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一節 死訊
這頓飯非常豐盛，即便是在地球，以他的收入水準，也只有在重要節日的時候，才能偶爾享用。加上研究項目得到重大突破……激動、亢奮，對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的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顆星球，對聯邦醫學大會提交自己的研究數據，幻想著從協會主席手中得到鑽石名譽徽章的那一刻。
他不再說笑，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坐直身體，用擔憂和畏懼的目光，看著對面的趙毅。
趙毅用力抓住他的衣領，將其拎高，湊近，用震耳欲聾的嗓音吼道：「那樣做，只會得到你的仇恨。你應該很清楚——雖然我威脅過你，但我並沒有對你使用過任何強制手段。我一直想和你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
「他的猜測沒錯。」
AG64，新明斯克市，守備官司令部。
楓寒軒眼睛幾乎凸出眶外，他嘴裏噴濺著唾液，從額頭垂下的頭髮被汗液黏粘在一起，在眼睫之前來搖晃，和淚水一起阻礙了視線。
楓寒軒再一次沉默了。他久久凝視著夾在指間的香煙，胸膛里滾動著如同怒濤般洶湧的殘忍，還有恨意。
趙毅仔細觀察著楓寒軒臉上每一絲肌肉的變化，小心翼翼地說：「他相信能夠從你父母嘴裏得到想要的情報。結果卻並不符合他的預料。所以……」
他顫抖著接過，用力狠吸一口，劇烈咳嗽著。透過繚繞的煙霧，趙毅看見楓寒軒的眼睛滿是血絲，鼓凸得嚇人，充滿令人畏懼的猙獰。
趙毅默默地注視著他，坐在他的身邊，從衣袋裡摸出香煙，點燃，吸了一口，遞到他的唇邊。
趙毅鬆開手指，楓寒軒像虛脫一般，沿著牆壁滑落下來，癱軟在地面，雙眼無神地望著掉落滿地的食物，還有那些反射出刺眼光澤的瓷盤碎片。
他完全能夠理解楓寒軒此刻的狂放。事實上，如果不是得到大量新鮮屍體作為研究材料，進化藥劑也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里完成。趙毅仔細審驗過楓寒軒的報告——藥劑的配方非常巧妙。他的研究方向沒錯，晶體顆粒的確是製造藥劑的基礎。這種以十毫升為單位的膠管型注射液，可以在注射后二十四小時產生效果。就如同楓寒軒說過的那樣——「它能夠給予注射者整整十個進化點。」
可是，
……
肯特緊抿著嘴唇，面色一片鐵青。看得出，他的內心深處正在進行激烈的碰撞。拚命想要控制住這種情緒的他，最終只能雙膝一軟，顫抖著身體在沙地上猛然跪倒，將兩隻手掌深深插進滾燙的沙粒間。口中則爆發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慘烈嗥叫。
「這絕對不是狂妄。我有證據，有足夠說服任何人的研究數據。還有，還有……還有我，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是第一個活體注射實驗者。現在，我就是成功進化到第二階段的智慧型進化人——」
趙毅的話音很淡，卻很清晰。
大滴的眼淚，從肯特的眼角滾落下來。在乾燥的沙地上形成一個個濕潤的淺凹小坑。
他眼睛里流露出恐懼和絕望，蒼白的臉色，單薄瘦弱的身體，使他看上去顯得尤為可憐。他下意識咀嚼著嘴裏尚未咽下的牛肉，表情麻木，握住叉子的右手一直在搖晃著。話語和目光都表露出無比強烈，也是唯一的意願——哀求。
「別告訴我你要繼續把我監禁在這兒——」
肯特的眼睛頓時紅了起來。
趙毅儘可能讓自己的話變得簡單，卻最終發現，他仍然雜七雜八攙和了一大堆無所相關的廢話。主題，只是最後一句。很簡短，可是在楓寒軒內心深處，卻激蕩起不亞於重型核能武器般的爆炸效果。
趙毅沒有出言呵斥，他反手抓住對方腕部，以超過楓寒軒太多的速度和力量，將其整個人死死按在牆壁上。同時，用帶有少許歉意，卻無比冷厲的目光盯著他，嚴肅而兇狠地說：「我不想欺騙你。我的確想過要把你永遠留在這兒，但絕對不是用這種方法——」
唯一的問題，就是生產速度過於緩慢。以地下基地目前的配套設備，月產量只能達到兩千。不過，趙毅已經通過工業聯盟理事格魯伯，向其它醫療企業訂購器械。未來兩個月內，平均產量將達到五萬標準注射單位。
他瞪著血紅的雙眼，用力抓緊餐叉，喉嚨里發出令人恐懼的「呵呵」聲，朝著趙毅猛撲過來，狠狠插下。
他很想家。做夢都在想。
「不——我不相信——」
突然
他知道楓寒軒不會抽煙。但在這種時候，煙草，是兩個男人之間最好的中和劑。
楓寒軒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突破。
