執，我們都會護著，但是海參崴，還有整個遼東，都是我們的，都是華夏的！」
此時她眼中瞳孔才聚起焦點，就見頭頂是一個圓口，碧藍天幕上白雲悠悠，難道自己呆在一口井裡？
就像是另一個位面里的擠公車，擠上去的馬上就視車下之人為仇敵，誰讓公車空間有限呢。滿人北遷就是如此寫照，每新來一撥滿人，就跟之前的滿人積下了矛盾。相對而言，道光二年北遷的滿人最多，架子最大，就「生存空間」而言，對之前來盛京的滿人排擠最嚴重，也引得其他派別同仇敵愾，這才出現了「本地滿人」和「北遷滿人」的劃分。
還是不出兵！？
高起再笑道：「我們手裡還有一個人，一個聖道很想要的人。」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盛京還亂著嗎？
這話一出，韓盤兩人抽口涼氣，這可是跟英華大義截然相悖的啊，他們當然懶得管慶復訥親那幫投誠滿人的死活，可遼東漢人雖不服英華王化，終究還是漢人。盛京就有好幾萬，盛京周邊更有十數萬，若是任由班第的拱聖軍肆虐，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自己什麼時候喝的酒？
「阿桂與我早有聯絡，朝鮮大有可為，我們去朝鮮。」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異樣的氣息弄醒，那是男人的氣息，無數個精壯、充滿活力的男子聚在一起所散發的獨特氣味，之前她檢閱武衛軍時就被這
高澄插嘴道：「聖道拿了太后這天字第一號要犯，對國中人心就有交代了啊。」
「朝鮮地狹人稀，武備羸弱，怎能擋住紅衣！？」
滿人大亂，班第領拱聖軍屠城，訥親、慶復和鄂善一幫人投誠請援，高起南逃，這都不足以震懾人心，讓第七軍上下，連帶馮敬堯心神搖曳的是，茹喜妖婆竟被自己人推翻了！？還被砍了手腳，裝在空水缸里，送來遼陽示好！
高起壓低聲音道：「我們手裡可不止一個太后……」
「班第還在盛京大肆殺戮，慶復那幫京旗恐怕擋不住班第，他們護著的報人和數萬盛京漢人，危在旦夕。」
天地暈眩，在不停的顛簸之中，茹喜漸漸睜眼，沉沉的宿醉感還壓在腦子裡，讓她嘔心欲嘔。
馮敬堯很快分清了主次，韓再興和盤石玉對視一眼，暗道有戲。現在最緊迫的就是陷於城中的英華報人和數萬漢人，尤其是那百來位報人，若是這批人有個三長兩短，國中輿論就要炸鍋了。而要救這些人，不出兵可不行。
陳興華一直管著北洋司，通事館的這個司跟樞密院的四洋司北洋曹的關係好得穿一條褲子，樞密院人馬是干下面的臟活，通事館是抹布，幫著擦桌子。陳興華跟左未生的接觸非常緊密，甚至很多軍火生意，都是陳興華給左未生提供門路。
他指了指黑煙升騰之處，再指指東面。
眾人面面相覷，太后？難道高起也認為，聖道和太後有一腿！？
左未生痛苦地道：「老陳，難道大英就不給我們一條出路嗎？」
宗室們紛紛置疑，盛京與朝鮮，前者是馬上就要被埋掉的坑，後者不過是個新挖的坑，再這麼跳進去，一樣爬不出來。
高起點頭道：「不止如此，我還認為，聖道對太后還更揣著足足的恨意，太后三番五次攪動人心，讓他所掌人心也翻騰不休。所以，我們不僅要把太后交給聖道，還要表明我們清楚聖道對太后的態度，甚至幫他作一番料理，這樣聖道才會受下我們這份人情。」
因這酒意，她的記憶非常紊亂，幾乎還停在去國大典后那一日。而之後的記憶就像是夢境所歷，份外不真實，被她下意識地推到了一邊。
是南蠻！？自己已身在南蠻軍中了！？
「小李子——！」
馮敬堯眉頭緊鎖，顯沒料到自己剛晉陞高位，就要面臨這麼一場嚴峻考驗。
卻沒想到，馮敬堯出了另外一個主意：「派小隊精幹人馬去聯絡慶復等人，一面救出英華報人，一面讓慶復他們自行南退，向我們靠攏。」
原本茹喜就是負隅頑抗之滿人的總代表啊，現在卻這麼出現在他們眼前，讓這些正因皇帝軍令而止步遼陽的紅衣軍將們都生出恍惚之感，滿人已盡皆俯首，妖婆更成了字面意義上的瓮中之鱉。結束了？這就結束了？
這當然只是馮敬堯自己的理解，甚至是他自己的用心，可想到真正需要負責的只是英華國人的安危，而且也只是緩上幾日，之後皇帝肯定會下令進軍盛京，韓再興和盤石玉也轉了念頭。
