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良緣空（一）
元寶眨了眨眼睛：「娘，什麼叫做大搖大擺？」
元寶尚且懵懂，卻還是聽話的點了點頭，探頭出去看了看，小小的身子一閃，擠進了人群中。
一眨眼之前還活蹦亂跳的元寶，此刻卻半躺在桌角，小臉煞白，嘴角也沁出白沫，早已經人事不省。
入夜時分，她也聽到過簫聲。
美人公子這才皺了皺眉，轉開目光淡淡的吩咐：「白洛，青暉，將她留下！」
這四個字突然出現在嘴邊，讓她微微一怔。冷不丁眼前掠過一道紅影，穿著新娘服飾的女子已經一把拉住了美人公子的衣袖，另一隻手一把扯下自己的蓋頭，道：「蘇嬴，我呢？我要做什麼？」
那一剎那，她不知道要怎樣形容自己看到的人——如此眉眼如畫，如此氣質如玉——五官是一種讓人忘記性別的美麗，可眼底一抹不在意的冷淡，偏又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他是男子！
眼看那一男一女逼近過來，桂兒忍不住急道：「喂你這人……」
桂兒不記得自己以前會不會什麼點穴功夫了，總之現在半點想不起來，因此只好趁著小丫頭放盤子的時候，一記手刀斬在她的后脖子上。
她伏在門上聽了聽動靜，這才慢慢推開。逐漸變大的縫隙中瀰漫出濃烈的紅，立刻佔領了她的視線。
不行，明日之前一定要走！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
「叫你站住！」
「就是……」她語塞了片刻，「就是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把周圍的人都當成家裡的雞鴨小狗。」
這麼短的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奇異的人。
尖細的喊聲讓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急忙拉了元寶跨出小門，藏身於偏廳的門后，透過花格的間隙看出去。
雖然那幾個字說的極輕，桂兒卻還是聽的真切，男子說的是「月侯」。
這兩天里，他們吃的很好，睡的也很好，沒有半點照顧不周的地方，除了不能出門。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襲妖嬈的紅，以及，比那身紅衣更美的一張臉。
第二天，來送飯的卻換成了兩個不認識的人，一男一女，皆是清秀佳人，卻
掌風驟然間消失，隨後傳來女子疑惑的聲音：「三公子，她……」
紅色的布幔，濃稠的酒香，熱鬧的人群……門外，竟是一場婚宴！
這一陣騷動早已經引起了賓客的注意，許多人圍了過來，桂兒的眼角瞥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來給她送飯的那對男女，無處可躲，只得加快了步履。
月侯？
想不到面具后的臉竟然長成這般模樣！
不得已，最後只得扯了兩團碎布堵住耳朵，這才睡了一個安穩覺。
桂兒的「啊」是因為這女子離她太近，突然露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委實嚇人；而那女子看到她，卻完全是一副看到鬼怪的模樣，倒抽一口冷氣：「怎麼會是你，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那女子翻了翻眼睛：「哪一位公子？」
——美人！
她拉過元寶，悄悄道：「兒子，你看到外面那些人沒有？等一下娘一開門，你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一直往前走，到大屋子的門口等我。」
此刻再要抽身細看已經來不及了，桂兒趁勢一個肘擊結結實實的撞在大漢的胸口，那人瞪了瞪眼睛，軟軟的倒了下來。
桂兒突然想起，這個聲音正是自己在踏月祭那晚遇見的吹簫公子！
「陌陌！」美人朝前走了一步，定定的看著她，清湛冷淡的眼底似有星輝閃耀，竟有些失魂落魄，無所適從，聲音低的猶如自語呢喃，「陌陌……你終於肯來見我了……你終究……不能放過我……」
「白洛住手！」
美人公子蘇嬴繼續握著她的手腕穿過人群，桂兒咳了一聲，怯怯的問道：「公子，請問……你到底是誰？」
桂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披紅衣身段窈窕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桂兒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卻還是一眼將她認了出來——因為她的臉被一幅紅綢擋的嚴嚴實實，正是新娘！
