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風雲起
第021章 晴天霹靂
這時，李老娘聽兒子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模樣，恨道：「我便是不許你跟了那宋江去，你還能怎地？」
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妹，不可昧——當時的宋江，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問題是，他有這覺悟，花榮的妹子可沒有。
周圍眾人聽了，「嗡」的一聲，有罵李逵忍心的，有贊李逵義氣的，有委婉地指責李老娘太過於不近人情的，最後卻聽吳用道：「唉！公明哥哥能得鐵牛兄弟如此生死追隨，為人一世，也不枉了！」
突然間，「哇」的一聲兒啼，打破了場中這一大塊悶煞人的寂靜——卻原來是花榮的妹子、秦明的渾家太過於緊張惶懼，十指不知不覺收緊，把自己兒子抓得疼了。
終於，潭面上水花一翻，阮小二的渾家先冒出頭來，大叫道：「弟妹有了！」然後揪了花榮妹子的頭髮，將她的頭掀出水面來。
世上以貌取人者眾多，但花美眉卻不是這等人。縱然宋江只有一米四七的六尺身高，縱然完全不符平日里英姿倜儻的想像，但花美眉卻沒有絲毫失望，反倒覺得宋江骨骼清奇，天生異相，心裏更深深愛敬他三分。
「嘩啦」一聲水響，花榮妹子象一條美人魚一樣被阮小二渾家抱上岸來，長發裹著濕漉漉的衣服，曲線畢露。上岸后，阮小二渾家不看別人，先看王矮虎，果然！這廝的眼睛放出尖溜溜的光，恨不得穿進婦人的衣服里去！阮二渾家眼眉一豎，喝道：「王矮虎！你這王八羔子養的！再敢無禮，老娘讓家養的蘆花雞把你眼珠子啖了去！」
於是不知不覺中，一縷情絲已經飄出，隔著千山萬水，粘到了宋江的身上，只恨不得一見。
秦明想不到事情居然還能牽扯到自己腦袋上，方應了一聲，李老娘一句雷霆萬鈞的話就迎頭劈了下來——「秦統制！我只問你——你那兒子是象你多些？還是象這光明磊落的及時雨宋公明多些？」
王矮虎一見花榮蘸血的目光直轉過來，心膽俱裂，大叫道：「冤枉！二嫂子我冤枉啊！」身形再矮，「哧溜」一聲，人已經縮到了宋江身後。
其實，寬容的宋江心裏恨得閻婆惜要死！後來得著機會，真把閻婆惜給弄死了，從此逃走在江湖上，沒想到來到清風寨，還有這番艷福等著自己。
這一來，眾人的目光雖然再捕捉他不到，卻都集中在了宋江的身上。此時的宋江，身如牆頭草，面似九
李逵呆愣了半天，終於澀聲道：「娘啊！孩兒雖是蠢人，也在講武堂里聽四泉兄弟說故事，多少英雄好漢舍甚麼生，取甚麼義，孩兒今天才算知道了其中滋味——娘你若是不放孩兒去，孩兒也違拗不得，只好拿這大斧，自尋個了斷，魂靈兒也是要送一送哥哥的！娘啊！你莫怨孩兒不孝，梁山有四泉兄弟當家，必能給娘養老送終，孩子便是死了，也得眼閉！」
只有丫環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於是在花美眉的默許下，丫環壯了膽子，把宋江請到小姐的深閨里，給花美眉治病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宋江白天當賓客，晚上就做妹夫了，花榮兩口子被瞞得密不透風。這其中功勞最大的當然是那丫環，這小丫頭沒有白陪著自家小姐偷看《會真記》，此時真人身臨其境，小姐自然是崔鶯鶯，自己當仁不讓做紅娘，就是那個張生人材實在猥瑣了很多。
這一來可就熱鬧了。花榮引人，把宋江搶了回來；宋江顧不上跟花美眉告別，就連夜脫逃，半路上又被劉高派人堵回去了；劉高暗中請來當時的青州兵馬都監震三山黃信，又把花榮也逮了，要解往青州去；誰知半路上又殺出一彪人馬——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白面郎君鄭天壽橫空出世，又把宋江花榮劫了去；青州知府慕容彥達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派青州兵馬統制使霹靂火秦明進剿清風山，秦明先是中了花榮的水計，又中了宋江的絕戶計，家破人亡，不得已降了宋江，黃信是秦明的得意弟子，自然也跟著師傅歸順了。
卻聽丫環開口唱道：「新年間，寨中放焰花，千里迢迢來了他。平日小姐緊記他，一片深心惦記他，小姐皺眉為了他，小姐歡笑為了他，長吁短嘆為了他，魂里夢裡牽念他。說起他，道起他，誰知今日就來了他。公子命你把樓下，速去後堂會見他。聽聽他，看看他，說說他來勸勸他，免得公子得罪他，我的小姐呀，要趕走他啊——橫也他來豎也他，是他是他就是他！」
