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日原
第二百八十四章 神話
袁徽有一種挫敗感，這是一種又敗在了劉修手上，被他羞辱的感覺。
「多謝常侍美意。」劉修不卑不亢地說道：「如果常侍屆時得空，不妨來喝杯水酒。」
劉修嘖嘖稱奇，連聲稱讚袁徽的記性好、見識過人，是個女博士，他夸人向來是不吝惜的，也不覺得自己的態度轉變得太過突兀，讓人難以接受，這一頓吹捧讓袁徽最後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
劉修也不理她，晃了晃手中的一卷竹簡：「袁美人在蘭台多時，想必對這裏的情況比較熟悉，我可以向你討教一個問題嗎？」
趙忠恍然的哦了一聲，再次拜謝，轉身走了。劉修看著他的背影，臉色平靜如常，心裏卻非常詫異，趙忠忽然跟他說這些幹什麼？他一邊想著，一邊沿著長長的宮牆走向蘭台，直到站在蘭台的石水道前，他還是沒有想清楚。
一句話就把袁徽說得無地自容。
「這故事說得很離奇，其實不過是涿鹿之戰改頭換面的產物，先生如果不信，且待弟子取《太史公書》和類似的記載來印證便知。」
他將玉如意抱在懷裡，奄然一副得道成仙的模樣，面無表情地直視著袁徽。袁徽被他看得面紅耳赤，非常尷尬，既羞且怒，卻不敢發作。上次劉修給她難堪，她去向天子哭訴，結果天子很不高興地說，那是我的北中郎將，不是宮裡的畫師，要不是朕親自出面，你以為他會理你？你要真想學，你就老老實實的做個弟子，你要不想學，就不要多事，朕已經夠煩的了。
袁徽被他嚇了一跳，再聽到這個問題，更是啼笑皆非，她甚至覺得劉修今天是故意來拿她開心的了，這是教繪事嗎？
袁徽一陣慌亂，連忙掩飾地說道：「弟子何曾看先生，弟子是在參悟先生的指點呢。」
前兩天，宋皇后的兄長執金吾宋奇進宮，向天子請詔，要再次赴交州販米，這次不是短期的，而是準備作為一個慣例，每年去一到兩趟。天子非常高興，大大嘉獎了宋奇，不僅同意了宋奇的請求，還保留了宋奇的執金吾職位。
「是嗎，那我為什麼感覺到一種被惡狗盯上的感覺？」劉修誇張的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肩膀：「難道是這裏面藏了什麼凶物不成？袁美人，你平時有沒有這種感覺？」
劉修看到了關於那枚指環的記錄，正如蔡邕所說，那條記錄十分簡略，很難分辨是不是指他手上的這隻指環。他看了很久，才開始瀏覽蘭台所藏的珍寶。
劉虞猶豫了片刻：「臧旻此策，雖不夠大胆，卻可見其持重。鮮卑人勢大，僅以并州的兵力，的確不足。而他……」
劉修當然也不怎麼信那些神道道的東西，不過有手上的指環在，他也不能完全掉以輕心，這個指環如果真是宮中失物的話，那它在宮裡也被當成廢物一樣放了幾十年，有誰知道它有如此功能呢。
天子哼了一聲，打斷了劉虞的話：「一個征戰多年的能臣，居然自認能力不足，要讓賢于袁紹，這恐怕不是持重，而是要向某人討好賣乖吧。」
郝昭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這個叫法倒也有趣。」
「先生，這……有助於繪事嗎？」
既然如此，誰又能否認這個蘭台所藏的東西都是故弄玄虛的產物？
袁徽越想越多，看向劉修的眼神也越發凌厲，整齊如編貝的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握筆的手也有些僵硬。忽然，她覺得一陣緊張，一種非常危險的氣息籠罩住了她，讓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如何？」天子的聲音中露出些許不快。
天子站在復道之上，看著劉修一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融化在晚霞之中。兩隻扣在一起的手背在身後，不停地跳動著。宗正劉虞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後，微微的低著頭。
說完，他站起身來，將玉如意往腰間一掖，自顧自去了那些收藏秘書的藏書室。袁徽雖然懷疑他是敷衍她，卻不敢說什麼，連忙拿了鑰匙，打開柜子，任由劉修自己翻閱。
