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七節 手段
周以銘拎起擺在手邊的木槌，重重敲擊著擺在桌面上的木質底座。然而，他並沒有宣布進入第二順位晉陞者的資格審核，而是迅速按動電鈕，將表格屏幕切換成立體形式的聯邦星域圖。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很正常。就像某個財團對軍方注資，要求得到一定數量軍官名額，對家族成員進行鍍金或者培養。周以銘的動作其實並不過分，新型戰鬥機的性能已經得到軍工企業的驗證，以此作為上校軍銜的功績也完全足夠。可是不知為什麼……楊書臣總覺得，周以銘的目的，不僅僅只是想要提拔一個年輕人那麼簡單。
「我必須插進一個額外的議題——」
會議大廳里坐著兩百多名與會者。由於還沒有正式開始，嘈雜的低聲輕語，還有放肆無忌的高談闊論，將整個大廳徹底變成混亂的市場。儘管守候在門口的士兵仍然嚴肅，保持著最標準的站姿，但他們卻無法制止會議廳里這些軍銜和地位都比自己高得多的大人物。
「呵呵！難道諸位不覺得，讓戰功最顯赫的人排在最後，似乎有失公允嗎？」
從上次會議之後，楊書臣就對「AG64」和「趙毅」這兩個詞語非常敏感。他甚至暗中派出一支小型勘探隊潛入AG64號星球，對行星地質成份進行詳細分析。很遺憾，他沒有從報告中找到任何值得關注的字眼。除了「貧瘠」、「荒涼」和「炎熱」，紙頁最下方的總結性語句，仍然還是和幾十年前的勘探報告一樣，標註著醒目的「沒有開發價值」幾個大字。
周以銘坐直身體，微笑著指了指剛剛從屏幕最底部調至最前的趙毅資料，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可能是自動排序機出了問題。不過，這並不影響諸位的投票順序。就從這個年輕人開始，一個一個來——」
姜，還是老的辣。
「首位晉陞者評議結束，未經通過，資格否決——」
平心而論，趙毅在海盜清剿戰中的功績，足以提升他的軍銜。可其他人實在摸不清楚聯邦副總參謀長的心理變化——他沒有反對楊書臣的意見，只是把趙毅從表格末尾提至最前。這種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做法，讓大多數人都選擇倒向楊書臣……很快，虛擬屏幕下方的閃爍光點已經停止。代表通過的綠色信號，滯留在「百分之三十一
葉翰剛剛提起的心，慢慢落回了原處。他並不認為周以銘會否定葉濤的晉陞資格。事實上，這樣做極不明智。要知道，葉濤的晉陞不過是從中校到上校，而趙毅的晉陞卻是由上校提拔為準將。兩者之間的差別不言而喻。如果想要獲得自己的支持，即便是聯邦副總參謀長，也必須表現出交換的誠意。
第二次晉陞會議的召開，比預計中要更快一些。這也是所有人都願意看到的結果。畢竟，無論從會議本身收穫利益多少，實際裝進自己口袋裡，總比擺在檯面上，耗費大量時間反覆討論更加令人心動。
前者，意味著可能永遠得不到再次升遷的機會，永遠固定在這個位置。
經過這個小小的插曲，會場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古怪。無數道目光，在周以銘和楊書臣身上不斷掃視。彷彿想要撕開身體，探詢他們兩個人內心深處的真正秘密。
他的兒子楊威即便通過晉陞評議，也不過只是中校。以此作為交換籌碼，完全能夠從周以銘那裡換取更多好處——用一個準將的名額，換來楊威兩次，甚至是三次晉陞，這才是真正核算的交換。
心煩意亂地合攏文件夾，楊書臣身體往後一靠，眼眸深處逐漸釋放出陰鬱和疑惑的目光。
周以銘這一手玩得非常漂亮。他沒有在公開場合與楊書臣爭吵，仍然保持著高高在上的威嚴形象。同時，也避免與其他反對者為敵，卻從另類角度，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然而，那些真正身處其中的聯邦將軍們，卻無人敢不重視這次會議。畢竟，議題重要與否根本不是問題，藉機在軍隊內部安插更多己方人員，才是真正的目的。要知道，儘管同為上校，管理補充兵訓練營的監察長，和一個分艦隊的指揮官，根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在AG64號行星設置一支艦隊，相當於變向給予趙毅這名被否決晉陞者將軍的職權。邊境地區的戰亂糾紛多如牛毛，以那個年輕人的資質，很容易就能獲得更為矚目的軍功。用不了多久，他的晉陞問題又回提上議事日程。到了那個時候，相信