這一瞬間，宋江的思緒飄飄蕩蕩地，又回到了兩年前，又回到了清風寨。
哪怕後來閻婆惜和小張三姘上了，宋江也不敢去管——萬一鬧得動靜大了，被閻婆惜當眾把自家的底事宣揚開來，甚多甚少？因此宋江只把冠
晚上睡覺前丫環嘟囔這黑胖子配不上小姐時，花美眉還訓丫環：「你這眼光，也只堪配個村漢！你須思量——一個儀錶堂堂之人得人敬重不難，但若要象『他』那樣還能得人敬重的，又豈是等閑之輩？」
宋江心裏「格登」一聲，一時間真成了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由得暗暗思忖道：「莫非，我真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落在了這老虔婆的眼裡？呸呸呸！她一個眼睛瞎得一胳膊深的老婆子，豈有這等本事？是了！必定是平日里一幫婆子馬子在一起亂嚼張家長李家短的舌頭，西門慶一幫人都是惡了我的，他們的家眷自然也跟我作著對頭，攮舌頭的時候，甚麼鬼話胡話翻不出來？這老虔婆跟他兒子一樣的傻，這些謊話，她聽了偏就信以為真，今日竟然借為倚仗，前來妨我——嘿嘿！也不四兩棉花先訪一訪（紡一紡），我宋公明是何許人也？！」
花美眉一聽，心有靈犀一點通，早已歡喜得呆了。雖被丫環取笑，卻也顧不得許多，趕緊收拾了容妝，便往後堂來拜宋江。
周圍的眾婆娘見李老娘又跪下了，上前急扶，李老娘卻掙挫不起，宋江也只得又撲翻身跪倒在地，陪著磕頭，亦哀聲道：「老伯母啊！您又要折殺晚輩了！您也知道，鐵牛兄弟是認死理的人，他心意既決，縱是父母兄長，又怎能拉得回來？老伯母放心，鐵牛兄弟跟著我，我肯定虧待不了他，若違此言，教我將來不得好死！」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正月十五鬧元宵，宋江被清風寨知寨劉高的老婆認出是清風山下來的賊，一聲號令之下，宋江被生擒活拿了去，可憐宋江皮也不粗，肉又不厚，哪裡是受刑的材料？只是幾板子下去，就屈招成了「鄆城虎張三」，被送進囚車裡去了。
言畢花美眉自得地一笑，自睡了，夢裡都是一江春水般的旑旎風光。
聽得宋江這番義正辭嚴的宣言，李老娘白髮倒豎，血貫瞳仁，厲聲道：「好！好一個分毫也不肯苟且的義氣之人！好一個光明磊落的及時雨呼保義！我只問你——你還記得後山紫雲洞嗎？你和誰在那裡光明磊落地做那些苟且的勾當？你須知若要人不知
於是，丫環就把話翻給花美眉聽，花美眉知道了，氣得生起病來，哥哥嫂子白請幾個名醫，全無用。
到了這時，萬事似乎已經皆大歡喜。但是，花美眉卻絕望地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正是：
任是花榮武藝高強，箭術通神，卻不會水，此時也只有紅著眼睛，捶胸頓足而已。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卻似漢初的功臣，已經在呂太后的宮廷里吃了一千個筵席。
就在李逵一聲驚天大吼之後，宋江又踅摸回了李家院門邊，聽著李逵已經下定決心，要排除萬難，要爭取跟自己同生共死的宣言，宋江以袖掩面，旁人看來，及時雨是在遮掩不輕彈的男兒豪淚，其實，宋江嘴角閃過的是一絲詭計得逞的驕笑。
眼前有色難縮手，背後無路怎回頭？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平日里花榮家中閑坐時，總是要眉飛色舞，跟渾家崔氏和妹子數說自家哥哥及時雨宋江宋公明多少多少牛逼，多麼多麼了不起，崔氏聽了，一笑置之，宋江再了不起又如何？反正滅不過自家的好丈夫去。
小孩兒一哭，所有人如夢初醒，都把驚駭的目光向花榮之妹、秦明之妻這邊投向過來。在這亂人的目光注視下，秦明娘子全身顫抖，嬌容失色，突然將手邊的孩兒往身邊嫂子懷裡一推，自己掩面而逃，踴身便往旁邊的寒潭裡猛跳。
李老娘突然安靜了下來，象一段被天火焚過、再無半分份量的槁木死灰一般，輕輕鬆鬆被眾婆娘從地上拽起。盈耳的勸解聲中，李老娘面色木然，突然抬頭對著宋江的方向，決然道：「宋頭領！世上都是吊桶落在井裡，可總也有井落在吊桶里的時候！我這裡有關係到你身家榮辱的一句話，若說出來時，傷了多少人！如不是今日山窮水盡，我老婆子也不來造這等孽！宋頭領，咱們最後好商好量——你把兒子還了給我，我便不說！」
宋江滿眼是淚，只恨袖中的生薑太辣，搖頭嘶啞著聲音道：「我何德何能，卻讓鐵牛兄弟枉擔這不孝之名？」
心中冷笑，面上卻義憤填膺。宋江腆起了胸板，將一腔熱血豪情拍得「啪啪」作響，語調鏗鏘，如分金鐵：「老伯母，我宋江宋公明雖不才，卻也是分毫不