楓寒軒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大褂，垂至耳際的頭髮顯然過長，也顯得較為零亂。因為很久以來睡眠不足的緣故，眼圈周圍滿是一層濃重的黑暈。這從某種程度上襯托出皮膚的蒼白，加上從面頰兩邊驟然削尖的下巴，薄而鮮紅的嘴唇，乍看上去，如同傳說中兇狠冷厲的吸血鬼。
他的面頰瞬間變得赤紅，坐在餐桌對面，隔著三米多遠的距離，趙毅仍然能夠感覺到楓寒軒的脈搏跳動速度明顯加快。
趙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溫和，同時放慢說話語速：「昨天，我收到一份來自地球的特別通訊。你知道，我在那裡有些比較可靠的朋友，他們會傳遞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嗯！可能是關於政府的人事變更，也可能是新的經濟政策之類……怎麼說呢……抱歉，我似乎一直在談論無關的雜事。不過，這並不是我本人的意思。請不要激動，保持冷靜，我想說的是……你的父母……他們，已經不在了。」
趙毅搖晃著酒杯，眼睛與其說是對殘剩的酒液產生興趣，不如說是在迴避楓寒軒的目光。
「尹森殺了你的父母。」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形餐桌，主菜是一大盤表面塗滿醬汁，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頂級牛肋排。旁邊，一隻藤編籃筐里裝滿了蘋果，冰桶里斜放著剛剛開啟瓶口的葡萄酒。從這些令人很是愉快的美味食物中間望去，可以看到趙毅那張面帶微笑的臉。
還有父親，如果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他會怎麼做？拋棄那個狠毒的女人？還是選擇放棄自己，讓生活重新歸於平靜？
「你……是你殺了他們？」
「很少有人意識到，變異罌粟製成的晶體顆粒，其實有著難以想象的特殊效果。它不僅僅能夠刺激神經和大腦，產生令人痴迷的愉悅快感。當然，如果將它定義為『毒品』，或者只是看到簡單的藥用價值，這還遠遠不夠。事實上，只要控制住對神經中樞的刺激程
楓寒軒顯得很興奮，他不停地吃著東西，甚至架勢十足的拿起酒瓶，拔掉瓶塞，為自己和趙毅斟滿，又很快喝光。
「尹森砍掉了他們的腦袋。因為你的父母無法提供任何與尹子豪有關的信息。」
也許是因為迫切想要離開AG64這顆荒涼的星球，也可能是因為趙毅此前的鄭重承諾。這個聯邦國立大學生物醫學系的高材生，在得到大量新鮮人類屍體的基礎上，成功開發出了與他理論描述中完全一致的進化藥劑。
楓寒軒用力吞了吞喉嚨，他顫抖著說：「我得離開這顆星球。這是你親口答應過的。我……我不會泄露你的任何秘密，也不會對任何人提及這裏發生的一切。我……我……我只想回家，我有父母，我……我想他們……」
趙毅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巴里特臨終前的託付，我才懶得管你這麼一個無知、冷酷、自私又脆弱的傢伙。」
「你說什麼——」
楓寒軒清楚地記得，餐桌對面這個叫做趙毅的男人說過——只要自己完成研究，他就放自己離開AG64。
楓寒軒臉上的表情稍微有所和緩，他用力咽下嘴裏的糊狀物，坐直身子，仔細聽著從趙毅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
餐廳的面積不大，僅有二十多平米。裝修簡單，談不上什麼風格，不過是廉價瓷磚和泥灰的最基本組合而已。窗戶朝東面斜敞開一條縫隙，有風，卻並不感覺寒冷。
楓寒軒口沫橫飛地大聲叫嚷，甚至就連眼睛從鼻樑上滑落，也絲毫未能中斷他激動的情緒。趙毅一直微笑著看著他，不時端起高腳杯，輕抿一口顏色紅潤的葡萄酒。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很是滿意，而眼眸深處釋放出的目光，卻隱隱帶有一絲局促和不安。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楓寒軒機械地問，眼睛里猛地燃燒起熊熊火焰。
「哭是沒用的，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
忽然，趙毅伸出了一隻手，用充滿鼓勵的口氣道：「扔掉你心裏的茫然和疑惑，從另外一個全新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你會發現，其實，還有許許多多值得你花費更多時間去考慮的東西。相信我，答應過巴里特的誓言可不是做偽。加以時日，我會讓你成為想象中的人物。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能回家，重新拿回那些本該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問題不在這兒——」