他們受令停在遼陽，不得北進一步，可現在形勢緊迫，若是等到皇帝下令進軍，可能得到八月底甚至九月初。那時估計盛京已經空了，慶復等投誠人馬、英華報人和盛京漢人也被殺光了，班第已經跑了，高起已經跟阿桂合流跑去了朝鮮，兆惠也吞下了海參崴。
「跟那一坨幾乎沒啥分別嘛。」
「再回咱們的老家，鑽野林子里，看南蠻能把咱們怎麼樣！」
面對滿臉疑惑加不滿的韓再興和盤石玉，馮敬堯揮退了其他將領，壓低聲音道：「茹喜妖婆已經到手了，再護住報人，我們，甚至陛下都可以向國人交差了。至於滿人，還有附從滿人的遼東漢人……」
耳邊滿是兵丁的號子聲，再睜眼一看，「井口」處，幾顆頂著直筒短檐帽的腦袋停在上方，眼中都是好奇。
茹喜都還沒來得及消化自己已失四肢的噩耗，再被這一樁噩耗砸下，一口氣噎住，再度暈了過去。
左未生蒼老得像是即將入土，而陳興華則胖了好幾圈，再不復往日那精悍氣息。前者是憂心大燕國前程，後者則是因傷調養了好幾年，吃成這樣的。當年汪瞎子遇刺時，陳興華跟陳大定也在長崎遇刺，陳大定身死，陳興華倖免，直到去年陳興華才重返通事館，繼續主管北洋司。
大家還是不信，高起悠悠道：「聖道是個男人，是萬中無一的真男人！白手起家，于盛世劈開一條亘古未有之路，建起今世新國，威加海內，懾服遠夷……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時時艷羡岳東美，聽說他與其叔西征，已兵臨波斯。若我也能有機會去建這等功業，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惜……我高氏是滿人。」
待左未生步履沉重地離開，陳興華拂須冷笑道：「你這大燕，即便不認我大
這裡是遼陽城，已是八月二十二日，盛京大亂的消息早在二十一日上午就由盛京周邊的哨探傳回，蹲在遼陽城的盤石玉一面向韓再興緊急彙報，一面做好了出兵準備。
盛京東南方向，滾滾黑煙已甩在身後，以高起為中心，圍著的一圈人里，彌散的卻是對未來的憂懼和彷徨。
此時的馮敬堯壓根就不像是個掌握軍國大事的重臣，更像是早年在日朝韓之間周旋的諜報頭目，裹著滿身的權謀之氣。
皇上呢，永琪呢，我的兒呢？
「管他們去死！？讓他們自相殘殺，殺得越厲害越好，咱們接手遼東，料理後事不就更輕鬆？」
她暈過去不要緊，圍在水缸邊的紅衣將軍紛紛捏著鼻子大退幾步，這太后失禁了……
「韃子把這玩意獻給陛下，是要噁心陛下么？」
漁夫們倉皇逃竄，日後他們會將這個日子記得銘心刻骨，八月二十三日，海參崴歸於英華。
剩下的零星魚蝦，不是成了動亂的犧牲品，就是出城奔逃，其中就有常保。他沒找到茹喜，更擋不住班第，只能撤出皇宮。之後左思右想，不管是訥親和鄂善，還是高起，都難信任他，畢竟他身上的太后烙印太重，所以兩邊都不敢投，乾脆帶著少數心腹，接了家眷，自南門逃出，目的地：遼陽。
為此他就必須剷除壓在他頭上的一切「滿人大義」，包括太后，包括皇帝，包括宗室重臣，尤其是愛新覺羅……
許久之後，海參崴東南外海上，號聲連綿，如雲船帆鼓盪而起，一支浩大艦隊升帆北進，其中還有駕著碩大車輪的蒸汽船，煙囪里吐出濃濃黑煙，鳴響的汽笛更聲徹數十里遠，海參崴港口附近的漁船都隱約能聽到。
「海怪來了！」
遼東漢人更是個麻煩，那些爭當漢軍綠旗人的漢奸，陛下都還在頭痛該怎麼處置呢。讓滿人去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抱異族主子的腿是什麼後果，殺得他們自己正了民族大義最好。
她嘶聲喊著，下意識地想起身，可不僅雙臂沒了感覺，兩腿也都像是不在了。手臂和大腿上的錐心般疼痛正股股刺著腦子，讓她再哀聲呼號。
跟「本地滿人」相比，最後一批北遷滿人成分複雜，沒辦法緊緊抱團。當本地滿人殺來時，也很快散作幾團。
自己身在何處？
不，不是「像」，雙臂和雙腿，確實是不在了，看著被繃帶層層裹住的斷肢傷口，她的呼號轉為一聲尖厲
皇宮裡，彌散著濃烈戾氣的班第高喊著。
「高起那一路是去朝鮮，朝鮮之事另涉大局，也不必去管。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盛京城裡的情況。」
這麼一說，眾人紛紛點頭，沒錯，英雄豪傑，怎能靠女人成事？不過，高起為什麼還要說，聖道想要太后呢？
你又不是聖道的蛔蟲，你怎麼知道？
