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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二節 知情

第一百二二節 知情

沒有人統計過,從宇宙移民時代開始,究竟有多少人被當做奴隸販賣。這種從遠古時代就存在的罪惡行當,也許還將永遠繼續下去。人類總是喜歡將自己的同類當做玩具,總是喜歡凌駕于其他人之上。尤其是在擁有比別人多得多金錢和權力之後,肆虐、變態、凌辱……各種令人髮指的惡行,根本不需要魔鬼誘導,完全是以本能形式出現,施加在那些無力反抗的對象身上。
有了王二作為參照對象,尹森無法再相信任何人。
尹森像往常一樣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默默注視著深陷於灰暗和冰冷中的城市。
尹森說話的口氣很冷,帶有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輕賤——他不喜歡這個人。主要是因為那身幾乎十年都沒有洗過的骯髒衣服,還有從其身上散發出來,即便是最昂貴香水也無法壓過的濃烈體臭。
辦公室的門,悄然敞開一條縫隙。身材曼妙的秘書輕快地走過地毯,來到尹森身後,站定,用恭敬,或者應該說是公式化的口吻說:「先生,您約見的人已經來了。」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老,越來越冷。
拉諾顯然聽出了其中的區別。他反射式地坐直身體,用戀戀不捨的目光,看了看盤子里的剩油,重新恢復到剛走進房間時候的拘束模樣。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尹森也不例外——他的生殖器官在車禍中受損嚴重,睾丸被破碎的玻璃插穿。從某種意義上說,相當於遭受了最徹底的閹割手術。很自然的,尹森無法對身邊各種容姿美貌的女人產生興趣,卻偏偏對兒子傾注了毫無保留的父愛,以及轉化為帶有太多雌性成份的關注。
尹森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他用力咬了咬牙,同時拚命握緊拳頭。他有種想要按下桌上電鈕,叫保鏢把這個骯髒頭頂傢伙從窗戶里扔出去的衝動。只不過,每當想到兒子……他只能忍耐。
奴隸販子的開場白非常俗套,絲毫感受不到尊敬,只有對於金錢赤裸裸的渴望與貪婪。
「昆……昆泰沙!」
桑貝的奴隸商館,依舊像往常一樣大門敞開。
……
發達的科技,使網路這種從舊時代發展、蔓延至今的東西,遍布了宇宙的每一個角落。關於尹子豪的尋人啟事,早在AG64事變的第二個月,就已經布滿了宇宙網路的所有可利用站點。雖然類似的信息在網路上數之不盡,卻終究是尹森能夠期望得到兒子消息的一個渠道。他開出令人心動的巨額賞金,不惜代價尋求幫助。有很多人都對此心動,各種來自不同方面的訊息,也逐一匯攏到尹森的辦公桌上。然而,令他暴怒和失望的是,所有信息都屬偽造。那些自稱親眼見過尹子豪,或者聲稱知道其下落的報訊者,都是該死的騙子、惡棍。
拉諾驚恐萬狀地注視著尹森,身體不自覺地哆嗦。他顫抖得厲害,卻仍然控制著想要爬起來逃跑的慾望,將右手插進外衣口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滿懷期望地遞了過去。
這就是所謂的文明,也是人類從古至今,從未改變過的社會。
「唔……好的!」
這種情況通常都預示著,自己被騙了。
「歡迎你,我尊敬的客人——」
……
拉諾聲稱,他曾經見過尹子豪。這也是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件辦公室,和尹森面對面談話的緣故。
也許是因為餓了,拉諾吃得很快。滿滿一盤煎蛋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減少。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動作失禮,甚至舉一反三,毫不客氣地端起杯子,將已經冷掉,幾乎和冰水沒有什麼區別的咖啡一飲而盡。
「哦——嗷——不……你,你們不能這樣。求,求求你……我,我沒有撒謊……唔!我發誓,我沒有撒,撒謊——」
「那個……」
他給予了那頭肥豬一切,給了他物質和鈔票,給了他活下去的權利,也給他在宇宙中肆意遨遊的資本,卻沒有收回任何應該得到的東西。
辦公桌對面的這個男人名叫拉諾。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說的。看上去,他應該是舊時代的印度後裔。這讓尹森在懷疑他話語真實性的同時,也不由得產生出本能的厭惡——據一些人類學家分析,舊時代亞洲大陸印度半島上的所謂文明延續者,除了信奉邪惡的宗教,骨子裡流淌的血液,都來源於詐騙犯、強盜、偽造者,還有土匪。
這是一顆充滿罪惡的星球。
他一直在尋找尹子豪,卻沒有絲毫收穫。被寄予最大期望的海盜王二,至今沒有給他帶回任何消息。那個胖胖的,該死的傢伙,自從收了錢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拉諾抬起頭,偷偷觀察著尹森臉上的表情。確認高貴有錢的主人沒有發怒之後,這才帶著微微的亢奮和期望,指著盤子,涎著臉,得寸進尺地問:「那個……可以嗎?」
拉諾的整張臉被擠壓變形,他在保鏢強勁有力的手掌和胳膊之間凄厲慘嚎。尹森冷漠地看著這一幕,仔細捕捉著對方臉上和眼睛里的每一個細節。就在匕首刀尖即將插進拉諾嘴裏,與那團被掐住喉嚨,不得不凸伸出來粉紅色綿軟物質接觸的一剎那,他冷笑著「哼」了一聲,同時發話:「夠了,放開他——」
他已經不想根究為什麼尹子豪會出現在昆泰沙,而不是AG64?