「殺了他們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騙我——你根本不想放我離開這顆星球。你和尹子豪那個雜種根本就是一路貨。你們都想霸佔我的發明。我，我，我恨你們，我要殺了你——」
但是如此一來的話，弟弟怎麼辦？那可是自己對家最留戀的寄託啊……
趙毅長嘆了一聲，將酒杯慢慢放回桌面。他抬起左手，用力抓捏著下頜，似乎是在活動咬肌，同時醞釀著究竟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完成接下來的談話。
趙毅斜瞥了他一眼，不無譏諷地說道：「明明想家，卻又不敢回去。極其痛恨你的繼母，卻又擔心父親的態度，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弟弟身上。進而又把這種感情轉化成為狂暴的慾望，用殺人和破壞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來釋放內心深處的緊張和掙扎。寧願把自己偽裝成為暴力的殺戮者，也不願意麵對現實。自己想想看，我說得難道不對嗎？」
被狂熱和喜悅沖昏頭腦的他並未注意到，趙毅臉上不時會掠過一絲尷尬，或者說是遲鈍。
「是這樣……」
「不，不是我——」
楓寒軒麻木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他綁架了我，威脅我，逼迫我幫他做事，完成研究。」
「他們……死的時候，痛苦嗎？」
他開始不斷地說話。關於父母，關於家庭，還有他如何上學，與家人之間的爭執和矛盾，溫馨的家庭聚餐，和父親一起去釣魚，和母親在花園裡澆水……楓寒軒說的很亂，事情之間沒有聯繫，彷彿是腦子裡突然想到就隨口說出。他的目光散漫，就連口涎從嘴角流出也絲毫沒有察覺，就像是神經中樞完全喪失控制力的癱瘓病人……最後，他蜷縮著身子，像最無助的凄苦孩子一般，將頭部深埋在雙膝中間，用手緊緊
「談不上偷窺。充其量，我不過是看過你在人口普查總署錄入的檔案而已。我是區域守備官，這點小小的權力還是有的。」
楓寒軒不顧一切地咆哮著，他拚命掙扎，卻無法從趙毅鋼釺般的手中掙脫。這種毫無意義的身體扭動，迅速消耗著他體內的能量……僵持了近十分鐘，他終於感到疲憊，大口喘息著，眼中在流淚，卻再也無法發出類如之前那種野獸般的怒吼。
楓寒軒的情緒已經逐漸平靜下來。
楓寒軒很激動。他一邊用叉子不斷在嘴唇和沙拉盤子之間往複循環，一邊神情激動的加快說話速度。由於動作過猛，情緒也過於強烈，鋼質叉尖不斷狠戳在瓷盤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
「難道不是嗎？」
「不！我不相信——」
「每一支藥劑，都可以讓注射者產生十個進化點——這絕對不是神話。要知道，在科學領域，從來就沒有『神跡』這種說法。當然，注射僅僅只是第一次有效，但它非常安全，不會產生任何負作用。整整十個點……想想看，這相當於將人類的進化程度提前了一大步。所有人都能通過松果腺體得到進化點，第一階段的進化每個人都能自動生成。可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群，終生只能停滯在這裏。他們永遠不可能跨過『二階』這道大門。這是造物主的錯誤，他封閉了人類通往更高層次的道路。現在，我已經將這條秘密途徑徹底挖掘出來。我可以讓人類走得更遠。二階……這意味著人類體質全面獲得提升。智慧、體格、反應速度……未來的戰爭和科學研究將全部重寫，所有里程碑最光輝的位置，將刻上我的名字——」
熱烈的氣氛，在這種微妙的變化中逐漸冷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頭腦發熱的楓寒軒終於發現了其中不太正常的部分。
良久，跪在地上的肯特終於擦乾眼淚，伸出了自己還在顫抖，卻不失堅定的手。
他不得不承認，趙毅說得很對。
趙毅冷靜地擺了擺手，不再逃避，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用沉穩而充滿善意的口吻說：「是『火炬』礦業公司。他們找到了你的家人。尹子豪是你的同學，他的父親一直在找他。從地球宇宙港出發的時候，有很多人都看見你和尹子豪登上同一艘飛船。尹森認為——找到你，就能找到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