楊書臣和趙毅之間沒有直接利益關係。他只是不希望AG64號行星上，出現一個不被自己控制的將軍。如果能夠否決趙毅的晉陞資格，使之延期，排列到下一次晉陞會議的時候再提出來，局面就會對自己有利得多。
如果不是上一次在晉陞會議上的爭執，楊書臣也根本不會注意到趙毅這個人。他雖然護短，卻也不會肆意妄為。尤其是在沒有利益糾紛的前提下，他通常不會去關注那些無足輕重的因素。不過……新型太空戰鬥機和此次海盜清剿行動，都表明了周以銘的態度——他正以強硬的威勢，想要把這個完全是外來者的傢伙推上台前。
趙毅的戰績報告被安排在最後。這顯然是故意安排。對於這種赤裸裸的遮掩，周以銘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悅。他仍然不動聲色地抿著茶水，彷彿從楊書臣嘴裏剛剛說出來的那些數字和履歷，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巨大的環形電子屏幕上，順序排列著晉陞人員名單。在姓名旁邊，羅列著身穿軍裝放大后的晉陞者照片。以下的部分，則是密密麻麻文字構成的個人履歷。
突然，虛擬屏幕上猛地亮起醒目的紅色「中止」信號。葉翰驚愕地下意識轉過身，只見周以銘已經伸出右手，重重按下他面前的主控制鍵。
周以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地點了點頭，用沒有任何情緒變化的口吻說：「開始投票吧！」
作為會議主持者，他有著臨時中斷會議，或者都某項尚未通過決議進行否定的權力。
「既然總長閣下要首先對這個人進行評審，那麼我尊重您的意願。」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從齒縫裡一個一個咬出，聲音很大，口氣森冷，帶有令人畏懼的份量。
周以銘的聲音渾厚沉穩，其中卻帶有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抬起手，指著AG64號行星所在的位置，說：「這裏位於聯邦邊界，與泛聯合戰略緩衝地帶非常接近。由於資源貧瘠，不具備開發價值。不過，就戰略布局來看，很有必要在這裏駐紮一支小規模的艦隊。剛才提到的趙毅上校，就是這顆星球的守備官。呵呵……一支巡邏艦隊，完全可以起到威懾海盜，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泛聯合滲透的作用
就在葉翰循循誘導勸誡自己兒子的同時，第四艦隊司令官楊書臣也坐在辦公室里，皺著眉頭，用陰鷙的目光，死死盯住擺在面前的一份報告。
能夠坐在這個房間里的人，至少都擁有準將以上的級別。他們已經習慣於發布命令，而不是聽從旁人的建議。因此，在他們看來，這次臨時晉陞會議的議題實在說不上重要——不過是幾個有背景年輕人的升遷而已。雖然他們具體獲得的職位，會根據各人因素，以及履歷和之前戰鬥中的表現作為綜合判定，但實際上，每個人該得到什麼，自己又能從中收取什麼樣的好處，早已心照不宣。
「趙毅上校，對『斷天海盜團』一戰中表現卓著，率領艦隊擊沉數百艘敵艦，俘獲該海盜團旗艦『斷天』號。戰場評級『AA』，獲得晉陞資格。」
「葉濤中校，對『斷天海盜團』一戰中表現卓著，率領艦隊擊沉十三艘敵艦。戰場評級『AA』，獲得晉陞資格。」
每一個人都不想放棄自己的權力。周以銘和幾大艦隊司令都是如此。在會議上，他們都會展示出自身的部分實力，促使保持中立立場的人做出靠近自己的決定。在這種時候，左右搖擺其實並不明智。中立派看似毫不涉及利益糾紛，卻總是為爭鬥雙方憎厭。沒有絕對的把握而妄圖在兩者之間保持中立、玩弄平衡的話，下場只能是從聯邦軍中被雙方聯手踢出局，甚至乾脆流放到遙遠荒涼的未開發星球，擔任守備官之類無足輕重的職務。
後者，則意味著飛黃騰達，依靠戰績和功績，一步步爬上將軍的寶座，更有可能成為整個聯邦令人矚目的戰鬥英雄。
葉翰坐在距離周以銘五、六米遠的位置上，沉默地看著死氣沉沉的會場。他並不擔心葉濤的晉陞資格會出現什麼問題。聯邦軍中的校官已經多達「萬」數單位，不會有人在這個問題上為難自己。除非……他腦子有問題，想要和整個葉家，乃至自己麾下的整個艦隊作對。
「張學友少校，對『斷天海盜團』一戰中表現卓著，率領艦隊擊沉十一艘敵艦。戰場評級『AA』，獲得晉陞資格……」
楊書臣神情陰鷙地盯著周以銘，用令人很不舒服的語氣說：「不過，在諸位投票之前，我想說明一點——趙毅上校對『斷天海盜團』的