大漢驚覺有人，睜開眼睛剛說了一聲：「好快……」眼前突然飛來一個黑乎乎的物什，他下意識的抬手一掌，卻碰到了碎裂的竹篾，那東西竟是一
這聲音如此凄厲，就好像尖叫的那人正受著非人的酷刑，聽見的人心口都是一顫，紛紛左右顧盼，尋找發聲之處，再也無暇顧及桂兒和元寶。
——似乎，曾在哪裡見過？某時某地，也曾置身於這般鋪天蓋地的紅色之中，四周的聲音嘈雜得近乎虛幻，亂影晃動，有人正朝她走來……
扶月公子今日並沒有穿著梟陽國的衣飾，只著一襲素袍，和周圍的客人無甚區別。
他似乎也自覺失態，皺著好看的眉頭，目光卻沒有從她臉上移開。
卻聽那女子接著說道：「我家公子吩咐過，過了明日便放你們離開，不必擔心。」
「先住手。」那個低沉又略帶沙啞的聲音斷然阻止了女子接下去的話。桂兒聽到輕微的腳步聲落在身後，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聽得到有人在竊竊私語，卻無法凝神細聽，全付心思都在那個一步一步接近的人身上。
桂兒當然不會把頭抬起來，反而走的更快了。
這回換成了一個總角的小丫頭，也許是上頭覺得一對普通母子根本不需要花多餘的力氣看管著。
她不知道她家公子究竟是哪一位，但心中已經自動自覺的生出了許多的想法，比如所謂的「離開」，是不是要殺了她滅口？
桂兒這才低著頭走出去，經過桌旁又隨手拿起一壺酒托在手中，步履匆匆，看似是個倒酒服侍的丫頭，眼角的餘光卻始終留意元寶的身影，絕不讓他離開身側十步。
她很快找到了機會——就在第三天晚上，送飯的又換了。
略微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質疑的決斷，新娘不再反駁，只是緊鎖著一雙秀眉看著桂兒，片刻後身形一扭，跟隨著白洛青暉離去。
「若我曾經見過公子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忘記！」
誰？
話音一落，四目相對，兩人各自「啊」的驚叫了一聲。
他終於站定下來，開口道：
話沒說完，被她叫做「蘇嬴」的美人公子已然不給她繼續驚訝的機會，吩咐道：「錦容，你去幫阿垚看著侯府的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見過但不記得了，不過這
門外是一個小偏廳，幾乎沒有人走動，可廳外卻人聲鼎沸，每一扇花格門窗上都貼著紅字，桂兒認得那個字——那是一個「囍」字。
好像聽過？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
一定是錯覺吧，桂兒想，為什麼這位素未謀面的女子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條蛇？
桂兒對著他眨了眨眼睛：「公子，你認錯人了。」
門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廊下的燈火有些暗淡，十步開外站著一個灰衣壯漢，這會兒正靠在廊柱上打盹兒。她回頭給元寶打了個手勢，然後拎著食盒，低著頭，撿著燈火的陰影處朝前走去。
元寶大感失落，桂兒趕緊的問：「請問之前那位公子呢？」
她咬了咬牙，霍的轉過頭去。
只是她無暇去想自己為什麼會知道了，無論如何，這個地方再待下去恐怕會有更大的麻煩。她正要趁著混亂帶元寶遁走，可才退了一步，手腕就被牢牢的捉住了。
她三兩步沖了過去，卻忍不住低叫了一聲。
桂兒心中一震，普天之下，能被稱作「侯」的能有幾人？
只是這連名帶姓的稱呼卻不像娘子呼喚相公。
這一招，她曾經是用來對付山裡發狂的野豬，考慮到對方是個姑娘，下手減了五分勁力，小丫頭立刻哼也不哼就咕咚一聲倒地不起。桂兒探了探她的脈息，確認沒有大礙之後迅速的換上了她的衣服，將人拖到床上用被子蓋好，這才慢慢的推開了門。
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眨眼間完成，她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下一步應該怎麼做。下手的時間，方位，輕重——彷彿她天生精於此道，行雲流水，勿需猶豫。
桂兒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
「我也想知道她是誰，但不是現在。」
眼看正廳大門已然在望，身後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人潮突然涌動擁擠起來，兩下里一夾，元寶便不見了蹤影。