劉修皺了皺眉，有些失望的嘆了一聲：「沒讀過啊，那可有些難。繪事與佛經有異曲同工之妙，皆重在一悟字。如果資質太差，不能悟出其中道理，就是先生講得爛熟，你也是領悟不了的，枉費了我工夫。」
「常侍請講。」
「北中郎將，你怎麼了？」趙忠笑眯眯的走了過來，很客氣的對劉修行了一禮。劉修放下擋在眉際的手，很自然的抹去了眼角的濕潤，笑眯眯的還了一禮：「趙常侍氣色很好啊。」
「臧旻的北征方略你看過了沒有？」天子轉過身，眯著眼睛看著劉虞。
劉虞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一言不發。
……
劉修津津有味的聽了一陣故事，再次看了一眼這寂靜的蘭台，越看越覺得自己彷彿又穿越了一次。他意猶未盡地說道：「聞袁博士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天時不早，就不打擾袁博士了，待有空再來聽袁博士講古。」
然而袁徽不敢掉以輕心，為了奪取并州的兵權，袁家裡應外合，把劉修從并州調了回來，并州的兵權很快就要到手了，只是劉修回到洛陽對袁家——特別是袁徽來說並不完全是好事，本來快要徹底失去天子歡心的宋皇后似乎又有了起死回生的跡象。
蘭台原屬御史府，由御史大夫屬下的御史中丞負責，蘭台令史具體管理，後來宦者勢力增強，宮中各署逐漸被宦者所佔，蘭台也不例外。袁徽因為學問好，進宮后就到這裏做了女侍書，被封為美人後也一直沒有離開這裏。不過這裏所藏之物說起來都是珍稀之物
劉修露出見到袁徽以來的第一個微笑：「那就多謝袁美人了。」他打開那捲竹簡，吹了吹上面的灰塵，「袁美人想必也知道，我是個武人，喜歡各種兵器，常聽人說上古有各種神兵利器，只是一時半會的想不周全。這裏的書又不能帶出去，我想請袁美人有空的時候，幫我抄錄整理一下典籍中提及的兵器，不知可否？」
交州販米，不僅能為天子分憂，獲得天子的歡心，而且能從中得到巨大的利益。袁徽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只是袁家家大業大，又自詡為士林之首，不願意這麼大張旗鼓的經商。袁徽提了幾次，袁逢兄弟模稜兩可的沒有同意，現在劉修一回來，宋家就搶過了這個機會。
得到了劉修的同意之後，袁徽走進一間書屋，迅速取出一些竹簡、帛書來，一一攤在劉修的面前。這些都是不同版本的戰爭故事，但是細細分析之後就能發現，這些看起來大不相同的故事其實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涿鹿之戰，主角都是黃帝和蚩尤。
袁徽被他這個稱呼說得有些招架不住，漲紅了臉，「先生什麼時候再來指導弟子？」
袁徽看了一眼屋內重重疊疊的架子，不免有些為難，這個工作量可不小啊。
劉虞微微頜首：「回陛下，臣看過了。」
從各種傳說來看，似乎大家都有些為這位失敗的惡神感到惋惜。
有了這個經驗墊底，袁徽此刻加倍陪著小心，忍受著劉修那無禮的目光，秉承著一個弟子應該有的態度，恭敬的聽劉修說話。
「這當然算，可是也不僅僅這些。」劉修指著手中那捲殘缺不全的竹簡說，「這上面提到一種以冷火煉兵的辦法，說能令兵器十倍鋒利，經年不銹，只是後面具體的辦法卻不見了，如果能找到所缺的竹簡，試驗一下上面所說的辦法，便知真假。如果真有這等奇效，豈不是大功一件？」
袁徽氣得無語，只得咬牙忍著。「請先生指點門徑。」
袁徽緊張的思索了片刻，還是想不起來這句話的出處，只得再次請教：「弟子雖對佛經略知一二，卻未曾聽過此語。還請先生點撥。」
袁徽聞報，連忙親自出迎，客客氣氣的以弟子禮拜見劉修。劉修泰然自若的受了，緩步進了蘭台，走進一間已經收拾出來的屋子，坐在中央的那個位置。袁徽再次拜見，又雙手送上一份重禮，這才柔聲道：「請先生授弟子繪事之妙。」
「這件事也不急，袁美人方便的時候做做就成。」劉修見她為難，又解釋道：「這裏面藏著這麼多神奇之物，焉知其中沒有什麼上古傳下來的寶貝，就這麼放著實在可惜了。如今陛下正欲征服鮮卑，如果能找到一兩件殺器，那也是為陛下分憂啊。」
劉修老實不客氣的要來了目錄
「上古的寶貝？」袁徽想笑又沒好意思笑出來，「先生是說那幹將、莫邪之類的神兵嗎？」
