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綺羅香（二）
桂兒為這景象所驚，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察覺到那名小童已站定在花叢中，正袖著手看她，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姑娘可喜歡這些杜鵑？」
桂兒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安靜的氣氛叫她尷尬，便假意寒暄道：「三公子的花種的真好。」
說罷便轉身引路，桂兒不禁好奇：「你認識我？」
卻，一點也不突兀，自在的彷彿他從來就應該在那裡。
小童「嗯」了一聲：「這些都是三公子種的。」
她驀然間想起，匆忙間聽到過的，關於潛龍谷三公子的傳聞——
蘇三公子師承「三千幻世」之一的瀛洲島主人「明月生潮碧簫仙」，這位方外高人最為世人津津樂道的武功，便是一十八篇《幻海音塵》，傳說能奪人心智，以樂音操控人獸的行動，如中迷藥，全無自覺。
銀筷的意思，是讓她放心食用嗎？她不由微微一哂，世上有無數種銀器試不出來的毒，可是這都無所謂。臨走之前，韓燼已經給過她一顆「般若」，據說此葯傳自西域，含之可解百毒。
偌大一個宅子，卻連看門的人也沒有。若不是偶爾有穿著富貴氣度不凡的人進出，此地就像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宅。
他的問題越來越奇怪，桂兒忍不住將茶缸重重放下，言辭間已是不快：「蘇三少爺這是在懷疑我的操守？就算我不守婦道，也和你無關，請遵守諾言將元寶還給我！」
桂兒從收拾乾淨的桌上拿起大茶缸，裏面是冰糖菊花金銀
在幻像覆蓋眼前所有景象的一瞬之前，她咬牙切齒，狠狠道：「蘇嬴，沒想到你是個卑鄙小人……」
這些江湖逸事，桂兒昨晚才從韓燼口中知曉——原來蘇三公子不光是武林中的世家子弟，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他什麼都不缺，卻居然用她的兒子來要挾她，果然人不可貌相，美人都是蛇蝎心腸……
她提防了他下毒，提防了他偷襲，卻沒想到，他要暗算她，並不需要武力，更不需要毒藥！
剛踏進門，門后便出現一個面目俊秀的青衣小童，只看了她一眼，便低頭道：「三公子正在正在東廂等候，請姑娘跟我來。」
心思一轉，便看見蘇嬴一手攢住衣袖，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略微停留了片刻，才在無數香料辣椒中夾起一小筷，放回自己的碟子里。
桂兒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身體已經不能動彈，眼前晃晃悠悠的，全是一些看不清楚的模糊影子，有時像是一個人，有時又像一棵樹，總之並不是這屋子裡的景象。
她使勁點頭：「喜歡！這麼多……很漂亮！」——她最喜歡的花便是杜鵑，從前在小山村裡，一座山上統共也沒幾支花，看著都覺得凄涼，想摘也不忍心。
她一向喜歡吃辣，只是韓燼每次都柔聲勸她不要多吃，容易上火。沒想到卻能在蘇嬴這裏一快
桂兒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又看了看周圍華麗中不失雅緻的樓閣庭院，頓時有種想要奪門而出的衝動。
蘇嬴一手拈香，卻問道：「元寶的父親是韓燼？」
青衣小童將她帶到花叢盡頭的一間雅室，揭開門口的竹簾，恭恭敬敬的請她入內。
桂兒望著街對面的筥爐堂，門庭是一色清水漆的金絲楠木，門楣上的雕花並不華麗，卻甚為清雅。這裏不像其他大戶人家一樣立石像神獸，卻種著兩棵銀杏，放眼望去，兩棵樹幾乎一般高，枝葉上達三重屋宇，正是枝葉繁盛的時節，灑落一片陰涼。
所謂世家公子，連吃個飯都有如此優雅的做派。桂兒一邊嗤之以鼻，一邊已經不客氣的把筷子伸進了一盤辣子雞丁里。
一雙銀筷遞到她跟前，蘇嬴道：「可以吃了。」
她默默的跟著，默默的想——也許是方才太過驚艷才沒有覺察，這番景緻雖美卻有些彆扭——蘇嬴這樣的人，怎會喜歡這種既不名貴也不雅緻的花？翩翩如世外仙人的三公子，該配深谷幽蘭，清影修篁才對……
「三公子交代，今日若有一位穿著布衣不戴釵環的姑娘進門
這才像是蘇嬴住的地方，她暗暗點了點頭，耳邊聽到熟悉的聲音：「桂兒。」
最最重要的是，她其實一直不信蘇嬴會真的做到這樣的地步……
蘇嬴卻問道：「你喜歡么？」
銀杏本就是極難生長的樹木，要長成這樣規格，不下百年時光，更何況是一模一樣的兩棵。這代價，比漢白玉雕的石獅子要高得多了。