當巨大的運輸艦在昆泰沙空港降落後,尹森連一秒鐘也沒有耽誤,在拉諾的帶領下,與五百多名全副武裝的私人護衛一起,朝著奴隸集市方向大步走去。
「把他的舌頭給我割下來——」
尹森的雙眼頓時一片血紅,他一把抓住拉諾的衣領,將其從地上拽起,用無比狂暴和激動的聲音吼道:「說!他在哪兒?這個人在哪兒?在哪兒?」
拉諾拿出來的照片絕對不是作偽。被捆綁在木頭十字架上的那個人,絕對是自己的兒子。尹森確信這一點——因為,照片中人像的右邊面頰下方,有一顆不太明顯的黑痣。它從兒子出生時就存在,也是值得自己前往昆泰沙的最佳證明。
尹森沒有浪費時間,直接將照片擺在桑貝面前。
然而現在,陪伴在身邊的,只有一張張令人心酸的照片。
尹森雖然對外人殘忍凶暴,卻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
對於錢,尹森並不在乎多少。他只想重新找回自己的兒子。那是他最大的希望,也是無數次對上帝虔誠祈禱的內容。可是,現實總是無比冰冷和殘酷,幾乎讓他絕望……
「我聽說,這個人,是你的貨物?」
男子站在高背椅旁邊,用謹慎小心的目光打量著尹森。他慢慢伸出手,很輕,也很快地碰觸了一下椅子邊緣,彷彿觸電般迅速縮回。也許是覺得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舉動過於荒唐,他討好似地半躬著身子,沖對面的尹森笑了笑,這才帶著興奮和拘束的表情,擠擠挨挨地將屁股挪上椅面,佔據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然而,昆泰沙不屬於任何勢力。這裏,有另外一套特殊的規矩。
桌子上放著一盤煎蛋卷,洋蔥和青椒絲從邊緣的縫隙里穿透出來,表面凝固著一層薄薄的冷油。旁邊,咖啡已經涼透,看上去就像河底髒兮兮的淤泥。
簡單的語言交流,加上十萬元聯邦標準貨幣的保證金……大約十分鐘后,尹森和最信賴的幾名手下,一同被引起了桑貝的房間。
尹森記得,兒子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吃火雞。
照片上的場景,是一個人頭攢動的集市。中央位置,有一個用木頭搭成的高台。上面,豎立著五、六個十字架。每一個架子表面,都有一個赤身裸體,手腳被繩索牢牢捆綁的人。他們胸前懸挂著一個白色紙牌,上面用鮮紅塗料潦草寫著大小不等的數字,以及地球聯邦與泛聯合兩種貨幣符號。就在這些被當做貨物出售的人當中,有一張面孔,赫然就是尹森最為想念,也尋找已久的兒子。
這問題已經毫無意義,只要人活著,就是最好的結果。
粗魯的男人用袖口抹了抹嘴唇,又將小拇指伸進嘴裏,從齒縫當中剔出一塊顏色暗黃的食物殘渣。他沒有像尹森所想的那樣,將這團無比噁心的東西彈走,而是湊近眼前看了看,又塞進嘴裏,重複第二次咀嚼。
尹森冷冷地注視了他幾秒鐘,陰鬱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這裏沒有假期,也不受周日或者節日的限制。只要有人進來,立刻會有侍者殷勤走近,為你提供全方位的服務。
「說吧!把你知道的,全部都說出來——」
在很多人看來,尹森應該屬於那種對兒子和家庭充滿責任感的父親——自從三十歲那年遭遇車禍,妻子亡故之後,他再也沒有找過其他女人。他把太多時間花在了兒子身上,陪著他長大,讓他看著自己變老……不誇張地說,兒子,已經成為他私人世界當中,最為重要,也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他跟著秘書走進房間,臉上的表情有些遲疑,也有些畏懼,眼睛也開始四下打量房間里的擺設。目光中充滿驚嘆和迷醉,貪婪與渴求。雖然隔著差不多四、五米遠的距離,尹森卻可以清楚看到,對方眼睛里相當於金錢符號的特殊光彩。
霧,籠罩著城市,將一切能夠看到的物體,全部用沉悶暗淡的灰色儼儼籠罩。
「昆泰沙?」
這聲音在拉諾聽起來無疑是天籟。失去平衡的他,翻滾著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如同爛泥般癱在地面,大口喘著粗氣,不斷地咳嗽,捂住胸口拚命哀求:「我,我沒有撒謊……我,我,我的確見過他……」
「我!我說的是真的,都是真的。我向上帝發誓,我見過他,我有證據,有證據——」
「在昆泰沙——」