「那就多謝北中郎將的邀請了，如果有空，我一定會去討杯水酒喝。」趙忠雖然不敢當真，但心裏還是非常高興，再次向劉修行了一禮便匆匆走開了，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北中郎將，老奴想多一句嘴，不知可否？」
劉修用手中的玉如意一敲案幾，贊了一聲：「然也！」隨即又後悔了，生怕力氣太大把玉如意給砸了，想查看一番，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掩飾的乾咳了一聲，接著說道：「你頗有慧根，又有不錯的根基，就不要從低處著手了。你且說說看，陛下與你大兄袁紹誰美，又美在什麼地方，想通了這個問題，我再教你下一步。」
他惋惜什麼呢？袁徽想不明白，他是在惋惜當初沒有答應婚事，還是惋惜如此好的人才居然是對手？抑或是……一想到如今的屈辱處境，袁徽忽然心中一酸，眼淚差點落了下來，她隨即警覺的把哀怨轉為隱而不發的憤怒，並對自己表現出的軟弱感到羞恥。
「大道以和諧為美，萬物又各有美醜不同，西方有佛曾雲，一花入萬眼，即有萬般意，即雲此意。」劉修頓了一下，「你讀過佛經嗎？」
劉修站在殿外，一時被刺眼的陽光照得有些目眩，他知道一切都難以挽回，災難將如期而至，現在還不知道的只是時間而已。東羌只是鬆散的部落，以段熲之能還花了兩年的時間，四十多億的軍費才蕩平，一年時間搞定鮮卑人？他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一個殘酷的笑話。
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苗頭，袁徽知道宋奇這個人是個什麼貨色，只憑他自己是想不出這個辦法的，這裏面肯定有劉修的影響。
「北中郎將真的欠了并州人三億錢嗎？」
一想到生了孩子之後反而失去了天子寵愛的宋皇后，袁徽就禁不住地想表示一下不屑，那個女人自以為是扶風宋家的後人，祖上曾經出過貴人，出過王妃，可是她太笨了，顯然配不上那個曾經顯赫的家族。如果不是她現在生了一個皇嫡子，天知道她會不會被貶到掖庭去。
劉修把玩著那柄沒有一點瑕疵的玉如意，心道袁家真是有錢，以天子對待袁家的心情，他肯定不會拿出這等質地上乘的玉如意給袁徽當拜師禮。別的不說，他撅了袁徽的面子，可是天子依然沒有為此事責怪他，而袁徽現在的態度越發的恭謹，只能說明袁徽受寵只是外人猜測的假相，事實絕
「討教不敢當，先生有其事，弟子服其勞，本是分內之事。」袁徽恭敬地說道。
劉修告辭出宮，面色平靜的坐在馬上，旁若無人的沿著銅駝街向南，郝昭帶著幾個親衛緊緊地跟在後面。經過巨大的銅駝時，劉修忽然想起了什麼，勒住了大紅馬，看著被摩得光滑如鏡的銅駝說道：「伯道，你知道駱駝曾經被人呼作腫背馬嗎？」
蘭台是皇家圖書館，不僅藏有詔書、奏疏、律令，還藏有從各地進獻的典籍、祥瑞和災異，包括隕石一類的東西都藏在這裏，班固就曾做過蘭台令史，在這裏寫出了第一部斷代史《漢書》，後來隨著數量的增多，相關的諸多文件都改藏於東觀，只有這類神秘難明的東西還藏在蘭台。
劉修眉毛一揚，隨即又點頭道：「只多不少。」
「嘿嘿，又豈是有趣這麼簡單。」劉修瞥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又接著向前走去。
劉修倒是詫異，袁徽怎麼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說涿鹿之戰的？他剛才看了好久，只知道是講一場很高科技的戰爭，不僅故事情節一波三折，而且有銅頭鐵臂的機器人，還有呼風喚雨的神仙，反正夠科幻的，卻沒想到原來不是科幻，而是神話。
袁徽咬牙不語，心道我現在就被你這頭惡狗盯著呢。
換句話說，東方神話里的神仙很可能就是歷史人物。然而推理也只能到此為止，再推下去，就得承認那個遙遠的年代真有機器人和法術了。
袁徽曼聲道：「請先生指點。」
袁徽看著劉修的眼睛，希望從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他是在敷衍還是真誠，可惜她從劉修帶著笑意的眼神中什麼也看不到，如果說有，那也只是一絲……惋惜。