只因傳說大多失實，桂兒當初聽說的時候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現在……
桂兒不假思索道：「韓燼是我丈夫，當然也是元寶的爹。」
他正坐在窗邊，換了錦繡衣裳，是世家公子的模樣，只是依舊眼神平靜，即使見到了她，也沒有一絲波瀾。
但是她的唇卻被一隻瑩潤微涼的手掌輕輕覆上，耳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淺淺的一聲嘆息：
你無法忽視他，卻又無法走近他。如此奇怪的一個人。
讓桂兒再次感到意外的是，盤中菜品不論葷素，都擱著鮮紅的辣椒，撲鼻的鮮香氣味勾的她饞蟲大動，完全忘了一個時辰前才用過早膳。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找三公子的？」來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應該是來找蘇老闆蘇榕才對吧？
桂兒一愣，小童卻已轉過身，穿過花海繼續朝前走去。
「陌陌，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我。」
蘇嬴和韓燼不一樣，他不會替她夾菜，也不會替她添茶，靜靜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靜靜的看著她，時間一長，幾乎叫人感覺不到他的
「為什麼是你的丈夫，就一定是元寶的父親？」
桂兒看了半天，嘆了口氣，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走了進去。
語畢，便有人揭簾而入，正是方才的青衣小童，身後跟著幾個下人，將手中杯盤一一放下。小小的白瓷盤子，精緻如玩物，每一盤中菜肴不多，花式卻不少，滿滿的擺了一桌子，看起來五顏六色，十分好看。
「三公子沒怎麼吃嘛，是否不合口味？」
她跨進門檻，竹簾放下，立刻滿室清涼幽靜，門外那些蓬勃喧囂全都一瞬間收斂，彷彿一下子從重彩花鳥渲到了黑白水墨。屋子裡是簡單卻一塵不染的桌椅櫃案，沒有字畫，沒有擺設，連盆花都沒有，唯有几上擺著一隻細瓷雲紋的香爐，裊裊香煙升騰，朦朦朧朧的映著系在柱上的淡青鮫紗，隨即散開，滿室幽香。
這裏之所以名為「筥爐」，是因為這地方本是一個供人煮茶品茗的風雅之地，茗茶之餘，也有大宗的古董和珍寶交易。堂里的老闆是潛龍谷外家「木」字輩最小的一位，名叫蘇榕，年歲不大，按輩份卻是蘇嬴的爺爺。
竟然是……一片盛大的花海！
懷著強烈的不安，桂兒跟著小童越走越遠，直到穿過一座青石月門，驟然躍入眼中的景緻讓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輕輕的「啊」了一聲。
「哎？」
「我是很喜歡啊，只是沒想到三公子也會中意如此艷麗的花草。」
他卻不再解釋，起身在窗欞上敲了敲：「我們先吃飯吧。」
不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多杜鵑花，各種各樣的顏色，最多的是如火焰一般熾烈的紅。迎風而舞，如流雲朝霞，如織綉錦緞，華美蓬勃，只是看著，便叫人心生歡喜。
韓燼其實不同意她一個人來，她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及時救出元寶，也不能讓她安心等候——雖然他不說，但他的顧慮她都知道。只是他表現的依舊平靜如常，她便也就當做不知。這個約，是一定要來赴的，韓燼代替不了她。
小童淡淡道：「不認識。」
「元寶昨晚跟著我學了半夜的曲子，現在還在睡。」他打斷她，「此事吃完再談。」
他卻微微搖頭：「不是我。」
要挾，誘拐，暗算……這些都是江湖宵小的手段不是嗎！
蘇嬴低低的「嗯」了一聲：「我向來不愛吃這些。」說著站起身，走到那尊香爐前，揭開蓋子，換下燃盡的香料。桂兒見他還是絕口不提元寶的事情，不想再同他周旋，問道：「話也說過了，飯也吃過了，請把元寶還給我吧。」
「喂……」
她想不出所以然來，只能斷定要麼是蘇嬴喜好古怪，要麼是喜歡杜鵑的其實是蘇榕——總之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是來找元寶的，不是來賞花的。
這一次蘇嬴卻沒有接她的話，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悠悠淡淡的簫聲。曲調不比平常，聽著有些怪異，彷彿一條繩，又像是一枚針，沿著身體膚發而行……一路鑽進五臟六腑，那種奇怪的樂音，說不上好聽，卻能讓血液都為之凝固，手腳都變得冰涼……