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氣氛

左手扶住畫架，右手五指分張開來，像梳子一樣朝後順了順齊肩長發，斯坦瑞額頭後仰，做了一個洗髮水廣告中最常見的瀟洒動作，露出誘惑性的微笑，用帶有教師威嚴與冷峻，卻不失溫柔的語氣說：「繪畫，必須考慮光線與環境。只有極其高超的技巧，才能完美表現出背光面的陰影效果。談論這個問題，對你來說似乎早了一些。剛剛入學的第一張作品，我建議你……」

假如張小嫻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孩。

母親的表格欄目空白。至於父親，則是「張奎山」三個字。

不會說話的死物，往往是襯托擁有者財產與身份的最佳佐證。

那個叫做艾斯的男孩，身上的西服做工考究，紐扣更是用整粒鑽石打磨而成。雖然不清楚那東西究竟是天然或者人工質地，不過，這種問題實在顯得多餘——在佩戴者舉手抬足均顯示出貴族般優雅，以及良好教養的時候，沒有人會將它們與「假貨」兩個字聯繫在一起。

至於張小嫻……皮質短夾克的背領上，有一枚手工紋繡的「香奈兒」標誌。這件衣服在專賣店裡的售價，不會少於五萬聯邦元。

諸如此類的例子，在聯邦國立大學的檔案管理庫當中，大約還有數十。據斯坦瑞所知，其中一名文學院考古專業的男生，其實是聯邦總統的外甥。

畫室，不同於教室。

上述三個假設，適用於聯邦國立大學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學生，斯坦瑞可以對這些人完全無視，甚至抱有鄙夷和輕蔑，卻必須以極其認真且鄭重的態度，對待另外的百分之四十。

「這個角度並不理想。我建議，你最好換個位置。」

斯坦瑞仔細看過張小嫻的入學登記資料，多達近百項檔案欄目當中，他只牢牢記下學生父母分項的內容。順便說一句——這也是斯坦瑞歷來查看學生信息登記表的時候，唯一關心的部分。

女孩似乎沒有聽到斯坦瑞的話。不過，在如此之近的距離，這個借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她臉上帶著若隱若現的譏諷，旁若無人地在木架上裝好畫板，夾上紙，又從置物袋裡拿出一盒已經削好的鉛筆，取出一枝，在細長的指間靈活轉動了幾下，淡淡地說：「這裏很不錯，我哪兒也不去——」

「角度，是一張作品是否真正能夠成功的關鍵因素——」

斯坦瑞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身為教師，被學生冷言拒絕……無論事情起因或者隱藏因素究竟是什麼，都不會令人感覺愉快。很自然的，驚訝愕然，立刻轉變為惱羞成怒。就在年輕講師想要發作的時候，忽然意外地發現——與張小嫻站在同列方向的艾斯，正用隱隱帶有憐憫的冷漠目光望著自己。

這意味著，該名學生的身份嚴禁公開，絕對保密。

藝術學院的絕大部分學生，都包括在這百分之四十以內。如果按照個人家庭財產、權勢、名望等因素，還可以具體劃分為巨富、豪門、有錢等等一系列類別。

講師斯坦瑞大步走了過來，頗為厭惡地看了一眼趙毅，目光直接從那張混亂不堪的畫紙上飛快掠過，帶著最迷人的微笑，停留在張小嫻略帶紅暈的粉白臉蛋上。

沒有冠冕堂皇的自我介紹，面對房間里男人和女人們好奇、羡慕、熱切，以及冷漠、探究的目光，張小嫻與艾斯均抱以無視。他們甚至連一個字也沒有說，非常乾脆地抱起各自的畫架，不約而同走到趙毅身邊，放下。

假如張小嫻只是一名家境一般相貌平常的普通女孩。

趙毅知道自己畫的很糟糕——即便是對美術一無所知的外行，也能夠看出他的繪畫技術究竟有多麼不堪。這讓他感覺很狼狽，也非常自覺的，沒有與其他人去爭搶視角更好的位置。他的畫架擺在人群最外圍，只有從前面兩個人身體的夾角中間，才能看到中央平台上那尊石膏頭像的三分之二。

無論艾斯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那都不是斯坦瑞能夠接觸到的高度。雖然，他是自己的學生。

相同姓名的人很多，但斯坦瑞知道，資料上的張奎山，其實是「張氏重工」的總裁兼董事長。這一點，絕對不會弄錯。也正因為如此，斯坦瑞對於張小嫻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產生了一些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幻想。

能夠上得起藝術學院的學生，家庭環境非富即貴。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穿得起如此昂貴的服裝。

「我就喜歡呆在這兒——」

斯坦瑞今年三十二歲，很年輕——「師生戀」這種事情，在聯邦國立大學非常普遍。

斯坦瑞對少女的言論感到驚訝——這裏的視覺角度很偏，更糟糕的是，趙毅和他的畫板幾乎遮擋了全部視線。張小嫻恰恰就站在他的身後，根本不可能看見石膏頭像的全貌。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假如張小嫻只是一名家境一般的普通女孩。

斯坦瑞記得，艾斯的入學登記資料表格一片空白。只有備註欄里留有一個醒目的大字——「略」。

這裏沒有預置好的座位，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不同角度的繪畫位置。

「你，你究竟在幹什麼？」

沒有比這裏更偏、更背的位置。但好處也顯而易見——很少有人會從這裏繞行，最大程度保證了趙毅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眼睛，能夠釋放出複雜的情感。斯坦瑞無法辨別艾斯的目光究竟是警告或者敵視，但他很清楚——那裡面，絕對不存在「友善」之類的成份。

這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張小嫻的目光開始變得鋒銳，聲音也充滿帶有寒意的冰冷。顯然，她並不喜歡斯坦瑞在自己面前啰里八嗦。

趙毅已經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他儘可能將身體伸展開來，藉此擋住自己的畫板。這種古怪且滑稽的動作，立刻引起了斯坦瑞的注意。

教室並不擁擠，有很多位置比這裏視角更佳，也有很多男生，都在眼巴巴期盼著這個漂亮女孩能夠來到自己身邊。

想清楚了這一點，斯坦瑞不由得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他開始將艾斯歸類于張小嫻的男朋友或者追求者之列。他不再說話，也不對曾經抱以某種目的的女孩指手畫腳。惶恐、惴惴不安，加上無比的失落，還有一點點潛在的憤怒，強烈無比的嫉妒，使美術講師的思維情緒在剎那間膨脹。斯坦瑞半低著頭，像受傷的狼一樣瞪著紅眼，朝四周迅速搜索著可供出氣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