宋江自詡為烈漢，但他這烈漢的骨頭軟硬也是看條件的。如果對著的是庸脂俗粉，宋江就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可當面對著花美眉這樣的絕代佳人——最難得的是，這絕代佳人還對他深情款款——宋江感動得五體投地！當是時，花榮固然被他拋到了腦後，義氣也成了酸文腐醋的滿口胡柴，至於烈漢？不做也罷了！
阮小二渾家亦是梁山泊左近人，從小打漁，一身的好水性，全不輸于當家的男子漢。只見她雙腳踩水，水只沒到膝蓋，借水的浮力提了花榮妹子頭髮，輕飄飄不費吹灰之力，已經分開水路，直到岸邊。
眾人異口同聲大叫一聲：「不好！」早有阮小二的渾家甩開身上絮衣服，短衣襟小打扮，快步衝到潭邊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一朵水花之後也不見了。
誰知這一天，小姐的貼身心腹丫環上得綉樓，卻對著花美眉嘻嘻而笑，笑得花美眉莫名其妙，便嬌吒道：「你這蹄子，茶也不倒，水也不倒，只顧笑個甚麼？」
這時的李老娘白髮飄揚，昏濁的老眼中掛起了紅絲，咬牙切齒地指戳著宋江，真如陰司來索冤孽債的鬼魅一般，大叫道：「宋江！宋江！我本待不說的，卻被你逼著不得不如此！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撕破了麵皮，咱們就說個明白通徹！霹靂火秦明秦統制在不在這裏？」
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噗通」一聲，人已落水。這寒潭好深，眾人只看到秦明娘子的一頭黑髮在潭面上翻了個花兒，便直直地往下沉了進去。
可聽在花榮妹子的耳朵里，效果可就不一樣了。小姑娘天真爛漫，正是剛識人事，情竇初開的時候，哥哥已是人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那宋江卻能得哥哥如此死心塌地的崇拜，其人之才具又當如何？
當初他殺了閻婆惜，逃走在江湖上，吃了多少苦頭，才來到了花榮所在的清風寨。他和花榮，那是生死不易的交情，穿堂過屋，妻子不背，當然，妹子也是不背的。
李老娘聽得兒子居然敢以死相脅，氣撞頂梁之下，頭都暈了，真如萬丈高樓失足腳，揚子江心斷纜繩！天旋
花美眉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混沌初開，自然不知甚麼是長短深淺，對宋江依舊曲盡溫柔，宋江飽受閻婆惜摧殘的心靈終於得到了慰藉，感動得流淚之餘，宋江暗暗發誓：「老子以後娶妻，非娶處女不可！」
這話一出，真如萬雷轟頂，四下里人等無不被劈得外焦里嫩，一時間，除了一片倒吸涼氣的響動外，周遭竟然鴉雀無聲。
宋江聽了，宛如一個焦雷打進了天靈蓋深處，整個人一晃，顫巍巍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花榮戴宗手快急扶。四下里眾人聽得張大了嘴，再看宋江時，那張紫棠色的臉皮上竟似掛了一層白霜，從皮里往外透出末日臨頭的愴惶來，他如見鬼魅地指著李老娘，顫聲道：「你……你……」
再後來，不知道節外又生出了什麼枝梢末節的眾人也重新圍到了李家門外，這一下，李老娘對宋江的那些詬誶——甚麼假仁假義啦、甚麼表面上仁義道德、北地里背男盜女娼啦——灌了大家滿耳朵。人群前面的宋江聽著心裏大不是滋味，但偏不能發作，還得裝出一副受了冤枉后無可奈何的模樣，滿臉都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豐富表情，實為問心無愧者的楷模。
不做烈漢，就可以做些別的。做完后，宋江感動得哭了——當年他費盡心機，把閻婆惜弄上了手，誰知那婆娘是在東京見過大場面的，新婚第一夜，宋江費了半天力氣后，那婆娘只是輕飄飄一句：「你進去了？」——從此宋江一蹶不振。
誰知，向東流的一江春水最終是要被雨打風吹去的。這個「豈是等閑之輩」的宋江也太不給花美眉長臉，他每日去清風鎮上遊玩，把鎮子上的那幾座小勾欄都逛遍了。丫環打聽得分明，心頭大怒——枉費自家小姐對他一片深心，他卻還往那下流地方去，可見不是個好人！
花榮雖然驚得腦袋裡一團混亂，手腳都麻了，但到底兄妹情深，眼見妹妹意圖自盡，大叫一聲：「妹子！」推開手邊宋江，踉踉蹌蹌撲到潭邊，只見一圈圈漣漪蕩漾，潭水深碧如翡翠，卻哪裡有人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