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九字真經

月娘點點頭，輕輕抱了西門慶的皮褂子走入亭中，卻見西門慶垂頭瞑目間，皺著的眉頭漸漸舒解，臉上也慢慢泛出一縷微笑來。

睡到半夜，西門慶突然驚醒，一身都是冷汗，黑暗之中，似乎床頂上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他，倒讓他心跳了半天。後來，還是默默地念著葉知秋「勿欺心，勿妄語，守廉恥」的九字真經，這才又朦朧著睡著了。

月娘一邊數說著，一邊用手去摸西門慶的額頭，只覺得觸手冰冷，忍不住心疼，繼續數落道：「你便是要想事情，坐在書房裡，有多少事情不夠你想的？何必跑到這四面漏風的亭子里來發獃，若讓外人聽到了，豈不說你糊塗？」

梅林外亭中，西門慶端坐垂頭，竟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葉知秋吟誦聲漸漸遠去，他也是聽而不聞。

小玉趕緊跑到月娘面前稟報了，月娘一聽之下，丟開手邊的針黹，急急地要往外跑，小玉急忙扯住道：「夫人便是要出去，也先把爺的大毛衣服帶上！」言外之意，就是夫人你也得先把大毛衣服穿上再出去。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晚風也越來越烈，但是西門慶卻是獨坐亭中，恍若不覺。直到他手邊酒杯中的酒面上結出了一層冰毛，他還是一動不動。

昨日才別神仙友，今朝又見是非人。卻不知來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月娘羞紅了臉，只敢看地面，聽到西門慶問起葉知秋，便「哼」了一聲道：「這時候才想起葉道兄來了？你坐在這裏凡人不理的，人家葉道兄哪裡受你這沒趣兒？早就一拂袖子，走了個閑雲野鶴了！」

葉知秋點頭道：「我有三言九字經：勿欺心，勿妄語，守廉恥。」

一陣寒風吹來，西門慶突然醒悟，馬上攜了月娘的手說道：「這裏不是談話之所，月娘，我們回房，我詳詳細細地說與你聽。」

旁邊侍候的小廝們早嚇得呆了，急忙跑去找玳安。玳安來了一看，也唬了一跳，又急急地去找小玉。小玉一聽之下大驚，顫著聲音道：「莫非，那赤腳道士有什麼攝魂取魄的邪術嗎？」

葉知秋將壺中酒一吸而盡，漫聲道：「此經，字約而義博，知之甚易，行之甚難。苟能實踐，可謂君子！」言畢，負手出亭，穿過梅林，徑自去了。

「九字真經？」西門慶好奇地問道。

玳安苦著凍得硬梆梆的臉說道：「回夫人的話，門上的來爵說，那個道士，一路說說唱唱的，瘋不瘋，傻不傻，出了咱家大門，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西門慶跌足道：「唉！可惜！可惜！葉道兄傳了我九字真經，讓我悟通了多少道理！我還沒有好好當長者的敬他，他偏偏又走了！」

見西門慶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再想到夫君是天星轉世，月娘自己肚中倒先嘀咕起來：「莫非，這就是話本里說的『神遊』？身在人間，神魂卻已經進了天庭地府。這樣子的話，卻該不該打擾他？」

西門慶四下里一看，卻見家人丫環雖然都低了頭，但均是嘴角含笑。西門慶趕緊將月娘放了下來，想到自己一時得意之下竟然忘情，自己也不由得臊眉搭眼起來。當下又四下里掃了一圈，沒話找話地問道：「葉道兄呢？」

月娘一聽，立時醒悟，當下開了放毛皮衣服的柜子，將裏面的皮貨抱出來一股腦的堆在床上，揀了件皮襖子自己穿了，又披上了避雪的羽毛緞斗篷，戴上了觀音兜，又吩咐小玉和玉簫道：「天黑風冷的，你們也穿上！」

月娘已經號准了西門慶的脈，知道他素來是個剛愎自用的，等閑的話也聽不進去，因此就把粥棚葯棚搬出來壓他，果然，一席話說得西門慶帖然無詞。

第二天一早起來，踢過了腿，用過了早膳，出了門正準備去粥棚看看，卻見有一跌跌撞撞而來，跪在他面前放聲大哭：「星主大官人，救救我嬤嬤吧！」這正是：

回到內宅，西門慶將葉知秋的事情對月娘說了一遍，月娘便蹙起了娥眉道：「原來，這位葉道長卻是個有道行的，你怎麼不把他留下來，問一問……問一問你八年後的前程？若那葉道長能有個解釋的辦法，豈不是好？你這糊塗人，你便是不拿你的命當回事，也往我和咱們的女兒小鳳身上想一想……」怨怪著時，眼圈兒已經紅了。

月娘聽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好笑，一邊把皮褂子往西門慶身上披，一邊數落道：「你呀，就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卻照不見自己！你看看我穿的是什麼？你穿的又是什麼？你怕我受風，就不怕自己受寒？若生了病，起不了身，讓那些粥棚葯棚的窮苦人家又指望誰去？」

到了梅林亭前一看，卻見西門慶還是端然于亭中，比那神龕里供著的佛爺爺還要坐得安穩些。月娘來的一路上慌慌張張，到了這時，反而冷靜了下來，悄聲問玳安道：「那個赤足的道士呢？」

「勿欺心，勿妄語，守廉恥。」西門慶喃喃自語，「三言九字，原來如此！」

正猶豫著要不要將皮褂子披到他身上去，西門慶突然睜開了眼，對她微微一笑。月娘心中一緊，顫聲道：「官人，你，你沒事吧？」

被夫君如此親昵，月娘又羞又喜，但想到旁邊還有家人丫環，急得拍著他的肩膀連聲道：「還不放我下來？大庭廣眾之下，成什麼樣子！」

小玉和玉簫也胡亂揀合身的皮衣穿了，戴了昭君套，抱了西門慶一件寬綽的雙皮面裡外發燒大褂子，月娘唯恐不夠，又多拿了一條羽紗面狐狸皮裡子的鶴氅，一行人這才急匆匆攆狼一樣直奔後園而來。

西門慶用手在亭中一招風信，皺眉道：「這裏風這麼大，月娘你來做什麼？若受了風寒，怎的處？」

又一招手，把凍得跟冰猴一樣的玳安叫過來吩咐，讓他帶眾人去後面廚房，讓灶上做些好吃好喝的，都暖暖身子。謝了爺的恩典后，玳安帶著大家去了。

西門慶陡然間放聲長笑，聲振林梢，他拉起了月娘的手，喜氣洋洋地道：「沒有我方才的糊塗，哪裡有我現在的明白？哈哈哈！月娘，我此刻才醒悟，我就是我，我以後該做什麼，該怎麼做了！」

玳安急道：「甚麼正術邪術的，還不先去稟報夫人？這等天氣坐在冷風口裡，若再遲一刻，便凍也凍出毛病來了！爺現在那樣子古怪得很，咱們做小的是不敢驚動的，看來只有請夫人去救駕了。快去快去！莫忘了把爺的大毛衣服抱兩件出來，你自己也穿暖和些！」

風中，有清朗的吟誦聲傳來：「……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

說到開心處，西門慶雙臂陡長，竟然將月娘抱了起來，平地轉了兩圈。

西門慶心下感激，急忙摟了她安慰說，葉知秋和自己有緣，日後還會相見，到時定然請他給自己禳星續命，有的沒的說了兩大車，才算把月娘安撫下來，二人吹燈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