韓再興和盤石玉打消了中層將領的幻想，一邊介紹著情況，一邊緊緊盯住馮敬堯。
這就是班第的打算，很早他就認為，滿人是被漢人的禮教給腐化了，唯一能重整旗鼓的路子，就是如百多年前的祖輩一樣，重新化夷。但這不等於要遂聖道之願，被驅趕到極北冰原去。遼東大得很，到處都是深山野林，足以讓滿人休養生息，伺機而起。
海參崴，左未生和陳興華兩位老相識會面，雙方都是面目大非往日。
宗室貴胄們聚起了數萬滿人，跟高起搭上了線，正通過高起部所控制的東門出城。高起手裡有永琪小皇帝，有愛新覺羅，有失了權柄，淪為俘虜的太后，可說是盛京之亂最大一個贏家。
鑒於皇帝軍令，盤石玉沒敢動，急急趕來的韓再興也沒敢動，只能向東京緊急請令。恰好新任樞密院副知政馮敬堯帶著文武官吏來遼東組建遼東都護府，韓再興就扯著他急奔遼陽，商討應對之策。
一位肩扛四顆金星的紅衣上將行來，正是遼東都護，第七軍都統制，剛剛晉陞上將的韓再興。
記憶終於按中了重啟開關，當日夜裡幕幕場景洶湧入腦，胸口和心口的身心之痛也雙重襲來，茹喜猛然驚醒，汗透全身。
「馮副知來了，咱們得趕緊商量正事。」
衍璜憂心未消：「我們帶著皇上，聖道怎會輕視我們？」
皇帝在手中，宗室也低頭，高起終於道出了他的謀划。
就這麼，盛京城殺得血流成河時，英華紅衣就在南面百裡外的遼陽作壁上觀。而此時的李肆，還沒收到盛京之亂的消息，更不知道，有兩位老相識即將與他相會，以全新的面目。
馮敬堯暗道，你們終究是純粹的軍人，怎知這國政背後的骯髒一面？陛下要你們止步遼陽，未嘗沒有以壓促變的用心。要直接入了盛京，數十萬滿人請降，再驅趕去極北冰原，國中還不知吵成什麼樣子。
陳興華嗤聲笑道：「出路？你們不是自己早就備好了出路嗎？你們暗中挾制了蝦夷的松前藩，還找我們要什麼出路？」
但他們畢竟是軍人
「別看熱鬧了，讓人收拾好這坨東西，趕緊送去田莊台碼頭裝船啟運。」
他班第既是滿人，又是蒙古人，說不定未來又能出一個汗王，在遼東再度崛起呢。
陳興華起身擺手：「我們大英絕不認你燕國，不過……也無意絕你們生路，你們就好自為之吧！」
允祿還有些不解，衍璜隱有所悟，暗暗心驚，正在此時，小皇帝永琪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御駕馬車上傳來：「朕聽到你們說那賤人了！就算不殺了她，也得叫她生不如死！」
「殺光！燒光！搶光！」
京營官兵和家眷是一撥，以訥親、慶復和鄂善為首，緊緊護著北門和附近的軍營，力拒已陷入躁狂狀態的拱聖軍和本地滿人。將他們凝聚為一體的不止是自保性命，還有未來的出路。英華報人和上萬避難漢人是他們跟英華爭取贖罪的籌碼，保住了這些人，就保住了未來。
沉默許久，允祿恨聲道：「該這賤人得的！」
他起身拱手道：「陳大人，我大燕，敦請大英天兵入海參崴，抗阻滿人！」
「這就是慈淳老妖婆！？」
實際上「北遷滿人」的描述並不准確，嚴格說，該是「道光二年北遷派」。在此之前，還分別有「土滿」、「雍正派」、「乾隆派」、「嘉慶派」乃至「道光元年派」，建設後方大基地的思路在雍正時期就有了苗頭，乾隆時期鋪開，嘉慶時期進入高潮，道光時期水到渠成，不如此，數十萬滿人北遷哪能這般順當。
「老左，咱們推開天窗說亮話，南洋艦隊的戰艦和兵船就在百裡外的海面上，船上運的是兩個最精銳的紅衣師，打退兆惠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你們大燕國跟兆惠聯手，也費不了什麼力氣。」
「沒有結束，老妖婆是高起送來的，高起還護著道光小皇帝和滿人宗室，正朝南面退去，很明顯，是要跟阿桂部會合，下一步該是入朝鮮。」
高起搖頭：「太后絕不是聖道的人！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海參崴那一路，陛下早有安排……」
左未生喘起氣來，好一陣后，決然道：「就如此罷！即便是冰原孤島，總還能容我們過自己的日子！」
他再掃視眾人，面帶鄙夷地道：「你們想想，這種帝王人物，會讓自己的女人居敵國多年，還執掌權柄，助他得復華夏之功業！？不管是顏面之榮，還是愛憐之心，都是他所不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