劉修打量著那一塊塊隕石，撫摸著上面奇怪的花紋和一個個氣泡，如同徜徉在古玩市場，又回到了在魚龍混雜的攤子前淘寶撿漏的時光，剎那之間，恍若隔世。他拿起一件件藏品，猜測著可能的用途，看著上面的花紋，猜想是不是什麼符文。
劉修想了想，很嚴肅地說道：「我看過你的書道，從筆墨和章法上來說，你的根基都非常好，不需要再從最基本的道理講起，你多體悟我給你說的話，等你的眼力提高了，再講技法就能一通百通。」
涿鹿之戰是中國上古史中不得不提的一次大戰。那一次，炎帝和黃帝聯手打敗了蚩尤和他的同盟軍，地點就在上谷郡的涿鹿縣，這次大戰和隨後的阪泉之戰最終確定了炎黃聯盟，炎黃子孫的稱呼就是從此而起。而失敗的蚩尤一面成為邪惡的代表，另一面又成為戰爭之神、兵主，大軍出征之前，都要祭兵主。而蚩尤旗、蚩尤血之類的傳說更增添了他的神秘。
相比于希臘羅馬式的西方神話，劉修覺得這更吸引人，因為這些人物都是人神混合體，而不是高高在上，縹緲不可見的天神。其實東方的神話一直有這個特點，神話里的人物和歷史
而劉修關注的則是這次大戰中出現的奇怪情景，在他看來，蚩尤三頭六臂，銅頭鐵額，刀槍不入的形象更像是終結者機器人，非常高科技，而黃帝一方的風后、旱魃則像是神通廣大的巫師，非常的玄幻。如果不承認這些描寫是真實的歷史，那劉修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故事，要噱頭有噱頭，要故事有故事，要想像力有想像力。
趙忠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輕聲笑了起來：「多謝北中郎將關心，老奴這身體還一向說得過去。聞說北中郎將馬上就要尚公主了，老奴在此恭賀北中郎將。」
劉修托著下巴，愁眉苦臉的想了好一會，突然一拍大腿，「袁美人，我來問你，陛下與袁本初誰者為美？又美在何處？」
劉修大開眼界，對袁徽的博聞強記非常佩服，脫口而出：「袁姑娘的學問真是不讓鬚眉啊。」
袁徽站在遠處，眯起了眼睛，用餘光注視著流連忘返的劉修，恨得牙痒痒的。她雖然不否認劉修所說的可能是真正的道理，但是劉修不肯從筆墨技法開始教起，一開口就是玄奧難明的道理，顯然有故意為難她的意思在裏面。不過，袁徽並不擔心這些，她相信以自己的聰慧很快就能分析出劉修的技法，她並不打算在繪事上超過劉修，但是超過其他人，比如宋皇后卻是易如反掌的事。
趙忠稀疏的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除了和他一樣是宮裡的人之外，其他人有送禮賄賂他的，卻很少有請他赴宴的，像他這樣的閹人往那兒一坐，足以敗壞整個酒宴的氣氛，再想拍他馬屁的人也不敢做出這樣的事，除非是單獨請他。
而他又一般不給人這樣的面子。
「當然有，我剛才說過，你要想畫出最美的人，就應該先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是最美的，要不然就算你的筆墨再精湛又有何用？你難道想做一個畫匠，只為如實描繪出人的面貌？」
袁徽開始沒會過意來，過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劉修對她的稱呼不是袁美人，而是袁姑娘，一時愣在那裡。好在劉修只顧比較那幾個故事的異同點，倒沒有注意到她的失態。袁徽很快鎮靜下來，繼續給劉修講解相關的古籍記載。
眼前是劉修冷峭的眼神。
袁徽瞟了一眼那捲竹簡，暗自撇了撇嘴：「原來是說涿鹿之戰的神仙家典籍啊，這些書大多虛妄不經，不值一提。不過既然先生有這個興趣，那弟子就勉為其勞吧。」
「袁美人，欲知繪事，先知美醜。」劉修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來問你，你可知何為美，何為丑？」
袁徽訝然的看著劉修，她隱約覺得劉修這句話有道理，他是在說繪事，但是他顯然不認為畫匠所畫的畫不足以稱為繪事。她迅速的思考了片刻：「先生的意思是說，筆墨章法，皆是枝末，唯有心中所悟美醜，方是繪事高下之真諦？」
「袁美人，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