准將，只是一個軍銜。除了佩戴在肩膀上的徽章，從上校的三顆銀星變為一顆金星，獲得下級士兵和軍官的尊重，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事實，與葉翰猜測的差不多。
周以銘用冷厲鋒銳的目光掃視著會場，所有與之接觸的人，都敬畏或者不太情願地迴避開來。這種極其強硬的氣勢顯然過於咄咄逼人，卻是拉開會議序幕的必須手段。
聯邦的將軍很多，林林總總可能超過上萬人。他們當中很大一部分，並沒有實際的軍權，僅僅只是作為資格和功績的承認，才得到「將軍」這個尊貴的稱號。以少將甚至是中將身份，管理某個軍方監獄，或者後勤部門的例子比比皆是。他們永遠不可能成為艦隊指揮官，甚至連統領幾個步兵師的資格也沒有。那只是一種表面光鮮的閑職，能夠得到優厚的待遇，卻無法擁有真正的權力。
「楊威少校，對『斷天海盜團』一戰中表現卓著，率領艦隊擊沉六艘敵艦。戰場評級『AA』，獲得晉陞資格。」
首都星「希望之光」，聯邦軍總部。
也葉翰一樣，楊書臣很不明白周以銘對趙毅的特殊照顧——作為軍人，他能夠理解同袍之間的感情。趙毅的父親都是整編八十一師的軍官，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趙毅的確可以算是S12基地的唯一倖存者。作為軍隊遺屬，尤其父母雙方都是將軍，幾十萬撫恤金，一個繳納過保證金的公民身份，再加上一定程度的優待……所有這些，楊書臣都覺得並不為過。
沒有人對晉陞名單表示異議，甚至沒有人要求進行詳細解釋。大會程度很自然進行到表決階段。抱著不願意得罪任何人的心態，從第一個提議晉陞的葉濤開始，虛擬屏幕下方逐漸亮起一個個表示「贊同」的綠燈。這就是使用電子投票器的結果——匿名，完全以數字的方式作為評判標準。只要贊成人數過半，就意味著被提選者獲得真正晉陞的資格。
他終於明白周以銘的意圖何在——副總參謀長根本就不想在晉陞資格上與楊
……
楊書臣沙啞低沉的聲音，一直在會議大廳里回蕩了近兩個小時。除了虛擬屏幕上不斷閃過的晉陞者照片，充斥在人們耳邊的，就只有乾巴巴的枯燥數字和評審意見。很自然的，香煙成了打發無聊時間的唯一消遣。與會者們噴吐著煙圈，在空中釋放出光怪陸離的奇特霧團，驅散著所剩不多的氧氣，讓充滿濃烈香味的尼古丁，獰笑著侵蝕著肺部，麻醉大腦，緩慢奪取著生命。
他覺得，周以銘的突然提議，和這個看似與自己站在同一立場的傢伙有關——把功績最高的人放在晉陞表格末尾……這就無形中增加了評論的餘地。而且，在前面的相關人員已經通過審議，獲得晉陞資格，不再重複評審的情況下，楊書臣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對最後一名晉陞者大加抨擊。
「按照地球聯邦軍規第八條，第三十一例——聯邦軍人可以在得到軍部認可的情況下，由大會進行晉陞資格討論。下面，由我對所有參与晉陞人員進行逐一講解。」
這種小動作的痕迹實在太明顯——所有晉陞者的戰功都有詳細數據可查，唯獨趙毅的殲滅數字只是模糊的「百艘」。當然，仔細詳看，這種做法到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很容易被其他評審人員忽視。更離譜的……幾乎全殲海盜艦隊的首攻者，居然只是得到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的「AA」評價。
第四艦隊的駐防區位於聯邦西北，那裡和AG64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就目前為止，發生在新明斯克的變化，僅僅只是在商人和海盜中間流傳。趙毅沒有要求聯邦媒體進行播報，也沒有大規模的廣告宣傳。他需要時間對星球進行整合，以楊書臣所處的地位，自然不可能聽到來自社會最底層的聲音。
沒有人說話。就連楊書臣也下意識皺起了眉頭。至於葉翰，他思索片刻，隨即嘴角彎曲，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這結果出乎葉翰的意料之外，也完全符合楊書臣的要求。雖然兩個人臉上都沒有流露出絲毫變化，但前者眼睛里卻釋放出驚訝和不解的目光，後者則有些微微得意，面頰兩邊也浮現出淡淡的潮紅。
想到這裏，葉翰不禁將目光投向對面的楊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