那是一個身高大約一米六五,卻腆著頗為肥大肚皮的矮壯男人。四十多歲,臉上的皮膚彷彿常年經受風霜摧殘,像老樹皮一樣皴皺乾枯。與其說是皮膚黑,不如說是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清洗,顯出一塊塊令人厭惡的灰暗污垢。他的頭髮很亂,其中夾雜著枯草莖稈,還有沙石土粒。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很有神。至少,從尹森看到他的時候開始,這傢伙的視線焦點,就從未離開過女秘書衣領過於低下,凸露出大半個豐滿乳房的胸部。
這動作讓尹森的胃部忍不住一陣收緊——那是他最喜歡的瓷杯,是從拍賣會上重金買到的東方古物。看著那張鬍鬚濃密的嘴巴在瓷杯邊緣來回抹擦,蹂躪著高貴典雅的青花圖案,他就覺得有種想要嘔吐的慾望。
尹森一愣,繼而搖了搖頭。他皺著眉,死死盯住這個印度裔男人,看了很久……突然,沒有任何預兆的,他伸手按下桌面上的呼叫器電鈕。辦公室房門立刻從外面被推開,衝進四名身材高大,身上散發著三階體格異能者氣息的黑衣保鏢。他們迅速分列在拉諾四周,將其整個人圍在中間。隔絕墨鏡,無法看到這些人的眼睛,卻能感受到從他們身上釋放出的死亡威脅。
尹森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到他的面前,蹲下,頗為厭惡地看著這個男人。
他叫了早餐,卻並不想吃,只是閉上雙眼,貪婪地聞著從其它居家住室里散發出來,飄蕩在空氣中,濃郁的烤肉香味兒。
拉諾用力眨了眨眼睛,這使他看上去更具欺騙性,活脫脫就是電影里騙子施展詐騙手段的前奏。
尹森提高了音量,語氣也逐漸變得平緩下來。
「我……我的確見過您的兒子。」
如果在地球,或者別的移民星球,他完全可以請求聯邦警方或者軍方的幫助。
談話還沒有開始。拉諾的目光,卻死死注視著桌面上那盤已經冷掉的煎蛋卷。他木木地低頭看著盤子,不自覺地舔著舌頭。從胃袋裡發出的「隆隆」響聲,甚至就連尹森都可以聽見。
「在哪兒?你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他?」
尹森淡淡地吩咐道:「我不喜歡騙子,也討厭說謊者。」
四名保鏢一擁而上,將拉諾死死按在椅子上。一個人用力擰住他的下巴,另外一個則從后腰抽出匕首,獰笑著,將鋒利的刀尖逼近他的臉。
他不斷地舔著嘴唇,濃密頭髮和睫毛掩蓋下的眼睛里,透出一絲不安的慌亂,還有隱隱的狡猾意味:「是真的。我可以發誓——」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控制著快要衝至崩潰,或者說是爆發邊緣的神經。語氣口吻不再帶有平常冰冷平淡的成份,彷彿是被壓制在喉嚨深處,嘶啞,卻被降低了大半音量的咆哮。
「我喜歡和說真話的人打交道,我也會按照承諾,給予他們足夠豐厚的獎勵。但對於那些提供虛假情報,想要從我這裏騙錢的人……除了舌頭,我會把他們身上每一個部分,都做成罐頭——」
再過一個星期,就是聖誕節。在這個歷史上最為重要的西方節日里,很多人都喜歡用火雞作為晚餐主菜。當然,一起擺放在宴席餐桌上的,還有其它令人垂涎欲滴的各種美味兒。
「說說你知道的東西——」
拉諾顯然還沒有從前後區別巨大的變化中清醒過來。他牙齒在胡亂顫抖,語不成句,結巴得厲害。不過,還是盡量吐露出能夠讓人聽懂的三個字。
「坐吧——」
地面落滿積雪,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人們嚴冬已經來臨。不斷有掃雪車從街道上駛過,融雪劑中的鹽粒和雪晶相互混雜,在消融中迅速吞噬對方,就像不死不休的仇敵,在肉眼難以觀察到的戰場,爆發出兇殘猙獰的殺意。
尹森忽然發現,和這種該死的粗人打交道,並且講究禮節,根本就是一個錯誤。他決定儘快結束這種該死的局面,從對方嘴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然後,讓這傢伙有多遠,就滾多遠。
他伸出右手,在盤子邊緣點了點,縮回,又繼續朝著盤子中央伸進。指尖與冷硬的蛋卷飛快碰了碰,又以同樣敏捷的動作插進嘴裏,夾雜著響亮的「吧嗒」聲使勁兒吮吸。
尹森冷冷地接過,目光與照片接觸的瞬間,他感到像是有一把鉗子夾住了身上每一根血管,血液完全無法流向心臟,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活像中風死去的殭屍。
於是,房間里立刻響起極其粗魯,與「文雅」兩個字毫不沾邊的咀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