「新娘子來了——」
桂兒「哎呦」了一聲，她終於想起來了！在湮州城的酒樓里，她偷聽到隔壁的人說話，說的正是「天下絕色第一人」潛龍谷蘇三少爺的婚事！
這還是
第一天，是那位叫做阿垚的梟陽國年輕人親自送來飯菜。他自稱「扶月」，卻不說姓名。扶月公子爽朗洒脫，愛笑愛玩，來的時候會逗留半個時辰，教元寶一些梟陽國男孩子玩的遊戲，兩人很快就玩成了一團，連飯都不記得吃。這時候桂兒就一邊喝茶一邊感嘆，深深覺得讓元寶叫他叔叔實在是虧待了他，這樣的脾性，果然還是做哥哥更合襯一些。
即便曲子不同，也能聽出是誰在吹奏。美人的簫聲低沉委婉，如泣如訴，她幾次三番在簫聲中睡去，又幾次三番驚醒。模模糊糊中似乎夢見了什麼，醒過來卻不記得，只剩眼角未乾的淚痕，一絲一縷，涼入骨髓。
果然，那女子未及走近便低喝道：「你是那裡來的丫頭？怎麼還帶著孩子？把頭抬起來！」
桂兒心想我還能認識哪一位，臉上卻陪著笑臉：「扶月公子。」
「陌……陌？」
「踏雪尋梅」？
「你不認識我？」蘇嬴略略轉過頭，眉間依然微蹙。
女子皺著眉頭，似乎不知道府中有這麼一號人物，身邊的男子悄悄的捅了捅她，輕輕的說了幾個字，女子頓時恍然，淡淡道：「兩位公子今日都有要事。」
「不講道理」的指責還未說出口，團團圍觀的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慘叫。
「娘親！」軟軟的聲音讓她迅速收斂起心神，看了一眼身邊眼神溢滿驚惶的小人兒，當下不再逗留，一把抱起了他，翻過欄杆躍進了花園裡。
他是男子，明明有著比女子更美的容貌，卻不會讓人感覺到絲毫陰柔之氣。
「那你……可知道潛龍谷？」蘇嬴的臉色更加古怪。
只聽美人公子說道：「白洛青暉，保護阿垚。你跟我走！」
一個在婚宴現場到處亂跑的小孩子，誰也不會留意到。
她已經完全顧不上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了，急忙上前將元寶抱起來，手下的小身子微微發抖，抖得她的一顆心都要跟著抖起來。手忙腳亂的將自己的臉頰貼上他的臉，一邊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麼，一邊
女子的手已經朝前探出，五指成爪，抓向桂兒的衣領。
等桂兒意識到後面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時候，身子已經不由自主的被他拉著前行，他的輕功當真高明，步法華麗，卻又輕靈敏捷，如雪中漫步，如花間穿行。
她的法子就是——直接從正門走出去！
桂兒抱著昏迷不醒的元寶，心急如焚，也不知道他是否認出自己就是踏月祭上打過照面的人，眼下她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正是此時，此地，此人！
而眼下，剛剛出現的新娘早已經吸引了所有賓客的注意，她身上穿著婢女的衣服，行走其中，也不會有什麼不妥。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騷動，混亂中，桂兒只見美人公子的眼風朝著人群中一掃，飛快的做了一個手勢，接著一道人影飛掠而過。桂兒看的很清楚，正是那位自稱「扶月」的年輕人！
更沒想到，他竟然是今天的新郎！
她還注意到，扶月公子離開之時也做了一個手勢，看到那個手勢的一瞬間，她的腦子裡便出現了「計劃有變」這四個字。
三公子？
「我是潛龍谷的蘇嬴。」他簡短的解釋道，見她還是一副狀況之外的模樣，便又加了一句：「我排行第三，大家叫我三公子。」
事到如今，不拼也得拼了。她一手抱了元寶，身子一側堪堪避過那一抓，正要起手反擊，人群中卻突然響起一個依稀熟悉的聲音：
桂兒帶著元寶一路小心翼翼的穿過小花園，又轉過一道陰暗的穿廊，直到眼前出現一扇狹窄的小門。
桂兒頓時加快腳步，撥開人群一路尋找，直到有人高喊道：「誰家的孩子啊？是不是病了？」
竟然，是他！
話音未落，一個陌生的女聲突然打斷了她：「蘇嬴！」
只有一年記憶的人，真是有各種麻煩，看樣子，倒像是自己欠了他萬兒八千兩黃金似的。
只見人群正自動朝兩邊分開，顯然是中間有人經過。身在桂兒的位置，卻完全看不到新娘的模樣。她一時想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被軟禁的地方會有人成親，但是這樣的情形，卻讓她想到了一個逃脫之法。
「蘇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